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连夜离开葵县,不敢有片刻耽搁,然而这一路还是连遭袭击和埋伏,这背后岂是鹤拓部族的亡命之举,分明是有人暗中操纵,旨在取元真珠的性命,无论是今上元玮还是元玮背后的徐家,都脱不了关系。
摆脱鹤拓后,又有前方探骑向真珠回禀,说是前方山上下来一支来历不明的人马,可能是匪寇。
真珠还未开口,庞泽已带领一队人马率先冲出去,不过片刻,那头便传来阵阵打斗声,真珠隔着帷幙细听,不禁捏了一把汗。
兰重益上马掣剑,确定真珠不会下车,回头看了眼身后,命伏辛前去查看。
这时打斗声却戛然而止,树林传出马的喷鼻声,前方众人又哗啦啦赶了回来,一脸血污的庞泽翻身下马,满脸古怪。
“好干脆的身手,你这小娃娃差点就要了我的脑袋,亏得我命大才免遭此难。哎哎哎,我只是路过罢了,你打你的,我走我的,何必拔刀相见。”
众人这才看见,随庞泽来的还有一行奇怪的人马,领头之人叽里咕噜自说自话。
看他身形并不彪悍,只罩了一件熊皮大氅,像小山似的压在马上,摇摇晃晃,病歪歪的模样。
兰重益向他拱手道:“听阁下之言是路过此地,这是要往何处去?”
那人微微探身,借着月色打量起兰重益,突然大笑,“我说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兰公子。你我亲戚,何必客套,某是维国元息。”
兰重益微愣,淡淡一笑,再次和他见礼,“原是维候,小侄失礼了。”他称是维国息,维候的名讳不正是元息。
真珠在车中听闻,掀帘下来,“小皇叔?”
“正是你小皇叔。”维候落镫下了马,拥着斗篷走来,哈哈大笑,“你这丫头,真是给了叔父好大一份见面礼。”
真珠行礼道:“叔父这是上京朝贺罢,遇得甚巧,不如同行。”
维侯乐得如此,“那最好不过了。”
叔侄一路作伴,至临安已进入初冬。
为安排入京朝贺诸侯的住宿,女帝登极后特地命人加紧修缮了别馆,连多年未曾休整的晋宫也是焕然一新。
真珠到的这日,大鸿胪卿率手下属官在郊甸十里处迎候仪驾。
近日陆续有诸侯入京,仪仗华丽威武,让人眼花缭乱,元妥得知真珠今日入京,侯了多时,宫女看到临江王车驾,急忙提醒,她遥遥望去,迎面而来的仪仗缓缓停在一颗榕树下,大鸿胪卿下马,疾步走到车前亲自掀起帷幕。
真珠一下马车,便见别馆外站着大群奴仆,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位丽人。
“可是不认识了?要劳烦我这怀身的人过去嚒?”丽人伫在原地盈盈而笑。
“阿姊。”真珠快步上前,将她稳稳搀住。
元妥的月份已不小,一手搭在侍女臂上,一手扶着肚腹,显得十分吃力。
机灵的奴仆忙小跑过去打开格扇,将两人迎进客室,庭院随之忙开了,奴仆来回往居室和库房搬运行装。
孟纠在外面守着,伏辛也进了夹室休息,却不想里面已经有人。
庞泽裸着上身,背对一面铜镜,费劲地去够背脊,朝上面的伤口敷药。受伤对习武之人来说是难免的,独自敷药也是常事,但他明显不太好,额上豆大的汗珠扑簌簌地往下滚。
伏辛拿过他手上的伤药麻利地敷上,顾不得对方的诧异,又扯过布条细细缠裹。
“庞郎君在葵县受的伤?”他问。
庞泽闷哼一声,大概被触碰到伤口,“中途遭遇突袭,防不胜防,是我太轻敌大意了。”
看他平日唯唯诺诺,没想到竟是个能忍的。但让人从身后偷袭,乃武人大忌,何况以庞泽之能本可避免。伏辛暗想,他虽是武学奇才,到底太年轻,人生经历远远不够。
庞泽咬牙承受,倒吸一口气,隔了半晌才问道:“主君……没事吧?”
伏辛答非所问道:“若是伤口感染,后果不堪设想。庞郎君如今身份尊贵,完全可传唤太医诊治。”缠完最后一圈,打上结扣。
“小伤而已,不必劳驾太医。”
伏辛摇摇头,起身走出夹室。
客室里,姊妹重逢,相谈甚欢。
“六娣还记得去岁宫宴上的徐秋月吗?”
