第72章 容时
从客栈趁夜离开之后, 傅容时直接背着我越过了兖州的城墙,出了城。好在兖州不过是一座小城,离边境又远, 城墙建得不高, 不然还真翻不过去。
到了城外,傅容时寻到了一处城外山上猎人暂居小屋,我们两人便在此处暂且休息。
从漆黑的夜幕来看, 此时约莫已到了寅时,繁星下落而长庚将升, 山风擦过林叶激起簌簌风响。
靠椅上傅容时的呼吸渐渐平缓, 我躺在小屋中的窄榻上, 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心里的疑惑越发大了。
按照淮阴王原本的筹谋,这两日正是人马齐备逼宫的日子。
他能分出神来派人追捕我和傅容时这两个无关轻重的“叛徒”吗?
兖州在东境,淮阴王的势力再大,能连城中的巡夜军都收归手下吗?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
他说他一直是官家安插在淮阴王处的暗桩, 可为什么王平在安排我潜入淮阴王身边时却从未提及此事?
而倘若他真是与谢阆商量好的将我送出城,为什么不直接同我说?他们两人都了解我的性子, 既然在淮阴王处的身份已经暴露, 我没理由没本事也不可能还去逞什么英雄, 一定会听从安排先行躲藏起来,完全没必要让傅容时将我送到青州去。
傅容时的说辞在我脑子里一一筛过,我开始意识到不对劲。
这桩桩件件,破绽极大。
我翻了个身, 脑子更加清醒了。
那么傅容时执意要将我带去青州, 到底是打算做什么?
天亮了。
我在太阳初升时才刚迷糊地睡着,等到彻底醒来时,已经到了辰时。
傅容时在屋外利索地生了火烧了水, 撕了牛肉放在锅里,配上山上的野菜和蘑菇,煮了一锅喷香的牛肉汤。
端进屋里来的时候,我刚从榻上坐起身。
“汤还烫你别急着喝,正好等你洗漱完之后就凉了。”他朝我淡淡一笑,“我给你拿水来。”
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没答话。
等他将洗漱的水盆端进屋里,我
才终于理清了思绪,朝他缓缓开口。
“你是不是骗了我?”
傅容时的身形顿了一下,接着将水盆放到床榻边的桌案上。
“你在说什么呢?我骗了你什么?”他若无其事将手巾放进盆里蘸了水再拧干,递到我手中,“先洗个脸。”
我没接那手巾:“你说你是保皇一派的人,是不是骗我?昨夜的巡夜军,是不是压根不是淮阴王的人?”我压住了到喉咙口的后半句。
——你是不是拿我做了人质?
傅容时淡淡一笑,同往常没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的话里全是破绽。”我将昨夜临睡前脑中所想一字一句同他道来。
话说罢了,便见傅容时低了低下颌,自嘲似的淡淡一笑。
“你想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保皇一派的人。”他低声道,“将你带出京城的事情,我也没有同任何人商量,私自带你跑了出来。”
虽然同我所想一致,可当亲耳听见他承认,仍是让我震惊。
“所以……你真是淮阴王的人,你真是……反贼。”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语气中含了一丝艰涩开口:“若是这样说,也没有错。”
“那你将我带出京城,到底是为什么?”我问。
他没有回答。
他站起身来,将桌上的牛肉汤端到了我面前。
“你先喝口汤,现在正好,要不一会就凉了。”
我盯着眼前清亮香甜的肉汤看了一眼:“你汤里会放药吗?”
傅容时笑了一声:“你现在这样不信我了吗?明明短短几日之前,我们还很好,你还叫我傅大哥。”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你是反贼。”
“所以是不是反贼真的那么重要吗?”傅容时抬眼看我,“在你眼里,这个身份比我们相处的那些日日夜夜都要更重要吗?”
我语塞一瞬。
“我的确为淮阴王做事不假,可……我对你的心意也都是真的。”他拉过我的手,将牛肉汤放到我的手里,暖意顺着碗底传递到我的身体里,“你先喝汤,喝完汤我将一切都解释给你听,
好吗?”
我犹豫着,同傅容时对视着,执起汤匙将那碗汤一口一口地缓缓喝下。
其实我觉得,这汤里大约是有迷药的。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我躺在床榻上,屋顶和屋子里的摆设都不再是猎人小屋的样子。
屋子不大,不过一桌一案,都簇新着,干净而齐整。窗子朝西,晚霞余晖从窗外照进来,将榻边釉蓝的帐子映得泛了金边。我摸了摸身上盖着的薄毯,锦缎的背面、蚕丝的褥子,虽然算不上顶好的料子,却也能看出主人家的用心。
屋外有淙淙的水流声,我坐起身,窗外的院子里栽了一株高大的合欢树。
正当我要下榻走出屋子时,却发现手上多了一条布绳。
那绳子约莫三尺长短,一头系着我的右手腕,另一条系在沉重的木榻上。有三股布条编织而成,两头打了死结,系的极紧,却又不至于让我的手腕摩擦受伤。
我试着用左手将这绳子解开,又用牙咬了一会,怎么都弄不开。那绳头被火烧过,三股绳子几乎粘在了一起,凭我的力气完全不能弄开。
在我站在床榻上,尝试用脚将系着绳子的那一角床榻踹坏的时候,屋门“吱唷”一声打开了。
我转过身,站在床榻上同进门的傅容时对视。
“我估计你也该醒了,”他说着将手上的食盘放下,将一碗米粥和小菜放到桌上,“你睡了两日多,应该饿了吧?”
