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22
临安传来风声,晋帝不见好,这两月精神不振,有意退位南下,诸国闻言哗然,徐家主张削弱藩国,若是太女登极,诸国王侯免不得人心惶惶,庞贵嫔得此消息后暗中调遣临江军队,时刻听命。
消息传递出来,一同跟来的还有从晋宫专程送信的使者,以及公孙犀留在京城的亲信卫兵。
“密诏?”公孙犀一改素日的散漫,神色凝重地拆开信件。
内侍道:“如将军所见,陛下有命,将军见令后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公孙犀不敢置信,又将信上的内容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将那那枚朱色的玺印良久,心中渐渐有了定论。
太女召她回京是为了解去她的兵权,掣肘公孙氏,而扶持公孙氏的陛下至始至终不置一词,竟然是故意为之。陛下先是促成太女提议,派她督课临江,再顺势调她去东海协同武安侯督练水师。
她和武安候是临安最坚固的盾,也是吴国和晋国之间最后一道城墙。
陛下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了她……
公孙犀心中五味杂陈,收起信纸,“好,我这就上路。”
内侍传到旨意后,不作片刻歇息,匆匆地打马回返临安。
公孙犀突然要走,陆遥雪觉得奇怪,瘸拐着腿寻了过来。
公孙犀在房中收拾行装,见他一副焉巴巴的丧气模样,愣是没好气,“你还是躺着吧。”
陆遥雪不敢和她顶嘴,问道:“陛下远调姨母是什么意思?姨母常年驻北,并不擅长出海作战。”
公孙犀凤眼一挑,“说你蠢都是抬举。陛下派我前往东海督促武安侯,是担忧晋国陷入乱世之流,依太女怯懦怕事的性情,无力兴盛国祚,帝位不保倒在其次,但晋国根基乃是元氏命脉,失之必亡。如果这天真的到来了,东海作为临安强大的后盾,可以防万一。”
“陛下深谋远虑。”陆遥雪还想再问一些事情,卫兵过来再三催促。
陆遥雪把公孙犀送到郡斋外,面上苦哈哈的,看似有多舍不得似的,心里甭提多高兴。
公孙犀坠镫上马,瞪一眼神游天外的陆遥雪,勾了勾手指,“过来。”
陆遥雪忐忑地上前两步。
“待我回来,再见你弱不禁风,簪花敷粉的,小心鞭子伺候。”公孙犀在他眼前举了举马鞭,挑眉一笑,脚下猛地一踢马腹,坐骑飞奔出去,踹了陆遥雪一脸一身的泥灰。
傍晚,真珠和兰重益一道回府,阿玉禀告,公孙将军已经去东海赴任。
真珠道:“就说她怎么走得那般仓促,唤了好几声也没听见。”
她和公孙犀常年见不上几次,上回见面还是在两年前,公孙犀路过临江,顺带骗走了她几坛佳酿。
真珠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进了中庭就指使郡守搬公文,要和兰重益连夜查校批复。
两人进后院用饭,陆遥雪也慢吞吞地回来了。他和真珠交情非浅,向来是不拘礼法的,但兰重益来了还是要拜见的。
见他人来,真珠不客气地指挥起来,“赶紧过来帮忙,公文卷宗太多,我和公子忙不过来。”
陆遥瞟了瞟兰重益的方向,声如蚊蚋,“怕是不能……身上太疼,一看见字更疼了。”
侍女拧来湿巾,兰重益细细地擦了手,奇怪地瞅着陆遥雪,“陆少府身体不适?”