真珠剥好橘子,递给元妥,“怎么了,她和杨家女郎又有什么新鲜事?”
“那倒没有,不过也和她有关了。”
因为怀的头生子,元妥十分重视,不免养得娇贵,没多大一会儿就觉得疲乏,让侍女拿来凭几垫上厚褥靠着。
“太女登极后,这位徐女郎依靠家族势力坐到小书女的位置,替陛下掌管奏表和玺印,宫中称她为‘凤阳阁’。因她的墨宝丹青流传宫外,受到文人大肆追捧,前几日还有几位世家子弟为她的一幅牡丹仕女图大打出手,闹得满城风雨。”
真珠哂笑,“她不见得多聪明,全仰仗徐家的名声。”
不过是书读的多些,父辈的弯弯绕绕听得多些,竟也值得文人骚客去捧她的脚。
“六娣将她看得很透啊。”
真珠目光闪烁,“猜测罢了。”
元妥吃着橘瓣,把真珠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又道:“有件事情你兴许还未听说。八娣闹出一桩丑事,与一有妇之夫私通,父皇为此大动肝火,直到退位都不曾为八娣封爵。中宫养她一场,念及情分,封她为阳阿公主,出宫建府。她如今有陛下和太上皇后做靠山,愈发嚣张跋扈,届时你和她见面,多忍让一些。”
真珠笑道:“我听阿姊的。”她就没打算和她一般见识。
元妥捉了她的手,“听惠恩说,你们半途遭到鹤拓部族偷袭,可把阿姊吓坏了。父皇离京时千叮万嘱,托我好好照看你,你要是有事,阿姊岂能安心。”
“我福大命大,阿姊宽心好了。”真珠瞅着她硕大的肚子,心中感慨,再过不久,天星就该出生了。
真珠留元妥在别馆用了晏食,惠驸马便亲自驾车来接她回府。
送走沛王夫妇,兰重益牵着真珠往回走,不禁感慨,“她变化很大。我为她授剑时,她不大说话。”
真珠嘀咕,“你和从前倒没什么两样。”
“说什么?”
真珠目光闪烁,“没什么,去烫壶酒暖暖身。”
“好啊。”兰重益抚着腰带,笑意深长。
房里阿玉熏了芳草,散发着幽馥的气味,破阵烫了酒进来,一股冷风凌凌灌进,跽坐席上的真珠缩了缩脖子,饮了两口烫酒,身上顿时暖和不少。
兰重益在旁边和她说话,她捧腮倾听,竟打起哈欠来,她望一眼黑夜里静静燃烧的灯烛,耐不住困意地伏在几上。
兰重益把她安置睡下,宽衣准备歇息,冷不防有人敲门,“主君可睡下了?”
兰重益重新扣上腰带。
破阵打开门,伏辛从外面探进脑袋,禀道:“庞郎君伤病感染,情况不太好。”
…
从古至今,家天下的皇室王族就有严明的家法传示后代,不允妇人参政。中朝乃至北方诸国尤为遵奉,并出现惧怕“子弱母强”而杀母立子的历史事件。前车之鉴,后世尤其忌讳女人参政。但这点对南晋而言并无太大影响,毕竟太宗皇帝乃女流,稳守父辈江山,为后世歌德传颂,第二代元玮更是受命于分崩离析的南北局面,同样受到世人瞩目。
北方诸国风雨飘摇之际,南晋几经重创,依旧在悠悠乱世下站住了脚跟,鸿嘉女帝元玮虽是依靠太上皇的余威震慑四方,但母族徐家的实力也不可小觑。
今日五更鼓响后,下榻于别馆的诸国王侯还来不及赖床,家僮催促上朝的嗓门便亮开了,提醒自家主人,去迟了当心被人捏住“大不敬”的把柄。这些王侯惧怕参劾,一改平日慵懒散漫的作风,纷纷起榻栉冠梳洗,抓紧时间用膳,登车入朝宾服。
真珠却是不疾不徐地起身,着上玄裷王服,一番梳妆穿戴,天已微亮。
想到兰重益一夜未归,真珠问了破阵缘由,才知庞泽伤口感染,夜里发了高热。
想了想,还是决定去看看。
庞泽的寝房并无过多摆设,仅一架寒梅屏风隔断,屏风前放置一张矮几,两张席,几案上摆着一只香炉,炉中香料已经燃尽。
真珠进来后,朝内室一番打量,只听见里面传出兰重益疲惫的说话声,却听不清具体说的什么。
真珠趴在门上,贴着耳朵,门就在这时朝两边拉开了,真珠毫无防备,向前跄踉了一步,栽在对方怀里,后脑勺被摁住,动弹不得。
兰重益掰起她的脸,端详道:“起得这般早可不常见,用过朝食了?”
