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活下去
时隔半个月, 虞翠终于洗上了热水澡,喜极而泣。
帮工小哥在牙行确实没地位,可他有个厉害的牙婆姐姐, 如果随便一个人就能见到牙行主事人的话那牙行主事人这么多年不就白干了吗?于是帮工小哥就先去找他的厉害姐姐了,不要看不起姐宝男,你对姐姐的力量一无所知。
说是牙婆,其实只是从事人口买卖这种缺德生意人的统称,因为多由上了一定岁数的女子主事, 因此就多称呼为牙婆,但不代表牙婆的年纪真的大,帮工小哥的姐姐非常的,嗯, 风情万种。
容貌不是顶级,甚至只能说是清秀,可就是烟行媚视,摇曳生姿, 随意看过来的眼神就能让人酥到骨子里去。
“姐姐贵姓?虞翠谢姐姐给我一次自证清白的机会。”
她当时用银子收买帮工小哥, 其实并不认为帮工小哥能帮她跟牙行的主事人搭上线,她的最终目的就是和牙行最多,也是最容易被人接触到的牙婆们面基。谈判技巧不是说先给出一个不可能的选项被拒绝后,再提出一个低一些的要求会更容易被接受吗, 于是她就这么干了, 不得不说, 蛮灵验的。
她现在在牙婆姐姐的房间, 能在牙行里有一间自己的屋子,不仅说明牙婆姐姐业绩能打,还说明牙婆姐姐在牙行里的面子极大。就是这陈设布局挺眼熟的, 清清冷冷的文艺风,和牙婆姐姐的妩媚风流很是不搭。
牙婆姐姐坐在玫瑰交椅上,眼波流转,吐气如兰。
“我姓柳,名玉莺。”她手中摇着团扇,是一枝怒放的玉妃梅,看向虞翠的眼神里泛起涟漪,“或者你听说过我的另一个名字,杨玉妃。”
虞翠震惊难言:“杨玉妃小莺儿”
江南八大名妓之一,亦是虞美人身边的侍女,可虞美人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的小莺儿,风月终落风尘。
柳玉莺胸腔酸胀,苍天无眼,她和虞姐姐明明只隔了一个府,却偏偏不知。
教坊司不是慈幼局,年老色衰之后,即使是花魁也会沦落到低等的教坊司中,甚至更惨,直接被转卖到外面的青楼花船。如果再继续转手,就是那些乱七八糟的窑子和堂口,下九流藏污纳垢之地,视律法为无物,只要给钱甚至连狗都能在人身上做那档子事,完全不把人当人,那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她相信虞姐姐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等槽糕境地,她甚至无数次幻想过虞姐姐遇到了良人,从此安乐一生,却没想到再次得知虞姐姐的消息时,竟是她的女儿成了罪奴,还来到了她待着的这个牙行,不过也幸好来的是她待的牙行。
“没想到虞姐姐竟然会和你说教坊司的事情,我以为虞姐姐会尽力掩盖掉她过去的一切呢,毕竟我们这些人的出身即使是自己的子女也会瞧不起的。风月落风尘,一辈子都是娼妓了。”
话语嘲讽辛辣,柳玉莺却仍是哀婉的楚楚动人,依稀可窥见当年名妓风华。
虞翠不乐意了,哪怕虞美人曾和她提过自己在教坊司有一个极好的妹妹,可时隔多年,早就物是人非,谁知道当年的故人还是不是那个故人人是善变的。
“我不觉得我娘有什么丢人的,这又不是她愿意的,而且我娘她聪明,坚韧,勇敢,善良,她的灵魂比任何人都高贵。人的贵贱应该以善恶分,而不是拿所谓的身份来评个高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柳玉莺戏谑了一句:“虞姐姐可真是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愿意放弃教人读书啊。”
“所以,”她敛了笑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你成为了罪奴如果你之前和我弟弟说的都是真的,那水可就深了。你把事从头到尾,期间遇到的人和事都一个不落的给我说一遍,你是虞姐姐的女儿,我一定会拼命保住你的。”
“保住我这是什么意思?”虞翠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还有,我只说过我叫虞翠,从来没有提及到我娘的名字,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娘的女儿的”
她声嘶力竭解释的时候把“薛妙”和“虞翠”这两个身份都扯了出来,薛妙是身份文书上的名字,虞翠是她在现实中留下存在痕迹的证明,所以都得说出来才能完整构成她的身份信息。
柳玉莺眯起了眼睛,陷入短暂的回忆中,“虞姐姐说过,出去后她要是生了儿子就起名叫虞京,生了女儿就叫,”她看了过来,“虞、翠。”
“妙手回春,春日生翠。”
“就像翠鸟一样,永远自由的活着。”
翠鸟性烈,人工不能饲养,是野性的自然生灵。
虞翠鼻子一酸,娘希望她一生自由,可阴差阳错,她竟成了罪奴,困于樊笼。
屋内花瓶里插着的菡萏袅娜,柳玉莺听完全部之后沉默了很久,沉默到让虞翠心慌,她忍不住开口问道:“我提出的解决办法有什么不对的吗?金华府有很多认识我的人,他们可以证明我就是真的虞翠,金华府认识薛静姝的人更多,那些金华府的高门大户或多或少都见过薛静姝的,他们之间只要有一个人指证薛静姝我就能换回来了。严州府和金华府离得并不远,很容易掰扯清楚的啊,实在不行我还能找玉京的康夫人给我证明,就是那位三元状元的妻子,我曾救过她的,我们一直有联系的。”
偏偏就是今年断了,现在想来应该是谋逆一事让玉京处于了风暴中心,康夫人自顾不暇,就先暂时放下了和她书信往来的事情,省得被怀疑参与谋逆一事。
