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027
翌日女帝于宫中设宴,筵席摆在琼林殿中,只邀请来京的王侯,三公作陪。
真珠在受邀之列,沛王身孕不便出席,她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流,无疑最受关注,况且伴随真珠而来的是庞家子侄庞泽,更是吸引了诸多目光。
随臣抱恙,告假养病,兰重益指派了庞泽跟随,真珠本不同意,但兰重益一力举荐,只好应下。
大概都听说了关于庞泽的传闻,殿上的人都感到无比好奇。
庞家出自乡野,容貌粗鄙,鲜少有相貌奇佳之人。庞嫣的容貌倒是随了她那出身大户人家的外祖母,庞绾也运气颇好,像她生母多些,而庞泽,长相虽还不错,但也不至于好看到让人目不转睛的地步。
真珠叫人盯得浑身难受,忍不住扭头看向下首一人,道:“海陵王盯着我的从臣看,他是您的故人还是知交?”
安排座次的官员不知怎么想的,明知海陵王与她不合,还安排坐在一处。
老狐狸哼哼道:“临江王此言差矣,老夫又非分桃断袖,为何要盯着一介丈夫看,斯文败类之事老夫可做不出来。”
海陵王的声音不大不小,殿上的人都正好听清,恰巧维候还坐在隔了他三张条案的地方。
维候一听,这明摆着是在指桑骂槐啊,脸上顿时失了颜色,“海陵王这话是在指名本候斯文败类?”
维候元息就是海陵王口中的那个分桃断袖,万千红颜粉黛视如粪土,独恋天下芳草。
这是一个藐视王权,追求至爱的皇叔,有胆量气魄,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男人。
真珠钦佩至极,却不打算置身其中。这里毕竟还是男人的天地,她这女王本就有点鹤立鸡群,不能再当出头鸟,任他们戏耍取笑。
不仅她置身事外,其余的诸侯藩王也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
“恁地好笑,老夫又没指名道姓?君候何必动这样大的气。”为老不尊的海陵王饮着美酒,悠然自得道。
维侯嗤道:“是不是在说本候,海陵王心里明白,在座的诸位也都清楚。”
女帝还没到,一王一候各不相让,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了起来,一时间争得面红耳赤,直到内侍在外通报女帝驾临,诸位才敛了声息,跪接圣驾。
两个御前女童搦着尘拂进来,元玮随后走进大殿,至前方君位坐下,不消多看,似乎已清楚殿上发生的事情,但却只字不提,上来便若无其事地和众人寒暄起来。
海陵王气得不轻,鼓着一对铜铃眼死瞪住维候不放,维候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倒显得海陵王气量狭小。
维候扭头看向上座的皇帝,却对上真珠亮闪闪的眼睛,他扁了嘴角,无奈地朝她举了举酒杯。
真珠嘴唇象征性地碰了下杯沿。兰重益说她醉酒后易说胡话,为免出丑,她即便爱煞了美酒也不敢多饮的。
元玮在和一位年老的王侯寒暄,说是天气冷了要他注意保暖,老王侯连连称谢。元玮又从北境月氏谈到南境鹤拓时局,从某王的腿疾关心到某王新得的麟儿。
居安思危、体恤臣下的皇帝无疑会受臣僚拥护,但这种表口头功夫在一众老狐狸面前简直就是为了拉拢人心的作秀。
老狐狸们心思诡谲,在回答上各有妙招应付,一点都不含糊。特别是老奸巨猾的海陵王,混淆黑白的本事连侵淫官场多年的三公也寻不出半点错处。此等厚颜无耻之人,大晋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真珠瞧着这帮诸侯唇枪舌战,都有点昏昏欲睡了。近日她渴睡得紧,但她离女帝最近,不敢怠慢,于是保持着清醒,聆听教令,附和点头,规矩从容得令元玮吃惊。