“我不饿。”仿佛是为了像全天下宣告我的口不对心,我的肚子在此时“咕噜”地响了一声。
傅容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娘的,我一点面子都没了。
我从床榻上跳下来。
“已经过了两日了?那淮阴王造反成功了吗?”
傅容时笑了笑:“这是你醒了之后想问的第一件事?”
“嗯。”我道。
他将屋子正中的桌子连同桌上的米粥小菜推到床榻前。
“自然没成。”
我瞧着傅容时云淡风轻的模样,问道:“他失败
了,你怎么似乎一点事都没有?你不是他的人吗?”
“即便我是他的人,我也并不希望他登上帝位,”傅容时用勺子搅了搅温热的米粥,“他城府太深、对权势又看得太重,并非帝王之材——你先喝口粥吧。”
我冷冷看他一眼,将粥接了过来。
“你不怕我在粥里又下药吗?”见我毫不犹豫地开始大口喝粥,傅容时问道。
我甩了甩手上的绳子——那绳子尺寸算得极准,正好够我坐在榻上吃饭。我说:“你都用绳子绑住我了,没必要再下药——虽然就算是连绳子都没有,我也逃不掉不是吗?”
一口气灌下大半碗粥,我空荡荡的肚子才算是有了热乎气。
“既然你知道淮阴王并非帝王之材,那你又为什么要为他做事?是嫌你镇抚司千户的职位不够高?”我盯着他,又添了一句,“那天你说,只要我喝了那碗牛肉汤,就将一切都解释给我听。”
“大概是……因为理想吧。”
傅容时垂下眼,缓慢地说。
傅容时是孤儿。
他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后接连遇难丧命,自小是在姨母家里被教养长大的。可姨母再亲也比不得亲生父母,寄人篱下无论如何也直不起腰,尤其在姨母一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傅容时在姨母家的境况便越发尴尬起来。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拥有过一件属于我的东西。身上的衣裳,是姨父穿旧了的袍子改的;脚上的鞋,是用邻居扔掉的旧鞋补上鞋面换下来的;就连唯一拥有的玩具,也是弟弟玩坏了的竹马,”他轻描淡写,“大概你想不到,我儿时最想要的,只是一身新衣裳而已。”
“不过至少,他们也给了我一个遮风挡雨的家,让我不至于流落在外,还供我读书习武,让我有机会上京入了镇抚司。”
相较于我和谢阆,甚至是朝中的大部分官员来说,傅容时是真正的白身入朝。
他没有背景、没有家世,在朝中也没有师门党派,十八岁时从镇抚司一名小小的缇骑做起,一步一步依靠自己走上了如今的位置。
而我,即便是应院首再不待见,毕竟也还是三朝元老门楣出来的姑娘,倒也没谁真敢为难怠慢于我。
“大概是自小得不到“公平”二字,我一意孤行地来到镇抚司当差——我认为全天下最公正清明的地方。毕竟证据骗不了人,真相骗不了人。”他苦笑一声,“可在镇抚司待得越久,我越意识到我错得有多离谱。”
“谁的权势越大,谁就会有更多的人证物证;谁的家财越多,谁就能编造出更多的真相。这世上好看的事、好听的话太多,可唯有一个‘真’字难得。”
“在镇抚司待了三年之后,我意识到这一切没办法改变,便生了辞官归乡的念头,想着即便是做一个普通的镖师或武师也好。却也是在查最后一个案子时,我同淮阴王相识。”
他们两人年岁相仿,加上淮阴王又惯会笼络人心,很快便成了挚友。
淮阴王瞧出了傅容时的抱负与期望,也瞧出了他的不甘和失望,于是他插手引导前一任镇抚司千户犯错辞官,而傅容时也在他的操作下顺利登上千户之位。
“初时,我并不知情是他暗中帮助,我还以为是靠我自己的本事登上了千户之位,后来我才知道,镇抚司千户这个位子,这个代表全天下最清白干净、最讲究真实公平的位子,是要靠五千两黄金堆上来的。”傅容时垂眸讥笑一声,“后来我得知真相之后,也曾对他翻脸、也曾质问于他……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他对我说,只有在高位的人才有权利说公平。过程和手段并不重要,只要道路的尽头是光明,那么途中一切的黑暗与腌臜都不值一提——没有人在意凯旋者脚下堆叠的累累白骨。”
“他承诺在登上帝位之后,会还天下‘公平’二字,他说会使百姓安居乐业、朝中海晏河清,他说会让镇抚司再无冤假错案,也说会倾尽全力造出一个更好的晟朝。”
“而借了他的权势登上千户一位的我……难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看着窗外渐渐消失的霞光,他平静地叙述着。
“一步
错,则……步步错。”
“为了早日造出他口中那个更好的世界,我将退辇之道的位置告知淮阴王,助他挖通了地道;我亲自篡改了储一刀的卷宗,将阁老门下清流打成了十恶不赦的通缉犯;我借着职务之便把朝中官员的阴私之事查了个遍、透露给他,迫使被抓住了把柄的官员改投淮阴王座下。”
“等我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已经难以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