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落定
顾家暂时租住于当地一家富商的别院中, 白墙黛瓦，假山怪石，藤萝如瀑, 厢庑游廊皆小巧别致，是独属于江南水乡的韵质。檐下挂着铜铃, 风吹铃动，幽幽清扬。
房妈妈立于廊下，台阶前齐齐站了六个新买进来的丫鬟，排成两列, 最大的不超过十五，最小的七岁半, 虞翠排左边第一个，力压另外两个比她岁数大的丫鬟。
身契上说是十六，但因为是罪奴, 彼此都知道年纪做不得真, 可十一岁实在是没有信服力, 柳玉莺就做主给虞翠报了十三岁。
年纪小的好处是容易养出忠心，但坏处是短时间之内混不到主子跟前了，像顾小姐这种因为一些原因缺了贴身丫鬟的大家小姐, 不抓住这个机会鲤鱼跳龙门，下次可就没龙门跳了, 家生子的优势不是外面买进来的那些人能比的。
不过年纪太大也不行，顾小姐今年才九岁，很容易被有主意又心大了的丫鬟给把持住, 万一这个丫鬟被人收买，顾小姐岂不是要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十三岁就正好，既不会因为太小而被轻视, 也不会因太大而被主家忌惮，虞翠需要尽快成为顾小姐身边得用的丫鬟，她的脸是个极大的隐患，罪奴这个身份实在是太过卑微，没有个身份高的主子护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得争，还必须要赢得一骑绝尘，藏拙是不可能的，这会子藏拙了，她以后说不定就得被“金屋藏娇”了。贾母身边的鸳鸯能正面硬刚贾赦保住自己，正是因为她是贾母的左膀右臂，要是换成贾府连个主子赐名都没有的普通丫鬟，那贾赦强了就强了，没人会为一个普通的低等丫鬟出头的，因为她没有价值。
虞翠挺胸抬头，表现的不卑不亢，务必使自己看上去鹤立鸡群，完全不在乎她后面两个人悄悄瞪过来的嫉妒眼神。今天压你，明天压你，后天还压你，想出头除非从她的头上踩过去！坚决不让！
右边和虞翠同排的也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生在八月，明面上比虞翠还要小几个月，初见面就喊了虞翠一声“姐姐”，声如黄鹂，是察言观色的行家。
通诗书，擅琵琶，虽非绝色，可亦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我见犹怜顶级小白花长相，从小被妈妈买来当做顶级瘦马培养。小小年纪就被当做礼物送给了顾巡抚，可惜顾巡抚没这艳福，很快就嘎了，快得她连琵琶还没摸出来弹一曲呢，猝不及防。齐夫人怜惜她无处可去，就让她留下来当个丫鬟，待到了年纪就放出去嫁个好人家。
大家半斤八两，出身都不光彩，虞翠还是有信心能赢过这位瘦马丫鬟的，毕竟她有个一般人比不了的优势，她能打啊。
房妈妈还是很有掌家女史的气势的，给新来的虞翠她们几个小丫鬟讲规矩:“我们顾家的下人，都是从粗使做起的，这叫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才能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除了那两个小的，其余四个都是有些文化的，所以房妈妈掉书袋子还是能听懂的，于是都默默点头，表示同意，见此房妈妈这才满意的继续说下去:“不过你们几个也是赶上了好时候，粗使丫鬟用不着你们，你们几个又都识字，所以直接从三等丫鬟做起，先跟着我学几天规矩，看你们资质如何，再考虑分往何处伺候。”
“谨遵房妈妈教诲。”虞翠反应快，第一个屈膝行礼，内卷之王就是她。害得其他几个人手忙脚乱的也跟着向房妈妈道谢行礼，可失了先机，没看见房妈妈冲她笑了一笑吗？一步领先，就是步步领先，萝卜坑就那么几个，她一定要当最好的那个萝卜，占住最好的那个坑，谁都别想抢过她！大学混日子的咸鱼摆烂虞翠已经死了，现在在你们面前的是心机内卷黑化钮祜禄虞翠。