元玮怪异地瞧着她,目光里夹杂着一丝探究和质疑,和真珠的目光撞上后,又极快地撇开,和王君贺郢交耳低语。
元玮的脸最像她的母后徐后,可称作一块上等的精心雕琢过的璞玉,容貌本已秀美,气质出尘更能吸引目光。她的骨子里散发出的那种文雅大气,需静静欣赏品评,方能察觉,而不是在这风浪暗涌各怀心思的朝局上。
真珠入了神,不禁想起庞嫣兵变后,她被幽静,被活活饿死的画面。
大概是饮多了,众人有些醉意,元玮让诸王去更衣暂歇,稍候会有宫廷伎人来献舞表演。
真珠头微疼,也起身进了一间便殿,却不料元玮也跟了过来。
元玮在真珠身后抬手扣在她的肩膀,真珠吓了一跳,险些在皇帝面前失态。
她垂目掩饰,拱袖道:“臣失礼了。”
“朕看六娣近日不适,便叫了太医令来,让他给六娣问脉。”元玮笑道。
真珠有些吃惊地抬头,元玮身边果真跟着一个医官。
那名太医作势就要上来请脉,真珠忙退了退,“陛下恕罪,臣并非身体不适,只是在诸位叔伯面前小辈不敢妄言。”
“是吗?”元玮眯着眼,默了默,挥手示意太医退下。
真珠偷偷松了一气,又听元玮道:“朕知道,六娣向来不□□集,罢了,明日还有朝会,六娣早回别馆歇下也可。”
这句话太古怪,有意无意的,倒像是想要试探什么。真珠心中不敢大意,要知道站在她面前的长姊向来敏感多思。君父在位的时候她可以任性胡为,但异母的长姊终究不同。
不等她开口回话,元玮已经抬步走到门前,“六娣若是还不想出宫,就去贵妃宫看看小弟吧。李婕妤疯癫,母后怕她犯狂伤及无辜,把弟弟放在冯贵妃那儿养。”
从便殿中出来后,天已擦黑,宫人挑灯引路,宫里总比别处冷得多,寒气不留情地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真珠拢紧了肩上的斗篷,还是觉得冷。
“大王,这边请!”掌灯的女官立在原地,真珠才觉走错了方向。
这名为她引路的年轻女官便是引起临安满城风雨的小书女徐秋月,模样一点没变,倒是越发得循规蹈矩。
真珠随意道:“贵妃原是住在我三姊府邸的,缘何又回到宫里来居住?”
前面的人顿了一下,“皇后怜她丧女,后半生无依无靠,孤苦难捱,接她来宫里照应。”
同昌去世后,膝下无子的贵妃难免凄苦无依,有个孩子养着的确很好。
真珠不曾怀疑有异,在斗篷里默默点头。
徐秋月引着她走过一片湖水,岸边有座凉亭,设有帷幔遮风避雨,亭的四角放置绢灯照明,看帷幔上映的剪影,似乎有人在亭中。
走得近了,果然听见许多男女的交谈声。
徐秋月提灯立足,对着亭内的人拱拜,“君主可是在亭内会宾?”
声音陡然消失,帷幔上映出一抹纤窈的身姿,随后传出女子柔婉的声音,“原来是凤阳阁。长姊今日会见诸位王侯,前面的夜宴可是结束了?”
徐秋月道:“陛下还在琼林殿与诸王赏舞,臣出来是要送临江王殿下去贵妃宫中。”
亭中静默了片刻。
“难得,容阳阿与六姊一见。”
只听一声轻笑,年轻女子从撩起的帷幔后走了出来。
瞧见那人,真珠淡淡一笑,没有半分惊讶,“八娣当真是好兴致。”
“玉蟾似盘,正好赏月,有人匆匆而过,错过如此夜色,岂不可惜。”美丽的少女高伫石阶上,以俯视的姿态注视着对面的人,“六姊,好久不见了。”
她樱唇微启,镏金的花钗随着动作轻晃,灼灼耀眼,晚风拂起帷幔,从她肩侧划过,鼓起宽大的外袍,勾勒一段婀娜柔软的身姿。
她比真珠年幼,在发育上却比真珠更显成熟,单从外形看,完全不像年龄相当的姐妹。
她自称阳阿,而非旧称薛公主,实有炫耀之意。
从曾经的薛公主晋为如今的阳阿公主,从单纯稚嫩的少女变成风流多情的妩媚女子,唯一不变的还是争强好胜的性子。
二人虽都变了模样,她惊讶你的性情,你惊艳她的容貌,但貌合神离的姊妹关系却改变不了。
“一年不见,八娣竟长成了绝代佳人。”真珠露出笑涡,“陛下设宴款待,八娣是爱热闹的,为何不去?”