陆遥雪尴尬地摇着手,“哪里哪里,最近腰有些疼罢了。”
想偷懒直说,拐弯抹角地推脱算什么本事。真珠嘴角一抿,不怀好意道:“房事上你也该节制了。”
兰重益执汤匙的手颤了一下,竭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真珠并没有看见他的失态,拾起箸子将食案上不爱吃的菜尽数拨到他碗里。
陆遥雪尴尬地笑了笑,她明知是怎么回事,还故意歪曲事实,毁他声誉,跟着这样的主君,心塞至极。
他翻着公文,有气无力道:“伏辛好像有什么要事禀告,神神秘秘的,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
“他人呢?”冰凉的果浆飘着阵阵甜香,真珠胃口大开。
“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眼睛肿了一圈,我让他先去驿馆,梳洗一番再过来。”陆遥雪看一眼天色,“差不多该来了。”
陆遥雪告退后,真珠又要了两碗糒食,吃得满头大汗,她身体好的时候吃得多,就是挑食的毛病改不掉。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碗,兰重益颇为无奈。
膳后,郡守取了公文回来,叫差役小心搬进临江王的居所。
屋内掌上灯,破阵和孟纠坐在一旁分理卷册,阿玉摇起蒲扇给真珠纳凉。
真珠抖开一卷书册,从头大概瞟了一眼,心中烦躁,“尽讲一堆废话,就为了表述郡县的政绩有多斐然。”说完扔出去,又取另一册。
阿玉拾起放在一旁,第二本便又飞落手边,“一件图谋家产杀妻案写得跟民间异闻似的,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孟纠憋着笑,将御览过的挪到外面,又把公子没有看过的整理好抱过来。
“拿给我看看。”兰重益要过真珠丢下的那几本册子,一页接一页耐心地翻着。
忙了一会儿,家僮进来禀告,伏辛到了客室,真珠在阿玉的服侍下穿好鞋,朝会客方向去。
格扇一开,伏辛闻声迎出来,君臣二人前后进了屋。室内点的灯昏昏暗暗,伏辛面容清冷,但那对红肿的眼睛十分鲜见,看样子是快马赶来的。
伏辛名义上是临江王臣,实际是晋帝的心腹,他看上去文弱风雅,却是暗中截取机密的高手,几乎无人会将他与暗卫联系起来。
伏辛开门见山道:“陛下拟下诏书,岁晏将传位太女,虽还未公布,但诸国已嗅到风声,贵嫔也暗调了军队,其中黎阳岚候麾下的三千风雨骑也待命临江。”
“父皇如何?”这是她最担忧的。
伏辛道:“太女即位后,陛下启程南下,至云州别宫休养。陛下让臣转告,清请主君不必担忧。”
…
夜空又飘起小雨,密密匝匝,檐下的一排灯笼晕染出一圈圈橘色光环,夏日落雨,窒热烧退,会有一点点凉意。
孟纠去关窗,长长的火龙猛然蹿出黑云,将夜幕狠狠地撕成了两半,随之一声惊雷劈下,轰隆隆的雷声顿时响彻四周。
看来会有一场大暴雨。
兰重益揉着额角,饮完一盏茶,发觉有些饿了,遂拿起几上的点心填腹。
雷声过后,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朝这边渐渐逼近,兰重益知道是真珠回来,仍旧埋首书中。
真珠失魂落魄地走到他身后坐下,“公子,明日一早我就回临江去。”
“这些今夜能处理完,不会耽误明日行程。”兰重益笑了笑,头也没有抬头。
半晌未闻身后有声,兰重益感到奇怪,转身看去,明亮的电火映在真珠脸上,满面的泪痕。
“出什么事了?”兰重益探过身去擦拭眼泪,“你我夫妻携手并肩,我能为你分担的必然竭尽全力。”
真珠道:“贵嫔要起兵临安。”
雨似瓢泼般地倾下,郡斋到处都充斥着雷声和雨声,暮色里,荷塘新开的子午莲沉入湖水,红艳蕉在榛树的庇护下躲过了一劫。
真珠垂下头呜咽起来,双手的手指紧紧绞着杂佩,哭着哭着,啜泣愈发宏亮,眼泪如同开闸了的洪水,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是真的害怕,害怕庞嫣的手段。
“君父身受桎梏,却依旧牵挂我的处境,考虑我的退路,我不想他有事。”
“我知道。”兰重益捉过她的手,“怎的也不觉得疼。”杂佩丝绳慢慢地解下,乌青散去,圆实的指头恢复血色。
真珠把额头抵在兰重益胸膛,紧紧抱着他,“太女和徐家容不下临江,贵嫔也不会束手待毙,一场恶战避无可避。太女是釜下之萁,而我是釜中之豆,我二人本是同根生的姊妹,她却为了帝位永固要谋取我的性命。公子,皇室的兄弟姊妹为何不能友好共处,为何要为权势反目成仇?”
