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浇愁
“芳草茸茸去路遥, 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西有黄河东华岳, 乳口敌楼没与高, 仿佛来到云霄”
我半倚在小案上,手肘抵着桌面撑着下颌,没有骨头似的、软绵绵瘫在金水台的雅间里。耳边是软糯婉转的《西厢记诸宫调》, 隔着雅间的轻纱,能瞧见台上扮相精美的伶人你来我往、唱得尽兴。
身边坐着神采奕奕的秦簌簌和刚被允许出府门的秦徵。
“前天的水灯会你去看了没有?可真是太好看了, ”秦簌簌源源不绝地说着话, “我同庄大人去瞧了, 还买了好几盏水灯,其中一盏是兔子形状的,做得栩栩如生,那兔儿的眼睛灵动得仿佛是真的……”
我瞧着她一张一合的嘴, 懒得仔细听她话里说了什么,只时不时点头, 偶尔配合地来上一句“真的啊”, 聊以应付。
秦徵因为之前剿匪失利, 被镇国公关在家里好一段时间,这好歹地刚解了禁,今夜就被自己的胞姐拖来了城中最大的戏院金水台听戏。
我瞥了他一眼,正瞧见他颇不悦的神情。
“阿姐, 你说那么多, 口渴了吧?”秦徵好不容易寻到秦簌簌两句话之间的空隙,逮住机会便递了一杯茶上去,“你喝喝茶润润嗓子, 咱们好好听戏。”
我好笑地盯着秦徵,同他短暂地对视一眼,便见他很快地转过了眼去。
秦簌簌接过秦徵手上的茶杯,往嘴里胡乱灌了一口,又继续道:“……还有一盏芙蓉水灯,是庄大人亲自选的,粉金的颜色,真是漂亮极了……”
“阿姐,”秦徵终于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咱们好好听戏不成吗?你怎么老提别人。”
“那能是别人吗?”秦簌簌反驳,“那是你未来的姐夫,你别人别人地叫……多生疏?”
秦徵沉了声音:“阿姐,你就不能清醒点?你好歹是镇国公府的小姐,配他一个毫无背景的翰林编修是绰绰有余,偏竟是他还端上了架子。”
“前天水灯
会回来,在府门口的时候,我都听见了,那不知好歹的庄何似,都驳了阿姐你的表白,你怎么还执迷不悔、非要一条道——”
“你懂个屁!”秦簌簌打断秦徵的话,有些慌乱地瞧了我一眼,假装镇定道:“庄大人面皮薄,是我太过唐突吓着他了,没有谁不知好歹之说。”
她略带几分生硬地笑笑,作出无所谓的样子:“他拒绝我这事吧……若是我同庄大人不成,那的确有些难看;可若是有一日我同他成了,我们那就是定情之趣。”
秦徵语塞了半天,猛地灌了自己一口茶。
“秦簌簌你……”他咬了咬牙,“……真是个辩论鬼才。”
戏听了一半,趁着秦徵下楼小解,秦簌簌偷偷摸摸地将我扯出了金水台。
“秦簌簌你搞什么?”我被她扯得急,手上的茶杯都还没来得及放下,“不等阿徵了?”
“等他做什么?”秦簌簌不耐道,“你没瞧见那崽子今晚一整夜都阴沉着脸,活像是谁欠了他二百两金锭子——我可不愿意同他一齐听戏。”
接着又将我的脸端详一遍,露出犹疑的神色。
欲说还休。
我睨她一眼:“怎么?嫌我脸色也不够喜庆?”
她撇了撇嘴:“聊胜于无吧。”说着拉我出了金水台的后门。
“你要带我去哪?”我顺从地随着她走,“好歹先让我给这杯子放下。”
秦簌簌回头朝我眨了眨眼,柔情似水道:“姐妹我带你见识个好地方。”
我寒毛都竖起来了。
我站在耀目的红灯笼下,盯着抹了金漆的招牌,张大的嘴都合不上。
“秦簌簌,”我缓缓转头,“你带我来这是要做什么?”