她和玉京的联系其实一直是单面联络,她是无法直接联系上玉京那边的,都是何家在做中转,她甚至都不清楚康夫人住在玉京哪里,只知道她在玉京。何知府一家去了青州府,她也只能等,等何三公子给她写信,等驿差送信。
一切就是那么的巧合,但凡何知府还是金华府的知府,她绝不可能被薛静姝换了身份,可惜就是这么的阴差阳错。
柳玉莺看向不安的虞翠,只余一声叹息。
“你知道为何我突然起了心思要见你吗?是因为在你还没有和我弟弟搭上话时就有人让我弟在饭菜里加一些东西进去,知道是什么吗?”她没有卖关子,“是夹竹桃。那时我就起了疑心,一对起了红疹的罪奴母女为何还会有人追到牙行来赶尽杀绝”
于是就上了心,打探了打探这批罪奴的来历,谋逆一案牵连甚多,整个江南都有参与,严州府也有官员落马,牙行罪奴爆满。这一打听竟然听到了“虞美人”这个名字,弟弟还正好来给她说起红疹母女里的女儿想见见牙行的主事人,说她不是罪奴,她叫虞翠。
“你知道你们这批来自金华府的罪奴转到牙行,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就全部被人买走了吗还有,不要想着依靠官府,严州知府和金华知府是同窗,志趣相投的那种。”柳玉莺冷冰冰的打掉了虞翠所有的幻想,“至于你说的金鳞卫当百户的大哥,你除了知道他姓谢,十九岁,还有什么能证明他的存在如此年轻的金鳞卫百户,只有天子脚下的玉京才会出现,如果一个府城有如此年轻的百户,那临近的数府都会有所耳闻,可我从未听说过金华府有个姓谢的年轻百户。”
“牙行其实才是消息最灵通之地,上知明堂,下知草芥,高门大户,三教九流我都打过交道,我没听说过而你又没撒谎的话,那位谢百户怕是玉京特使,专门来处理金华府谋逆一案的,如今怕是已经回到玉京了,没有人能为你明证。”
虞翠不甘:“那我直接在府衙面前击鼓鸣冤,街上百姓那么多,哪怕严州知府和金华知府沆瀣一气,可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吧?”
柳玉莺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笑一声,“还是个小孩子呢,天真的可爱。”
虞翠心头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柳姨”为什么会说她天真明明就是堵不住啊!
柳玉莺为虞翠沏了一杯茶,语气幽幽:“他们确实堵不了悠悠众口,但他们何必去堵悠悠众口呢?堵住你一个人的嘴不就简单多了里面有夹竹桃,外面有杀手,你出不了牙行的门的,你对那些人的狠毒一无所知。”
“还有没有王法?”虞翠愤恨,“真就无法无天了吗?”
“有王法啊,不过是皇商王家的王法。金家罪证确凿,无可狡辩你以为是谁的功劳当然是世代姻亲的王家亲手将罪状递呈啊,不然金家怎么会倒台如此之快,另一家皇商被监管,怎么就王家特殊正是因为他们是此次谋逆一案里的大功臣。”
虞翠愣怔,原来谢百户已经提醒过她了,可她那时只以为是简单的特权。也是,能让玉京来的谢百户让步,肯定不是因为一个简单的皇商身份,真较真起来,皇商处于权贵鄙视链的最底层,谢百户的出身绝对不简单,皇商身份在他面前应该是不够看的,可他还是让步了,说明王家不是靠皇商这个名头。
怪不得钱知府愿意来趟这趟浑水,能跟王家搭上关系,这点风险是值得冒的,而她只是一个绝了户人家的孤女,无亲无故,真是再完美不过的替罪羊,在那些人眼里她就是一只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
“那我就只能等死吗?”
这个世道有时候真的很残酷,特权无处不在,压榨着那么多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以及生死离别,普通人就不配有尊严的活着吗?
柳玉莺笑了起来,“可你遇到了我啊。”
她将那柄玉妃梅的团扇给了虞翠,“我无法为你洗去冤屈,也没办法送你回金华府或者北上玉京,可我能让你活下去。”
“你自己就算冲出去了牙行,面对的也只有手持兵器的官兵,而你的辩证会因为罪奴逃逸这个罪名被斥为谎言,无人会信你。”
“金华府离严州府不远,可那里的人不会知道严州府的牙行死了一个罪奴,你认识的人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真正的虞翠已经死了,因为假虞翠明明就在他们身边。”
“我们长得不一样!”虞翠无力反驳,“干娘常嬷嬷她们怎么会不认识谁是虞翠,谁是薛静姝呢?”
柳玉莺没有生气,谁能接受自己好好一个人突然变成罪奴呢?
“金华府衙失火,烧了大半个街。我若是那个薛静姝,就会借此机会说自己毁容不能见人,以此避过熟悉虞翠的人,之后再寻一个合适的时机说要去其他地方求医,彻底摆脱掉那些熟人。你说她是勾结了王家人,那就更方便了,直接假死或者失踪脱身,换个身份重新开始,这世上再无虞翠。同时也证明严州府的那个罪奴就是薛家的大小姐,一切都是她的失心疯,被当街打死岂不是理所应当”
虞翠呼吸都停滞了,因为柳玉莺说的极大概率会是事实,薛静姝从来不是蠢人。她曾经很努力和那些“贵人”们搭关系,可外力就是外力,不会为她所用,都只是镜中月水中花,中看不中用,最后还是她一个人。
“那你打算怎么让我活下去”
“给你挑一个好买家,要玉京有人,要有足够的权势和刚正的品行,能庇护你从牙行离开,能让官兵不敢上前质问。”
柳玉莺神色冷然,话语刚硬。
“去撞个墙,给我磕出血来,之后你就是失忆的朱砂,而不是被换的虞翠。”
“你要,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