他曾无私地助她,如今抱着这个男人,仿佛一根漂在水中的浮木,心中莫名的安定。
“公子,你帮帮我。”
兰重益轻抚着她的发,目光幽深,“不仅仅是皇室才存在子嗣相残之事,平民百姓何尝不是。”
他年少时也厌憎权势的争斗,惧怕蹚朝堂的浑水,然而双亲的倒下,让他明白一个道理,无法避免的事,只能坦然面对。
“没有权势就会任人宰割,但是真珠,拥有权势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可以利用权势救人。”
真珠恐惧地颤了颤,如果庞嫣成功攻入临安,是不是一切都会重演。
“我不要被她胁迫,我不要再为傀儡。”她摇着头。
兰重益抚着她肩,“王师也多次劝导你,你在朝中根基尚浅,与贵嫔分庭抗礼还是太鲁莽轻率。”
真珠掐着他的手臂,“我知道。”
兰重益摩挲着她柔软的发顶,“你信不信我?”
真珠目光灼灼,“我信你,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回宫去,当面问清楚。”
“目前情形不明,不可贸然行事。”兰重益揽她在怀中,亲了亲额头,“你先歇息,我去与伏辛商议对策。”
兰重益处理好公文,就去客室见伏辛议事,在他离开后,阿玉服侍她喝药时,真珠把连夜回京的计划都在脑中盘算好。
阿玉和侍女退到室外后,她穿戴便衣丝屐,藏好王印,翻窗出去,唤密卫偷出坐骑,冒着倾盆大雨,躲着惊雷闪电,按夜回了临江。
阿玉发现真珠不见时,已到了一更,登时睡意全无,跑去客室向兰重益呈报。
郡守过来的路上还在穿戴中,因为过于仓促,撑伞的家僮脚步未能及时跟上,浇了他一身的雨水,他却浑然不觉。
方才家仆突然来报,郡斋值夜的司阍被人用香药倒,有人偷马闯门出去啦。在临江王眼皮底下发生这等事情,那还得了,郡守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光着身子从媵人的被窝里爬到院门口。
郡斋内大乱,宫人们尚不清楚实情,只是手忙脚乱地收拾行装。天公不作美,但她们也要即刻上路赶回临江宫。
伏辛已经跨马去追,恐怕也赶不上了。
兰重益立在廊檐下,举头望着泼天大雨,惆怅难免。
关心则乱,但凡和陛下有关,在庞嫣掌控下压抑多年的真珠便被冲动的焰火焚烧殆尽。
入京的途中,兰重益一众人遭遇军队拦截,打探消息的卫士禀道:“前方是岚侯的卫队,约摸有数百人。”
冰凉的雨水浇洗着兰重益的脸庞,他置若未闻,策马朝前。
有一支两人为一排的冗长卫队从斜方过来,他们执着戈矛,举着黑色大旗,都没有披蓑衣和雨笠。
“殿下请留步。”那支队伍在快要进城的时候停下,领头穿着甲衣的人催马跑上去,截断了兰重益的去路。
“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句他便顾自朝旁边走去。
大家都淋着雨,显得狼狈,唯独此人不同,他的情况实在好太多了。大概他是军人的缘故,上过疆场的男人都有一股旁人无可比拟的血性,面对风雨和灾难也有旁人所不及的镇定。
兰重益哂道:“岚候带兵入京是何用意?莫非要协助贵嫔造反不成?”