阳阿面色发沉。谁都知道今夜是王候赴宴,她没有王衔,哪有资格去赴那里的宴。她分明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时气血上涌,气得说不出话。
真珠不愿在此逗留,道:“四姊在府中养胎,你也不见踪影,就我一人坐在那实在孤单,好在陛下知我不□□会,准我去贵妃宫中小坐,看看小弟。八娣既然在此待客,我也有事在身,就不打扰诸位的兴致,告辞了。”
阳阿听她是去贵妃宫,顿时转怒为喜,话中有话道:“天黑路不好走,六姊当心脚下。”
真珠倏然一顿,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大王怎么了?”徐秋月举着灯笼过来。
真珠撩了裙摆,看了看右鞋,一颗尖锐的小石子正正地钉在鞋底。
到了贵妃宫前,照殿红已经绽放,在夜空下如火如荼地开着。
庞嫣曾说,山茶花美则美矣,却不能与国色天香之牡丹争辉。
当年有东吴的吴王黩武西侵,庞族老小齐上阵,英勇退敌,凯旋受封,推恩庞氏一族,庞嫣的荣宠达到极致,太上皇让人远赴中朝运回百株牡丹移植在她宫前,以示殊荣。
冬去春来,牡丹还未经历花开花落,庞族失势衰败,晋帝怒迁牡丹至城郊瑶光寺,宫人心下猜测庞嫣失去帝宠,然而庞嫣依然端坐宫中,心平气和地翻阅着兵书古简,直到前往临江也没人撼动她半分尊荣。
庞嫣和她说起这件事,只有一句话,“我走之后,住得进来的,一定不会是另一个庞嫣。”
在那之后,果真没有庞嫣一般的人物,她的宫中虽没有空置过,却住着一位因子嗣疯癫的李婕妤。
侍女出来迎入真珠,帘后转出一名卸去钗环发髻丝毫未乱的妇人,“不知临江王驾到,妾有失远迎了。”
冯贵妃笑容可掬,她步履虽急促,却不失体面。
“是真珠来得突然,打扰贵妃安歇了。”真珠托住向她下拜的妇人,“贵妃无需多礼,贵妃养育阿姊多年,是阿姊心中敬重的阿姨,自然也是真珠敬重的阿姨。”
冯贵妃动容,携手请她坐下,“那日在公主府上,妾心悲痛,未曾出来与大王见面。”
谈及同昌,冯贵妃拾袖抹了抹眼角,“让大王见笑,妾大概是老了,近来总想起一些旧人旧事。”
冯贵妃让侍女去传唤乳媪过来。
内侍抱来一个炭炉安置在席下,冷清清的大殿顿时温暖不少。然而在幽幽烛光的映衬下,冯贵妃眉间的忧伤却不减半分。
真珠移开视线,四处打量。
“父皇给弟弟取名了吗?”她问。
冯贵妃手指僵住,颤声道:“那孩子活着受罪,即便有了名也不会有将来。”
见真珠茫然,冯贵妃噤口不言了。
想到在葵县询问此事时,君父和金石言辞闪躲,真珠才算明白,问题应该出在她素未谋面的弟弟身上。
“君父抛弃,婕妤疯癫莫非弟弟患有不治之症。”
冯贵妃点头,“正是。此儿未生右耳,又是宦子,一旦被天下得知实情,晋室颜面何存。陛下清楚事关皇家脸面,对外只称此儿患疳症,中宫更是命妾好生抚养。妾又如何不知这其中利害,此儿性命无几,若是有朝一日出了差错,为着皇家颜面,妾唯有一死。”
“贵妃”真珠一声唏嘘,竟不知要如何安慰。
“福祸难料,既有一死,早晚也没什么分别。”冯贵妃强作欢颜道。
这时乳媪进来,抱着襁褓向上座的两位行礼。真珠离席走到乳媪面前,接过幼小的婴儿。
她轻轻抚着婴儿柔软的面颊,婴儿睁开一双黝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动,看着眼前的陌生人。
“他在皇子中排第九,我们只叫他九儿。”冯贵妃笑道。
婴孩小手舞来舞去,拍在真珠下巴上,真珠按住小手,轻轻道:“小家伙,我是你六姊啊。”
真珠觉得丁点大的孩子有点奇妙,转而想到他身有缺陷,心中不是滋味。君父盼望多年的子嗣,到头来依旧是空梦一场。
“快快长大吧,长大了阿姊带你去骑马。”
不知怎的,婴儿忽然哇哇大哭了起来,真珠环抱着婴孩,在臂弯里摇动,安抚躁动不安的婴孩。