太过掐尖冒头爱表现的丫鬟其实并不讨人喜欢，但哪个主子身边没个泼辣的丫鬟替主子“不平”“叫屈”呢？一味的与人为善就是懦弱，小姐性子本来就够沉静了，没个泼辣厉害的丫鬟镇着，下面的那些小蹄子就敢蹬鼻子上脸。瘦马果然就是瘦马，再聪明又有什么用她更在乎自己会不会受到什么伤害，反而不如想脱籍的罪奴，为了能脱籍会替主子尽心打算。
“朱砂这个名字不好，你就暂时叫小翠吧，等以后跟了主子再求你的主子给起个正式的名。”房妈妈微笑着对虞翠说道。
这是什么奇妙的缘分“小翠谢房妈妈起名。”
对不起了，蒲松龄先生。
“你就叫小红吧。”这是对着那位瘦马说的。
对不起了，曹雪芹先生。
“你叫小蓝。”
对不起了，魔仙女王。
“你叫小青。”
对不起了，白娘子。
“你叫小月。”
对不起了，古娜拉黑暗之神。
“你叫小珠。”
对不起了，小猪佩奇。
虞翠的思维已经发散到外太空了，房妈妈你可真是个取名鬼才！
“跟我来吧，学完规矩我们就该启程回老家了，之后就要看你们自己的造化了。”
会上位的等走完这一路就能见分晓了，上不了位的，等回去了就更上不了位了，所以说要看她们自己的造化如何，不争不抢什么的，自己不要后悔就行。
金华府码头岸口处商船穿梭，苦力们一刻不停的从船上装卸着货物，汗流浃背，却不敢休息偷懒，一家子的生计就靠着这个钱活命呢，他们不怕累，只怕没人找他们干活儿。嘈杂纷乱，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衣着华丽的富贵人家有家丁开路，不愿意与那些臭烘烘的糙汉子摩肩接踵，有辱斯文。
“翠翠啊，到了苏州安顿下来记得写信回来告诉我们你住哪儿了，别让我们担心，等神医治好了你的脸你可要快些回来，你一个小姑娘在外面干娘实在是放心不下啊。”王贵家的摸眼泪，“都说了让你贵叔也跟着一起去你偏不愿意，出门在外没个男人，做什么事都不方便。”
她面前是一个帷帽上的纱幔垂到脚面的姑娘，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让人难以窥见真容，帷帽里还包着头巾，只剩一双眼睛还露在外面。
“有常嬷嬷和采薇陪着我呢，还有王家的少爷跟着一起走，安全是没问题的。干娘你就是信不过我和采薇，也该信得过常嬷嬷，常嬷嬷可比一些男的能干多了，当然没说贵叔不能干啊。”
声音粗粝沙哑，难听的简直听不出是从一个妙龄少女从嘴里说出来的。
府衙那场大火，命是保住了，可脸毁了，声音也毁了。躲了半个月才愿意出来和他们相见，但永远把自己包裹得极严，连说话都很少，要不是听说苏州有个神医擅长治疗烧伤，王贵家的他们几个都担心这孩子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永远不出来了。这不，听说有希望治好自己的脸，不仅愿意出来了，说的话也多了，刚才还说了一句俏皮话，这才像她们认识的虞翠啊。
荷香和桂香一左一右扶着王贵家的，王贵和王斌也在一边，王瑶跟采薇站在一起，想要和虞翠说话却又不敢。感觉翠翠姐变了好多，可娘他们都说是火灾太可怕，吓到翠翠姐了，等过几个月就能变回原来的翠翠姐了，可她还是不敢再随意抱翠翠姐了，她那次好凶。
王贵家的终于破涕为笑，她拉着常嬷嬷的手嘱咐:“老姐姐，那我就把翠翠交托给您了，我知道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您一定会把翠翠漂漂亮亮的带回来的。”
“放心吧。”常嬷嬷拍了拍她的手，“等到了地儿就马上写信回来，你们等着好消息就成。”
采薇看到了王家的人在向他们招手，还一直指着岸口即将要出发的王家大船，提醒众人道:“船要开了，姑娘咱们该走了。”
苏州有神医的消息还是王家少爷告诉她们的，当初火场里救出姑娘的也是王家人，姑娘那半个月也在王家人住的地方躲着。虽然觉得姑娘和王家人走的太近有些奇怪，但毕竟是救命之恩，姑娘又是个记恩的人，走得近也应该是正常的，吧？就是姑娘什么时候能让她近身服侍呢？她不会害怕姑娘身上的烧伤的，可姑娘宁愿自己一个人上药也不用她，虽然以前姑娘也不要她伺候她梳洗打扮什么的，但姑娘不小心受了伤的话还是很愿意让她帮着上药的。希望苏州的神医真的可以治好姑娘脸上的伤吧，姑娘很久没有笑过了。
“一路保重。”王斌没有靠近，翠翠死里逃生后很不愿意有人太过靠近她。