岚候已经五十来岁,脸上早已布满岁月的痕迹,他道:“殿下这么说是陷臣于不义,黎阳郦氏背不起如此骂名。”
顿了顿,他看了眼身后的队伍,挥了挥手,一人立即策马过来。
岚候道:“殿下走得太过匆忙,只带了几十件乐器,所以我带来了殿下惯用的剑。”
过来的人双手奉上佩剑。他的脸和岚候相差无几,但缺乏岚候的锐利和胆识,见到兰重益有几分胆怯。
“的确,不上战场也少不得剑。多谢仲父。”兰重益接过佩剑来,纵马驰向城门。
岚候望着雨雾,向兰重益远去的背影拂了拂袖子,大声道:“殿下保重。”
东方隐约发白,天即将亮开,雨势也渐渐收住,城外的官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后飞驰而来。
“启门。”真珠稍拽马头,朝楼上大声喝道。
城头值守的将校官员朝下瞅去,来者身披蓑衣,听声音是个女人,“鼓声未响,不宜启门,待五更鼓响了,自然启门。”
坐骑躁动不安,真珠扬鞭指向那人:“孤令你启门,你竟敢不从,找死吗?”
随从终于赶上来,扬声道:“是大王回宫,即刻开启城门。”
值守官揉眼一瞧,急忙扯过卫士,“快去禀报贵嫔,大王回宫了!”
沉重的城门轰轰启开,真珠收鞭在手,策马驱入。
第一声鼓声响起,临江灯火点点,里中少许人已经出来走动。
暴雨去的快,丝丝小雨柔和,也无法化解真珠满面的戾气,她突然挥出马鞭,前方马背上的人嚎啕痛呼,捂脸摔了下去。
宫掖自古就是一个充满故事的地方,有故事就不会缺少秘辛。
真珠初到临江的某个晚上,发现了通往崇阳殿的秘密通道,她一时好奇钻进了那道门,在她记忆中,经过一条条迷宫般的地道,能直通到庞嫣的寝殿。
她撇下随卫,再次钻进密道。
许久不曾来过,其中的构造布置还如当初,分毫未变。
就在她要继续朝前去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天还未亮,大王这是要往何处去呢?”
看清来人,真珠厌恶地偏过头去,“去何处关你何事。”
她踟蹰了一会,当着那人的面,费力地脱下水淋淋的蓑衣,抬脚踹得老远,一直滚到了那盏灯笼下。
橘色的灯朝前移动了,执灯的女官越过她,径直站到了一副挂画前。
火光照到脸上,真珠大惊,“庞绾你要做什么?”
庞绾佯作不解地说道:“臣要去姑母殿中,懒得绕道,就走这条捷径。大王有何疑问?”
她竟然也知道这条密道,是庞嫣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发现的?
在真珠思考这个问题时,庞绾已经取下挂画,用力地转动机关,墙壁启开缝隙,迅速地敲开了一堵空墙,一条密道出现在二人面前。
“大王想必也是去见姑母,请吧!”庞绾举高灯笼,走在前面为真珠引路,无比熟练地穿梭在犹如迷宫的密道中。
真珠跟在庞绾身后,打量着四周显露的土石,才走了片刻,就听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声音。
庞绾也停下来,凝望她一眼,颤着手扒下一块活动的砖石,把眼睛对准透过光亮的洞口。
真珠越过庞绾的肩膀,透过细微的缝隙,她窥到了一顶摇晃的百花纱帐,里面有一对痴缠的男女。
结绮堂的优僮常常出入贵嫔寝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可想而知,所谓的临江王豢养优僮,不过是为贵嫔的荒唐行径作掩饰而已。
“这样根本看不清,大王不妨再近前一步吧。”
真珠不睬她。
“大王。”庞绾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步。
真珠抬了抬肩,摆脱放于她肩上的手,竖眉道:“你做什么?”
“臣怎敢对大王作甚?臣只是想帮姑母一把。”庞绾幽幽的声音在压抑的密道响起,诡异十足。
真珠正察觉到庞绾的古怪之处,后背突然被大力推了一掌,石门大开,回神她已经置身于大殿,突如其来的光亮将她照的无处遁形。
“谁?”