哭了一阵,终于睡着了,乳媪接过手去安置。
真珠推拒贵妃相送,告辞出来。
路上没有照明的庭炬,冯贵妃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引她出宫,分别后,真珠独自提灯走在路上。
风声呜咽,树影幢幢,宫殿群如巨大的猛兽般伫立在身旁,黑暗无边无际。
看到幼小的皇子,她想到了不曾亲近过从而疏远生分的应星,抬手抹去腮边挂的水珠,找到一处台阶坐下,把灯搁在脚边,只想一个人安静地坐一会儿。
其实不止是母子,便是姊妹间,因为同样的生父,不同的生母而生分。如今身份地位的变化,促使她们从中做出利于自己的选择,距离越来越远,到最后形同陌路,视作仇敌。
元玮要削弱诸侯,那么同胞间的杀戮,这一生依旧不能避免。
枯木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寂静的夜色下清晰可疑,真珠提上灯,准备离开,一盏红通通的灯突然打在眼前。
她手中的绢灯提溜滚到了石阶底下,脚下踩空,仰倒了下去,腰部顿时传来钝痛,石阶尖锐的棱角硬生生地抵在背上,疼得她眼泪淌了出来。
“是谁?出来!”灯朝她这边移动。
真珠急道:“是孤王在此。”
那人顿住脚步,只留一盏红灯在风里飘摇。
真珠抬袖擦脸,直起脑袋,“你来,扶孤起来。”
站在远处的人无动于衷,大概碍于她的身份,思考该不该过来扶她。
真珠借着台阶,咬牙支起上身,见他还站在远处,恼道:“你是如何当差的,见孤摔倒也视而不见,莫不是欺孤京畿无人,使唤你不得。”
那人终于上来,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就将她扶稳。
“多谢,你叫什么名字?”真珠抬起脸,不禁震住,“武安候!”
“为何不能是我?”来人声音淡淡。
那张在朝堂上见过一次的脸庞此刻眉宇间隐约可见戾气,眸子里蓄满了冷意。
他不再停留,提灯就走,真珠的灯已经坏掉,只得跟在身后。
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冯杞瞟了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真珠,“临江王可自行离开,为何一直跟着我?”
真珠无语道:“孤也不想,可孤的灯摔坏了。”
冯杞轻蹙了下眉头,想起上林苑,那一句“冯杞可做真珠驸马”,有如魔音穿耳一般,震得他脑仁嗡嗡直响。
时隔多年,她和当初那个籍籍无名的庞公主判若两人,但脾性还是如此恶劣。晋宫里顽劣的孩童,东海跋扈的少女,临江昏庸碌碌的国君,无论她如何成长变化,一如当初的……不讨喜。
冯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移开视线,慢慢拂掉袍上的泥尘,目不斜视地朝前走去。
“武安候来这边是要去贵妃宫?”真珠跟上。
“不是。”
“陛下派人去瑶光寺接九娣回宫,应该快到临安了罢。武安候少年时期就随老君侯镇守东海,好多年没回京来,想必都不认得九娣了。”
冯杞只嗯了声。
两人一路无言,穿梭在重重宫台,走过一片片枯枝树木,奇草冬花。
男人的步子大而快,真珠走得辛苦,几乎小跑起来。冯杞发觉后,有意无意地放慢步调等她一阵,待她跟上来后又加快速度,把她甩得更远。
真珠气喘吁吁地追上,走到他身后。
“怎么不走了?”她问。
冯杞不答,身体绷得如同石板。真珠在他背后踮脚,庞泽抱剑立在对面,朝她的方向行礼。
原来是到了宫门了。
真珠向冯杞道谢,那人理也不理,一声不吭地走到一颗巨大的古榕下,翻身坐上一匹黑马,催鞭而去。
“还是那般冷酷无情啊,啧啧,晋国的冬天已经足够冷了,他比冬天还要冷。”旁边的马车里响起一个年轻人慵懒的声音。
真珠走到车窗下,把帷幕揭起来,“小皇叔顺带我一程,可好?”