“我会的。”她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登船。
“等一下！”
薛静娴从来都是软的像棉花一样的安静女子，今天却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提起裙角就往这里跑，跟着的小丫鬟都惊呆了，反应过来后急忙拔脚就追。
她跑得气喘吁吁，将一个有两个巴掌长的木匣塞到了虞翠手里，“这是我的一些心意，你们到了苏州人生地不熟的，多些傍身银子总是不会错的。王家虽然是老太太的娘家，可都是面子情，咱们最好还是不要太过依赖他们，咱们手里有钱，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
虞翠摇头，想把木匣还给薛静娴，“我不需要，你过得也不容易，还是自己拿着吧。”
薛静娴却又“噔噔噔”跑开了，只留下一句话，“和你对我的帮助比起来，这点子东西我都不好意思送，可我也只有这些了，你一定要收下，一路保重啊！”
王贵家的他们看着薛静姝离去的背影，感慨良多，但最后总是要送别的。
“一路顺风。”
“大家珍重。”
王家给她们三个留了一间上好的舱房，分内外两室，虞翠一个人住内室，采薇帮她整理好房间后虞翠就说让她去帮着常嬷嬷收拾她们两个住的外室，她先休息一下，没有她的传唤不要进来。
采薇出去了，她摘下了帷帽，解开了头巾，被遮掩的面容终于完整的露了出来，光滑平整，毫无烧伤痕迹。
那日火势虽凶猛，但她早早就逃了出来，除了被虞翠砸的那一拳断了几根肋骨的伤，其他都完好无损。本来还在发愁怎么避过常嬷嬷这些熟悉虞翠的人，但情急之下的放的那把火反而给了她一个好理由，如今总算可以离开金华府了，她迫不及待要迎接自己的新身份了。
薛静姝坐在桌子前，手里摩挲着一颗泛着微微荧光的夜明珠，想起了那封信上的东西。
“武安侯府，虞翠啊，你可真是攀上了一个了不得的人啊。”
她本来不想这么匆忙离开金华府的，她断了肋骨，起码得修养三个月才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不好的后遗症，可这封来自玉京的书信让她不能再待下去了。
她是知道虞翠每次都会在三天之内回信的，差不多一个月后玉京那边就能收到回信，玉京那边要是一直收不到回信必会生疑，她和虞翠只是有几分相似，没人会瞎到把她们两个认成一个人。
声音难听成这个鬼样子不是王贵家的他们以为的烟火薰坏了嗓子，而是断掉的肋骨扎到了肺里，虞翠是一点儿也没收力，她又没有足够的时间养好伤。
也幸好来奔丧的是王家的嫡幼子，嫡长子有一整个王家等着继承，嫡次子的二哥和有功名的三子都比他这个嫡幼子有出息，他不受宠，分家的时候肯定只能分到一些残羹剩饭，所以薛家宝库他势在必得，才会愿意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帮她偷天换日。
本来想在严州府的牙行弄死虞翠以绝后患，为此她不惜搭上了自己亲娘的命，可人竟然失忆了，还搞出了一个“孝女”的名头，如今已经被人买走，他们失去了虞翠最后的踪迹。
他们能让金华府和严州府两府配合已经是极限了，王家嫡幼子的名头还不能让两府破釜沉舟，挑战整个大晟律法，除非王家出面，才可能让严州知府全力配合。可他们不能让王家知道，否则不仅薛家宝库保不住，还可能在把他们的嫡幼子摘出来后反手将她这个罪女抓起来向朝廷表忠心，她不敢相信王家人。王家表哥现在愿意护着她，除了他只拿到一半的薛家宝库，她也是付出了美色的代价的，男人果然都是一样的下贱。
带上常嬷嬷和采薇只是让她们为自己的“溺亡”做个证人，只有“虞翠”死了，“薛妙”这个身份才能彻底消失，也就不怕玉京那边查到她身上来了。至于虞翠，一个罪奴，想必翻不出什么浪来，说不到碰上个黑心的主家就死了呢，大晟这么大，她们两个应该到死也不会再见到了。
船驶向了苏州，虞翠在顾府里正跟着房妈妈学规矩，头上顶着一碗水，要绕着院子走一圈，不许洒出一滴水来，洒一次被抽一竹条，虞翠已经被抽三次了。
丫鬟难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