真珠回头看向身后,石门已经严丝合缝合上。
庞绾这个贱妇竟敢摆她一道。
“大王既然来了,就到大殿的光亮处说话吧。”那边隐约传来开门的声音,想必庞嫣是起身去了大殿。
真珠无退路可退,只好推门进去。
大殿只点了一盏灯,庞嫣披衣坐在茵席上,鬓发一点没乱,笑意盈盈地看着真珠。
“我、我只是来看看母亲。”真珠咬着牙,头皮阵阵发麻。
庞嫣自然不是好糊弄的。专程从郡县赶回,又从密道进来只是为了看她,傻子都不信。
“大王若是还能像从前那样该多好,有什么就说什么。”
庞贵嫔拢住外袍,站在茵席上,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泛着少女般的光泽。
真珠迎上庞嫣的目光,“母亲把我放在火上烤,让我煎熬备至。”
庞嫣觉得好笑,“太女登极之后,我们才是真正的备受煎熬,大王可不要理解错了。”
她踱步过来,外袍随着走动撒开在两边,里面的寝衣松动,露出凸显的小腹。
“你……”真珠惊得说不出话来。
见她盯着小腹,庞贵嫔细长的眉毛舒展开,戳着腹部,小心地抚摸着,“大王是在说这个吗?”
“是蔡熹的。”她轻描淡写道。
她背着君父和临安朝臣行苟且之事就罢了,竟还留下孽障,毫无廉耻之心。真珠感到一阵恶心,一定是在她大婚时,蔡熹奉命观礼,两人趁机勾搭。
“既然大王专程赶来质问,又撞破了此事……想必不打算走出崇阳殿了。”庞贵嫔笑睨着真珠,仿佛在看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却隔岸观火。
真珠攒着拳头,“母亲什么意思?”
“妾不会伤害你半分,只是借你王印一用罢了。”她朝真珠一步步走来。
去郡县前真珠偷藏了王印,没有王印盖戳的帛书,谁也别想号令临江大军。这分明是提前设好的局,她的目的是通过伏辛引诱自己回宫,拿到王印。
这个女人,实在可怕。和她玩手段,自己还是太嫩。
真珠惊叫一声,后退逼到殿门,在庞嫣诡异的笑声中,她浑身剧烈地痉挛颤栗,跌跌撞撞地退了十来步,转身朝殿门奔去。
门已从外面封死,铁甲如呼啸的海潮,齐齐涌向避风台,呈包围合拢之势。
兰重益敛着眉眼,静静地坐在矮榻上,手中的剑紧了再紧,汗水随之湿透了背脊。
“殿下,禁卫支撑不住了。”
兰重益看向焦灼不已的孟纠,“我们的人有多少?”
“仅有伏将军的人,不到一千。”
胆小的宫人们已躲进角落嘤嘤啼哭,刀兵打斗声清晰可闻,士兵的喊杀声此起彼伏,响彻避风台,伏辛和守卫大殿的侍卫被铁水般的军队重重困住,插翅难逃。
…
金风玉露,一叶知秋意。
即将生产的李婕妤捧着圆硕的腰身从榻上起来,庭阈里的秋花静静绽放,硕大的晋宫笼罩在初秋的景色中。
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腹中胎儿带来的人生希冀,李婕妤的美丽静静沉淀下来,变成了一个柔和典雅的妇人。
宫人都在说,她怀的可能是一位皇子。连她自己也相信怀的是个男孩,她的母亲为此住在庙堂,虔诚地吃斋礼佛,祈祷她顺利生产,重振李家。
本该是喜事,然而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太女即位已经无可更改,即便生下儿子也性命难保。
李婕妤烦忧地叹息着,腹中突地隐隐作痛起来,似要生产。
月氏高王因为错失了有利的进攻时机,北境战事平息,太女和徐家答应冲毓公主所请,派兵帮助流落在外的月氏皇孙返回故国,月氏陷入内乱,不久便分裂为大月氏和贵霜王朝,大月氏在晋国和贵霜王朝的联合夹击下形势急转直下。
临江王廷也在这时陷入僵局,一手把持国政的庞贵嫔僭越君权,亲批文书,代掌绶印,不再经由临江王之手,并宣布临江王突发痼疾,缠绵病榻,需休养精神,不宜过度操劳,令一切事务由她全权处理,重大国事不必呈报大王。
御史中丞李晦愤慨不已,在朝堂上与庞贵嫔当面起了争执,不仅仅是他,老丞相怀肃、王师窦明辨等人都察觉到其中阴谋。
几天前他们的大王还在郡县治旱,连夜赶回临江后便出了事,哪有这等巧合,分明就是贵嫔作祟。
窦明辨为求证临江王是否病重,携御赐的诫剑上殿参政,以王师身份请求见驾,庞贵嫔为打消疑虑,准许窦明辨一人进入内庭视疾。
庞贵嫔命人在内殿竖起一道宽大的粗绫绢障,临江王躺在绢障内,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里面的人能清楚看见外面的情形。
“是王师来了吗?恕孤病中,多有失礼。”绢障内的人有气无力,说完猛咳了几声。
真珠病发的模样窦明辨也见过几次,每熬过一次都算得上是九死一生。
窦明辨道:“主君感觉如何?”