里面的人戳她的脑门,“上来上来,谁让你叫我一声小皇叔呢。”
真珠钻进马车,忙把冻僵的双手放在熏炉上,然后看见了一个披着黑袍的少年坐在车的角落,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偷偷打量她。
他生得最好的要数那双眉眼了,几乎能把晋国的美姝都比下去。
维候对少年人道:“过来拜见临江王。”
马车很宽敞,可容少年跪下行礼。
依维候喜新厌旧的性情,宠爱优僮不会超过一月,但大多时候都和这名美貌少年厮混,想来此人身怀媚术,才把维候迷得神魂颠倒了。
真珠对此不太感兴趣,示意他免礼后,再没看过一眼。
第二日晌午,庆阳公主到临安,其表兄冯杞亲至城郊外迎她入宫。
骖马并驾齐驱,公主彩仗一直逶迤到宫门外,老妪打起车幔,梳丫髻的女童扶着庆阳公主走下马车。
一身素衣,发梳双平髻,庆阳公主身量已经显高,素颜寡淡,面上是化不开的郁悒忧伤。
她抬起头,目光怀念地描画起巨大的宫门轮廓,不禁泪眼婆娑。
在宫门那头,鲜衣高髻的女子众星拱月般地走来,庆阳不知所措地向后缩了缩身子。
“君主莫怕,这位是您的八姊阳阿公主。”老妪低声道。
庆阳怯生生地唤道:“八姊。”
阳阿托住她的袍袖,柔声道:“你倒一眼认出我来。九娣路上辛苦了,先随内侍去贵妃宫更衣歇息,陛下还在处理政务,待会儿就来看你。”
庆阳害怕地颤了下,垂下眼眸,一颗眼泪直直砸落,划开了为陛见特意抹上的脂粉。
庆阳公主命苦,自为生母侍疾以来便常年不在宫中,这次接她回来,只是因为庆阳曾涉储君之争。
大局虽定,徐家芥蒂却未消,又因东海有公主母族冯家镇守,不能放心,元玮对此也是惶惶不安,势必要试探一二。
然而庆阳回宫,私底下见了面后,元玮竟是少见地哭了一场,不过两日,又召集了十三岁以下的朝臣女眷入宫和公主作陪。
庆阳公主善诗书礼乐,贵族少女便和她吟诗诵书,请教乐理。但她性格柔弱,又不善言辞,再多的同龄女也无法融入。
一整日,七八名天性活波的少女围在她身旁,叽叽喳喳讨论着书画,讨论妆容,她也只点头,脸上全无笑意。
不久,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南朝多雨,冬天氤氲潮湿,很是不便。
少女们见下了雨,连连叫苦,抱怨不能去泡温汤了,索性讨论起下雨的安排。
“不如去王女傅家探探口风吧,听说她教学严格,背不下《内训》就打手板的。”
“明年我就入学了,好怕她。”
案上的瑞兽铜炉桦烟馥郁,充盈着整座殿堂,合着美妙的乐声经久不散。
楹柱后助兴的乐伶都是万里挑一的绝妙人物,精通各式各样的乐器,擅唱南朝名曲,那些伎人都有柳枝般柔软的细腰,适合缠绵悱恻的南朝舞。
其实南人和北人大不相同,南朝人在诗词方面颇有造诣,长篇累牍,写不尽的深宫哀怨,累世情爱,代代相传,谱曲传唱,后来逐渐成为伎人乐人取悦达官显宦的一种手段。
庆阳顾自烦忧,乐声却悄然停止。
一名乐师横举琵琶,拨子挑弦,琵琶声骤然响起,乐工鼓琴相和,为他伴奏。
“诸位都在,不如讴歌一曲。”一名女子从殿外徐徐而入。她容貌盛丽妩媚,殿上女子竟人能及。
不待少女们说话,阳阿已经握着夜光杯,用一支银箸叩击杯沿,开口唱了起来,“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唱完,阳阿撤下杯箸,“技艺不佳,献丑了。”
有人赞道:“殿下讴歌,南朝一绝。”
殿上掌声雷动,年幼的贵女们纷纷喝彩,豪不吝惜对她的溢美之词。