他又嘲笑自己赖床。
真珠脸红了红,道:“等阿姊来了同她入朝觐见,可惜你没有一官半职,去不了。”
“我正要回房歇息。主君既然来了,不若进去看看庞郎,昨夜里他伤势感染,高热不退。”兰重益把她身体扶正。
真珠目送他出去,也不进内寝,只隔着门问了几句,外头又催促上朝。
据说今年阳阿公主的妆容在临安贵女中大为盛行,于额上画红梅,贴额黄似乎已成仕女新风尚。民间尚不多见,晋宫后闱却是争奇斗艳,连素来不爱妆扮的元妥也比从前更注重颜色和穿着。
今日陛见,元妥内着流彩暗花云锦深衣,外套一件枣红色的鸾纹黼领外袍,一双细心描过的却月长眉衬得气质温婉。
真珠不住地夸她好看,一向稳重矜持的元妥羞窘不已,潮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净鞭三声,内侍唱喏,殿上登时肃静,诸臣按文武官职鹄立东西两楹,持笏恭候圣驾的到来。
然圣驾还未到,殿外先逆光走来一人。
八尺男儿,气势凛冽如冰石,一股杀伐决断的军人血性迎面扑来。他无视旁人的打量,环顾左右,脚下稳健的步伐一直朝前,找到所属的朝班位次,只是轻轻瞟了眼占他位置的人一眼,那人愣是大气不敢出,敛首朝后挪去。
看到这一幕,真珠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转头问元妥,“谁啊?”
元妥道:“六娣真不记得了?”
真珠摇头,她前世若是见过此人应该是有印象的,可是绞尽脑汁也还没能想起这人。
她还在猜测对方的身份,元玮已立于丹墀之上,遥遥俯首,年轻的女帝着柘衣玄衮,头戴龙凤冕珠冠,眉目一如既往的娴静,却比昔日太女时凌厉了几分。
朝臣叩拜,一番祝词后,元玮展袖在御榻坐下,小书女徐秋月随后跪侍在案侧。
殿内肃静,元玮将大殿上诸人挨个看一遍,目光扫到真珠身上时只停留了一瞬,便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真珠盯着手板,却觉如芒在背。她总感觉有一道奇怪的目光盯着她看,她可以断定,这道视线并非元玮,而是刚刚那人。
朝会散后,真珠问起元妥殿上那人。
“镇东海之恶,武安候冯杞你都不记得了!”元妥着实惊讶。
真珠摇头,“我并未见过他。莫非我曾经欠了他债,让他记恨至今。”
“我若是记得没错,你儿时倒是常常黏缠着他。”元妥略一沉吟,“大抵是因你当年在上林苑的无心之言让他记恨至今罢。”
真珠倏地掩唇,不敢置信地盯着元妥。难道她几岁就戏弄过良家少年了?天呐,她当时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竟让一个武莽列侯怀恨,至今都不能释怀。
元妥一五一十对她道出事情的由来经过。彼时她们姐妹在上林苑游园,巧遇了素来寡言沉闷的冯杞,她被八娣怂恿,以一斛西珠为注,赌她敢不敢和冯杞搭讪。要知道当时还年少的冯杞是沉默寡言之人,几个姊妹中也就庆阳公主能和他能说上几句话。
而真珠自小不怕事,拦住冯杞,没完没了地问些奇怪问题,把冯杞惹烦了,自己也逗乐了,她觉得还挺好玩的,有意招惹他,便当着众人的面戏言道:“冯杞可做真珠驸马。”
少年冯杞忍耐到极限,不客气地回道:“臣貌陋,帝姬之尊不敢攀。”
就是这样,八娣输给她一斛西珠。
年少之事,早已记不得了,偏那人记了仇,真珠摇摇头,有些不能理解。
回到别馆,去了聚贤阁的兰重益还未归,真珠只用了少许午膳。她近来身子倦乏,特别想吃,但饭菜到了嘴边又吃不下了,连平日爱吃的那些都用得极少。
破阵从外面拿了临江送来的书信,真珠逐字览阅,神色渐渐放松。
庞嫣聪明一世,竟会错用太医,将积食之症当作身孕养了几月。