“你平日不许孤多饮几杯酒,如今想饮两杯也难了,喝点酒睡得更踏实。”
她饮酒从来不知节制,窦明辨皱皱眉头,“既然养病,就别饮酒了。”
真珠顾左右而言他,“可惜,那日孤在你府上,慌里慌张洒了酒,泼得几卷书的封皮都脏了。”
窦明辨摸摸胡须,朝里打望,茹氏上前一挡,对窦明辨敛衽道:“时辰已到,主君该用药了。”
绢障内传来真珠急促的喘息声,“孤无事,王师退下罢。”
茹氏递了一个眼神,医女立即取过药碗后,趋步进到绢障内。
窦明辨满腹疑窦,迟疑着退出内庭,而就在这时,他赫然发现,兰重益不在殿中,连形影不离的阿玉和破阵也未见踪影。
庞贵嫔若是心里没鬼,何需做到这种地步。
怀肃、李晦、呼延赞等人都聚王师府邸等候消息,目前内庭守卫森严,庞贵嫔以大王病重可能造成恐慌为由,对内庭进行了严密防卫,而携有御赐诫剑的窦明辨是唯一能进入内庭且见驾的人,但也不是长久之法。
窦明辨回府后,将所见所闻详细告知诸臣。
王君和心腹都不在大王身边足以令人猜忌,临江王和窦明辨之间一番莫名的对话更让他们确信,庞贵嫔挟持大王号令群臣,调遣军队出临江。
窦明辨陡然想起一事,急急膝行到书架前,取出书箧,箱盖上放着干透后卷翘的书本,封皮还留着明显的痕迹,分明就是那杯酒撒在上面所造成的。
窦明辨恍然大悟,原来殿上大王所言,都是暗示。他扫去书,抱着书箧走到诸位面前,“大王早有应对之策。”
大家都不太明白什么意思,莫名其妙地看着窦明辨。
在众人的注视下,窦明辨从中寻出那支竹简,略略扫过一眼,面色骤然大变。
呼延赞和怀肃对视一眼,也不问竹简写了什么,还是李晦接过来看了。
李晦点头,“大王的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陆遥雪懵懵懂懂地夺过那支竹简。
上书着四个字:新王救孤脱困。
众人面面相觑,相继点头。
窦明辨立即决策道:“在庞贵嫔察觉之前,让呼延小将军快马往临安报信。”
好端端的朝堂变得如同临安朝廷一般乌烟瘴气,以曹演和庞津为首的重臣已经明目张胆地支持庞贵嫔,和当初扶持临江王的一众老臣闹得不可开交。
庞贵嫔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她的全盘计划在真珠那里出现了最大的意外和纰漏。
“姑母只要以病情限制大王的行动,怀相等人也无可奈何。”
庞绾在自己姑母身上学习权谋之术,但她还是远远及不上姑母庞贵嫔的睿智,却总是自以为是地卖弄聪明。
“庞绾,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把手伸的太长。临江王的王座随时都可以换人,但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
庞贵嫔没有生育过子嗣,对资质还算不错的侄女有所偏爱,自幼带在身边辅以教养,学习权谋政务,从没有厉声苛责过,但这次却当着茹氏等婢女的面大声呵斥她。
“是。”庞绾口中称是,心中却不服气。
庞贵嫔如何看不出侄女的要强,好心提醒道:“不要试图让大王难堪,她一旦计较起来,有你吃不尽的苦头。”
前方大殿里,太医和医女神情慌张地退出来,庞贵嫔驻足,一只墨色梅瓶迎面飞过来,眼疾手快的茹氏拂袖挡开,梅瓶砸在了楹柱上,在石阶下摔成了碎片。
看着噤若寒蝉的宫人,庞嫣怫然不悦道:“还杵着作甚,拉住大王,别让她抓伤自己。”
医女们不敢怠慢,立即飞奔入内,齐齐拉住蓬头散发的真珠。