阳阿公主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顾盼神飞,眸中流露出少女媚态。
年幼的女孩们并不明白其中含义,这首词唱的事是妻子思念久别未归的丈夫,等待他早日还家,夫妻团圆。
阳阿未字待嫁,除了情人,何来丈夫。
然而正是这曲不着调的歌,如词中所云的东风落花,拨动了庆阳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别来几春未还家。
风伴着雨飘进了大殿,纱幔沉浮,像水波一样流动在明亮的宫砖上,侍女的肩臂上、脸上,忽明忽暗。
华服盛颜的阳阿公主端坐在垂幔下,染凤仙花的手指轻抚着下巴。
“九娣怎么了?”阳阿望向一言不发的庆阳微笑,“不喜欢她们吗?”
她用银箸拨了一块糕点到庆阳面前的碟中。
庆阳摇晃脑袋,抿着唇。
阳阿笑得古怪,撩起袖子挡住唇,对少女们道:“乐师的琵琶在晋国当属第一,你们要增长琴技何不向他请教。”
少女们称是,一个个真的去向乐师请教。
宫檐的灯点燃后是一条蜿蜒的长火龙,在屋宇上盘桓飞跃,不见头尾。
年轻女帝在幽深的夜里,一双眼眸像两颗坠落人间的星子,灼灼闪亮地看着真珠。
“那边好热闹,朕站在这里都能听见她们的歌声。六娣是姊妹中最精通音律歌舞之人,和她们年纪也相当,不该错过这种场合。”
雨渐渐停了,元玮下了台阶,在园圃的一条小径上信步,“庆阳难得回来,一年到头我们姊妹也聚不了几次,你不如去看看。”
真珠怕的就是难缠的王贵娇女,摇手道:“不了阿姊,外臣宿在后宫不像话,既然定下规矩还是要遵守,臣还是赶在落匙前回馆舍。”
“你从来都不是拘束之人……”元玮低声说了一句。
真珠觉得有些很冷,期盼着能尽快放她出宫,但是元玮没有发话,只能跟着。
她们进了一座亭子,对面断断续续又传出丝桐声。
元玮沉吟道:“朕有一事想请教六娣,这件事让朕困扰多时。”
风把女帝肩上的披帛吹起来,真珠垂目道:“陛下要问什么?臣知道的,定然知无不言。”
元玮直道:“在临江黎阳,驻扎有隶属岚侯郦氏家族的三千风雨骑,号称三千,具体是多少朕至今没有得到确切的数字。朕要是没记错,兰重益是黎阳郦家的人。”
真珠背脊一凉,忙道:“臣不清楚,陛下要了解兰王可以让人去查宗室玉牒,那里留有他的生平。”
元玮看向她,有意无意地探寻,让真珠浑身像针扎。
“兰王是六娣的夫君,还是六娣去帮朕问,更好。”元玮从中打断,视线停在真珠至始至终都刻意保持笑容的脸上,“六娣要知道,风雨骑曾经属于谁不重要,但今后存在的方式和意义必须改变,因为朕的手里,一定要有这支强大勇武的军队。”
她袖子底下的手颤抖,暴露了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激昂。
真珠攥着手,“天下都是陛下的,有什么不是陛下的。包括风雨骑,它本就属于陛下和朝廷,陛下为何去求,去要。”
元玮不言,在娴静的眉眼下,一颗迟迟未能开悟的心忽然间被豁然开朗。
她说,天下都是陛下的。
为太女时她要是有这种觉悟,也不至于让父亲频频质疑她监国的能力。
她看着真珠,心中滋味难辨。母亲说得一点没错,她首先是大晋的皇帝,其次才能顾念姐妹之情。
毕竟用同胞的血撰写史书,是历朝历代的必然趋向。
“天下都是朕的,还有什么不是朕的。”她笑了笑,终于明白了,身为一朝帝王,那种高高在上却孤立无援的无奈。
大殿传出的笑声此起彼伏,胆大的贵族少女们已经接手了乐师的琵琶和管乐,展现自己的才艺。
阳阿坐在妹妹身边,假意关心道:“九娣今后作何打算?父皇临走前可留下过指婚一类的诏书?”