将信从头至尾默读一遍,看见信末的“倩为主内应”,笑意不由加深了几许。
傅倩,是个守信之人。
在临江宫中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心腹势力,她相信,临江总有一天会回到自己手中。
真珠抬起脸,泛红的眼睛望着通透的格扇,微笑道:“孤听公子说,新鲜的红果生长在八九月,味甘酸,消食化滞。破阵,公子为我治积食症还剩下许多,都制成了果脯,你让人带回临江献给贵嫔,权当是女儿孝敬母亲。”
她一双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细缝,梨涡突显在嘴角。
众人皆知,只需在临江的聚贤阁坐上一日,便可清楚天下疾苦。常聚集在阁中的人都是真性情,谈论时局敢讲真话,不会曲意奉承谁。
阁楼修建三十年,建成至今有百年之久,太上皇一朝广开言路,设阁为聚贤之地,为晋人抒发胸膉,陈述见解。
以往提及次数最多的要数临江王,不过这次真珠进京后十分低调,吹毛求疵也是难。想当初哪里有临江王哪里便有热闹瞧,如今这风头热闹却转移到了徐家女郎徐秋月的身上。
这位徐家娘子年纪已不小,眼看双十年华,在寻常百姓家里算是老姑娘,但徐家态度暧昧,看他们的意思似乎不再考虑此事,只一味督促徐秋月在政事上做出一番成就。
徐秋月的确是位奇女子,传奇却不在她的才华和决策政务的能力,而在于她对年龄渐长还未定下婚事一事表现得十分冷漠,近乎是清心寡欲。一来二去,登门求亲的世家越来越少。
短短几月,人们再谈她的才华,均是矫揉造作,呆板无趣,一手花篆好则好矣,刻意为之的痕迹太过明显,称为才姝名不副实。
但因是出自凤阳阁之手,即便涂鸦之作也有富商掷以千金,有几个世家子弟更是为了几卷摹本争风吃醋,生事掐架,把聚贤阁弄得乌烟瘴气。
兰重益为人温润大度,没什么脾气,也叫这些无事生非的膏粱年少吵得头大如斗,便想着以后再不来了。
他和昔日的同袍叙了半日,在阁楼下作别,顶着突如其来的微雨打马回馆。
一场雨,临安城彻底笼罩在昏昏的暮色中,路上行人仓促而归。
“停车停车。”风雨中急行的马车传出一声急喝,车夫忙停了车在道旁。
车中阳阿公主趴在车前大口特吐,一张秀美的脸蛋憋得乌青泛紫。
吐完之后,阳阿指使侍女擦净衣物上溅到的污迹,又厉声责骂车夫驾驶太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在搅动。
公主骂得车夫连声告饶,仆婢们习以为常,个个紧闭着嘴。自公主未能封爵以来,愈发暴戾。从前大人只管拿临江王吓唬小孩,如今阳阿公主在府中豢养面首,风流冠京,大人便对自家小儿说:“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公主府当小仆,你哭她就吃了你。”
奴仆在雨里淋着雨,一声不吭,阳阿骂得没趣了,慢慢缩回车内,四肢舒展地瘫在一个手脚被锁住的男人怀中。
车驾徐徐启动,雨像一幕巨大的帘,在天地间展开。阳阿望着窗外景色,如羽的长睫轻盈而极有韵律地上下飞动。
她道:“那时候的雨可比今日大得多,可母亲还是走得相当匆忙。我好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听说她早就死了,也有人说她逃了出去。我讨厌这种说法,宁愿她是真的死了,至少我会怀念她。但她弃我而逃,可恶至极。我说过,自己不会成为她那样的女人,皇室给她富贵尊荣就该接纳享受,舍弃唾手可得的权势愚蠢透了。”
闻言,身旁男人的身体忽然起了可怖的变化,一股瘆人的杀伐之气侵入阳阿软软的肌肤。
阳阿微笑的面孔泛起青白的光,她道:“想杀人?”