“不喝药你会变成疯子。”庞嫣嘶声喊道,“药碗拿给我。”
茹氏亲手递上,庞贵嫔接过凑到真珠嘴边,一手紧掐住两腮,迫使她张开嘴巴,用力将碗对准,倒入一碗浓黑发涩的汤药。
真珠这一病就是半月。
大殿里密不透风,充满了一股浓涩的药草味,每到清晨,内侍会打开殿门,让和煦的阳光照进大殿,驱逐晦气。
今日天气甚好,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到榻前,映出树叶和树梢的形状。真珠想起来走走,便唤侍女替她洗漱更衣。
“是到秋天了吗?”她看见树梢有发黄的树叶。
婢女应是,“七月下旬了。”
真珠微微一笑,半月时间,也该把求救信送到君父手中了吧。
侍女替她束好发,捧来镜子,镜中的人容颜憔悴,极是虚弱。真珠蹙了下眉头,一把推开,拿过腰扇起了身。
出了寝殿,一眼看见屏风后跪着的身影。先前的几个少年均被茹氏暗中处死,这一位能否保住小命呢?
听说他们是奉命来侍疾的,但在她露出最狰狞的病容时夺门而逃,侍卫们就把他们钉死在门板上,他们的血从门板流到庑廊,从石阶流到土壤里,一直都没有干透过。
庞贵嫔甫一进门,便见真珠恍若失神地盯着那扇屏风瞧,不禁想,是自己操之过急了,还是真珠的病真的重到神志不清。
“母亲可否让我出去走走?”真珠注视着沉默的庞贵嫔,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笑容。
两人神情古怪,似乎她们此刻并非母女,而是正在谈判的敌我双方。
庞嫣把佛珠缠回手腕,“大王要出去走走还是看看,请自便,妾无权干涉。”
同意她走动,却又补充一句,“大王尚在病中,可别走得太远了。”
“当然,母亲还需要孤做什么,尽管开口便是。”印玺已在她手,能为她所用的想必只剩下自己这层身份了。
真珠敛了笑,穿过屏风走向殿外,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人上前拦阻。
其实她能走出大殿,也走不出内庭,走得出内庭,也走不出宫门。她被门门窗窗锁了个严实,被迫和她斗和她争,有门也似无门。
真珠突然捂着肚子在殿门前放声大笑,她的笑声让殿中的庞贵嫔不禁背脊一凉。
跪在屏风后面的少年无声地跟出来,抄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禅定一般。
真珠瞪着他道:“傅倩,躲在那里看笑话,是不是想死?”
“不想死。”
“闭嘴。”真珠狠狠剜他一眼,双手搭在膝头,长长地吐着胸中闷气,“不过听你说,我也不想死。”
傅倩望着有些癫狂的临江王,轻轻点头,“活着不易,何必寻死。”
“你这人真是不知趣。不想死,你最好离我远些。”真珠眸光一闪,拍拍衣服站起来,抬步朝石阶下的白鹤走去。
她养在避风台的几只白鹤羽毛光洁,在池边安闲地踱着步调,一只白鹤走到她膝前,真珠温柔滴抚摸着它的翅膀,白鹤低下脖子圈住她的手臂,她收了手,白鹤挥翅飞起来,在宫宇上空盘旋鸣叫。
真珠双手拢进袖中,手指抚摸着短笛,追着地上几只白鹤走动。
走了许久,终归到了含光殿,她迈上一个台阶,无视守殿侍卫诧异的目光,径自登上庭阶,推门而入。
殿中悬浮的细微尘埃迷了眼睛,眼前的一幕令她心惊不已,昏昏暗暗,四处散发着陈旧刺鼻的气息,没有丝毫人气,似被尘封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