惜、玉、小、馆。
这地方极出名,是京中出名的风月之所。来往出入之人非富即贵,挂着吟风弄月、啖酒吃茶的名头,倒是吸引了不少京中士族在此留连,似乎王羡有一房外室就是从此处接走的。
但惜玉小馆最出名的地
方在于,此地不仅仅有陪酒的姑娘,还有……小倌。
秦簌簌头也没回,一把就将我薅了进去。
“带你开心开心。”
……我可谢谢您嘞。
“菜牌上最好的酒菜给我们这上一桌,”秦簌簌大手一挥,“你们这最漂亮、最知趣、最会说话的小倌们都叫过来。”
我将手中金水台的瓷杯递给来招待的酒倌:“麻烦顺便给我扔了这个。”
等到酒倌出了雅间,我对秦簌簌开口。
“听说这惜玉小馆里样样都不便宜,你哪来这么多钱?”我悠悠然拎起一壶酒放在鼻尖闻了闻,“上好的黄柑露,可不易得。”
我眯了眯眼:“说实话……你家镇国公……不是受贿了吧?”
“说什么呢你?”秦簌簌伸出手指弹了弹我的脑门,“别污了我府门的清白,这是我的私房钱。”
我“啧”了一声:“你私房钱不薄啊,不过还是悠着点,到时候没钱付账我可没钱给你填上空——你也知道,我是要养家糊口的人。”
“喝你的去吧,”秦簌簌抢来我手中的酒壶,给我俩倒上酒,“绝不用你付账。”
我看她一眼,轻啜一口,醇香酒液入喉,一股含着辛辣的酸甜在舌尖回味。
饭食一道接一道地上,酒亦一杯接一杯地饮。
正当秦簌簌几乎就快不耐烦的时候,小倌们终于到了。
十数个模样好看的男子鱼贯而入。
花红柳绿各自千秋、淡妆浓抹总有相宜。
“两位姑娘,”服侍的酒倌陪笑道,“这些位便是咱们惜玉小馆最知情知趣的小倌们,二位瞧瞧,要留哪些位?”
我啜着小酒,挨个打量。
第一个太瘦。第二个太矮。
第三个眼睛太大,第四个嘴巴太小。
第五个站得不直,第六个发髻好歪。
第七个不辨雌雄过于冶艳,第八个清冷疏离难以接近。
……
“小吉你说,看上哪个?”秦簌簌嘿嘿乐呵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就是月宫的广寒仙我都给你拽下来。”
我不禁失笑:“你这是从哪个纨绔身上学来的浑话?”
“无师自通,”秦簌簌颇得意,“你快选,你选完我来。”
我无奈瞧着她泛红的双颊,随口指了两个顺眼的小倌陪酒。惜玉小馆做的是正经营生,没什么蝇营狗苟的污秽事,小倌们就是陪陪酒,最多不过容许客人们摸摸小手,我也没什么顾忌。
吃饭喝酒嘛,场面上有些漂亮人做陪衬,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男子向来这般作派,女子亦当如此。
陪在我身边的两个小倌,一个叫疏莲、一个叫鸣风。
长得都白白净净颇为俊秀,举止之间也还算得当,只给我夹菜、适当劝酒,偶尔说几句玩笑话暖暖场面,叫人舒心得很,不一会儿我就微醺了。
而隔壁秦簌簌眼光就差得多了。
也不知道她身边那两位是不是瞧出了她是今日的金·主,双双殷勤地过分,一会昧着良心夸她美若天仙、一会阿谀奉承赞她世所罕有,闹得我鸡皮疙瘩都要落了一地。
“别倒了。”我第三次拦下她身边小倌给她倒酒的手,朝她道,“你喝得也太多了,有什么不高兴的,也别伤自己身子。”
“谁说我不高兴了?”秦簌簌顶着一张酡红的脸犟嘴,“我到了这惜玉小馆寻欢作乐……还能有什么不高兴的?”说着竟上手摸了摸身边小倌的脸。
嘿,喝了两壶猫尿给她胆大的。
我哼了一声,将她的手一把掼下来:“要是真高兴还需要寻什么欢作什么乐?”我话也没往下说,秦簌簌这姑娘与我性子差不多,说得越多反而越显得矫情、越显得这是一件大事。
如我如她,都在极力避免的大事。
秦簌簌隔着小馆凑近我:“你别说我,你说说你是怎么回事?”