庆阳怔了半晌,两颊发红道:“父皇离去匆忙,庆阳也不知有没有那样的物件,庆阳的终身还需长姊做主。”
阳阿将信将疑,“长姊爱惜姊妹,一定会安排好九娣的归宿。”
庆阳竭力掩饰着内心的苦闷,只差一点就哭出来,但一想到她和母亲目前的处境,再也没有随时随地可以哭泣的理由。
繁华淹没在盈满泪水的眼中,浮现出寄居瑶光寺的情形。
母亲形容枯槁地睡在净室,常年不见苏醒,曾经风华绝代的容颜早已在光阴里衰老。
母亲知道她奉诏回京朝贺,离开那日,神情异常清爽,拉着她的手似乎有一肚子说不完的话。
她道:“妾身为女子,年少也有过怀春和悸动,即便后来身在后宫,也依然寄希望于你父皇的眷顾。从前曾一味怨怪他生性凉薄而寡情,然而病了这些年,我反而想透了。如若他是一位处处遗情的风流天子,后宫女子的心怕是要被伤得千疮百孔,比得不到更惨的是自作多情,我谢谢你的父皇,他没有给过我任何希望。”
“年轻的时候,我也羡慕过盛宠的郁夫人,但成为人妇后,只仰视过高处的皇后。这些年,虽说顶的是妃嫔名分,身环君王荣恩,但你阿翁在外朝也只敢称妾是皇后的奴婢。好在你生在天家,贵为帝姬,将来不会作人妾,只消下嫁一位好儿郎,去掌他大族的中馈。”
姻缘红线将来缠绕在谁的臂膀,余下的人生不是她一介弱女能操控。
庆阳十分清楚,她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帝王之手。当利益的诱惑远超过亲人的情感,只需嫁一位公主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政治获益。
她早有预感,却不料来得这般快。
她成了阿姊阳阿公主摆脱命运的替身,也成了陛下稳固君位的一块垫脚石。
太上皇去云州之前究竟有没有为庆阳公主定下婚约,无人清楚。
但阳阿公主婚配靖候却是无人不知,阳阿不满太上皇指定的婚配者也是无人不晓。
女子聪慧是好,但过于聪明只会徒增烦恼,庆阳太聪明了,她轻而易举就猜中了阳阿的心思。
她问她的那些话没有丁点用处,无非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去做她的替死鬼。
凭借阳阿一贯狠辣的手法,以及她如今的地位,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还会挟持她的母亲要挟她应允。
庆阳万万没想到,她离开临安是因为宫廷政变,再回到临安却是一条不归之路。
没有父母庇护,公主果然连寻常人家的女儿都不如。
从看似热闹的大殿离开,她按着钝痛的胸口,虚脱地靠在隔门上,保母扶掖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保母鼻子一酸,跟着她一道流泪。
母亲若是知晓了,定然是活不成了。她喘不上气,脚下也不敢停,一路跌跌撞撞。
母亲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来逼她就犯,就和谁同归于尽。
即使病得糊涂,母亲也不忘把头钗放在枕下用来自卫。
庆阳咬住手掌,迫着自己,不敢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