男人恭敬道:“君主,小人被您的金链困住手脚,刀剑都无法□□,如何杀人呢。”
“谎话听着甚是讨厌。你在心里怨我恨我,想杀我,但你又杀不得。”
阳阿看也不看身后那人的表情,也知道他语含讽刺,笑里藏刀。但她就是爱看他把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
她懒懒地靠在窗前,细雨斜飞,湿了额头。
“庆阳也要回了,今年定然比往常热闹。”她弯唇浅笑,瞧着从雨幕中一弛而过的枣红骏马。
那马上的青年勒缰催马,在雨中急行,粗晶皂色的外袍飘在空中,两袖鼓风,身姿挺拔傲然,如一丛修竹。
他似是察觉到阳阿紧追的目光,朝这边看上一眼。
阳阿拉开了整个车帷,伸出脑袋,那马已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雨雾的尽头。
她似想起什么,一张妩媚的容貌顿时变得扭曲又狰狞。
回到别馆,真珠在编蚂蚱。
真珠举着一只棕叶编织的蚂蚱道:“你看我编的这个是不是比你的那个要好看。”
兰重益把摆在几上形态各异却编制粗糙的蚂蚱揽下去,扯了扯唇角,“我教你编蝈蝈。”
外头微冷,炉上烫着茶,二人围坐着编蝈蝈,说了会闲话,各自去沐浴。
真珠倒没发现兰重益竟会用棕叶编出各种活灵活现的小虫子。形态各异的棕叶虫子齐整整地摆放着,真珠拿了兰重益编的蝈蝈,凑到灯下涂上颜色。
兰重益更衣进来,目光逡巡,抬手示意,婢女们退避到室外。
真珠没有察觉他进来,身上仅仅穿着刚换上的寝衣,透着一股清冷的气息,她跪坐在几前,脚脖子露在裙外,大概是冷,又朝裙内缩了缩。
闻听到屋里的脚步声,她转头瞟一眼,又对着蝈蝈继续搦管描画。
“今日是最后一次到聚贤阁,以后不去了。”兰重益走到她身后,“在做什么?”
真珠沉浸在涂画蝈蝈上,并且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给它上色啊,黑色的蝈蝈不好看。公子来看,后面几只我依次画上朱红、翠绿、天青……”
待她填完黑色的蝈蝈,满意地欣赏着战果,准备再拿另一只的时候,兰重益捉住了她手腕,将她抱起,衣袍拂过矮几,蝈蝈纷纷掉在地上。
“我还没做完呢,你放我下来。”她手里还握着笔,笔砸在几案竟未滚落。
在兰重益怀里蹬足扑腾,好似一条滑不溜秋的小鱼,差点滑了出去,兰重益惊了一身冷汗,用力拍了拍她的臀。
真珠叫唤了几声,搂着他脖子娇嗔道:“你怎么打人呐!”
“不要胡闹。”兰重益把她放在一张梳妆台上,垂头吻吻她的嘴角,抬起头,含笑看她呆住的表情,“大半夜的尽去折腾小孩子的玩意,玩也玩够了,是不打算睡觉了?”
真珠晃着他的脖子,“我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
他眸中划过一抹暗光,真珠噤了声,轻轻拽住他衣襟。
“我管不着是不是?”兰重益直直望进她眼底,笑意耐人寻味。
他低醇的嗓音不禁让人沉迷其中,真珠脸上一热,敛下眼睫,垂手抚在他的腰际。
兰重益俯身过去,两手撑在她双肩两侧,见她埋着脸,不时地拿眼瞟他,不由地一笑,“今日朝堂上说了哪些事?复述一遍。”
朝堂上的事?真珠心虚地敛下眼睛。朝堂议事那会她大概是在走神。
“反正我没闯祸。”她理直气壮地说道。
“是吗?”兰重益牵起嘴角,捏住她的手腕,慢慢压过去。
真珠只觉一片阴影笼向头顶,将她整个覆盖,不由地朝后仰靠,腰部猛地撞到一个坚硬的物件,她一声痛呼。
“撞到哪了?”他探手去揉她的后腰。
“不疼不疼。好像撞到盒子了。”她正好摸到盒盖。
兰重益去取了烛台,照亮了朱漆方匣上的精美纹饰,“是君父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打开来看看,所赠何物?”
真珠把方匣抱在腿上,轻轻打开,匣内用一块红绸盖着,揭开红绸,她不禁瞪大了双眼,对兰重益撇撇嘴角,“真有意思,他老人家赠我一面铜镜。”
她把铜镜举到兰重益面前,整张脸都被遮住。
“青铜芙蓉镜。”兰重益打量一阵,神色有些古怪,不过下一瞬,他俊美的容颜渐渐舒展开,笑得很是莫名。
真珠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君父怎会想起送我铜镜?”
她看看兰重益,他突然低下脸来贴着她的额头,“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其中含义。”
取走搁在他们之间的铜镜放归匣中,兰重益揽了真珠坐到榻上,用绵长深情的吻结束了她无休止的提问。
他当然猜到太上皇赠镜的用意。
先正衣冠,再明事理。镜在身前,能窥衣冠形容,镜在人心,能知人心丑恶美善,方能大治天下,行走帝王正道。
真珠遇事冲动,那么就容许他纵容她一点,那些沉重的枷锁由他来背负,只望她在仅能伸展的日子里尽情享受更多的闲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