“我……我怎么了?”我垂眼看向杯中澄黄的酒液,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别装,我都听说了。”她得意洋洋开口。
“白云观淮阴王遇刺当日,据说靖远侯爷将你从歹人手中亲自救下,还说
你是他的人,这事有还是没有?”
我还没来得及辩解,她又接了下去。
“然后你就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抱了他,还‘谢阆谢阆’地喊个不停,这事有还是没有?”
“最后你们就不顾旁人眼光,互表衷情、浓情蜜意、私定终身、幕天席……”
“噗!”我一口酒喷在她脸上,“这是真没有!”
□□朗朗乾坤的,怎么就能传了一本淫艳话本的桥段出来?
——幕天席地?也不怕谢阆砍她个哭天喊地。
小倌疏莲熟练地给我擦了擦嘴角的酒液,接话道:“姑娘说的是那位京中名声颇盛的靖远侯爷?”
“是那位吗?”秦簌簌身边那位不辨雌雄的小倌吟松激动道,“听说生得极好看,是京中姑娘们的春闺梦中人呢。”
秦簌簌笑出鹅叫:“就是他——不过约莫很快就从别的姑娘梦中出来、只入一人心了。”
我瞪她一眼:“你别乱说话。”
“那你这个当事人说说,是怎么回事。”秦簌簌开口。
我晃了晃杯中酒,也懒得藏着掩着什么:“前半截差不多。白云观遇刺、谢阆救我、我抱了谢阆。”
秦簌簌揪出了关键处:“……他说你是他的人呢?”
我顿了顿,避开她的眼神:“……也是真的。”
秦簌簌的眼睛仿佛放出了光:“那你们这算是……定下来了?”
“别说胡话,定什么定。”我皱眉,“我和谢阆清白得很。”我当日的确只是抱了他,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清白?”秦簌簌嗤笑一声,“我早就看出你们之间的不对劲了。前段时间我听尤满诗说……你以前可给靖远侯府送过不少东西,你这还瞒着我呢。”她挤了挤眼睛。
“如今美人在怀、得偿所愿的感觉怎么样?”
我抿了抿唇,一口干了自己杯中的酒。
“感觉真不好。”
我不喜欢说谎,也从来不耻于承认自己的感觉。
就如三年前我能毫无保留地追在谢阆身后跑一样,
我不愿隐藏自己的感情,也从来不是偷偷摸摸将事情藏在心里的人。
“我好像……又喜欢他了。”
确切地说,喜欢他这件事,我大概从来没有完全放下。
“求不得”三字,像是人的一个魔障。
我给自己倒酒,一杯接一杯地饮。
我可太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了。羊肉想吃第二回、南墙想撞第二次、喜欢一个人竟也要趟两趟浑水。
我是疯了还是傻了。
可脑子里偏偏只有他一个。
就好像直视日光的时间太长,所以瞎了。
所以眼里再看不见别的。
不知喝了多少杯酒,我与秦簌簌几乎双双站不起身来。
这时,雅间忽然被人粗暴撞开。
“——应小吉!”
作者有话要说: “芳草茸茸去路遥,八百里地秦川春色早,花木秀芳郊。蒲州近也,景物尽堪描。 西有黄河东华岳,乳口敌楼没与高,仿佛来到云霄”——引用自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