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厦将倾
清明时节雨纷纷, 薛家的纷乱也随着薛老夫人的醒来而逐渐安定，薛长恩这个败家子被强行逮了回来，本来想直接废了他的，可因为有金家的插手而往后一拖再拖。
族谱上划去薛长恩的名字很容易, 可嗣子是经过朝廷户籍认证的, 一式两份的身份文书, 官衙留一份，自己手里留一份, 金家权势远大于薛家, 官衙那里的身份文书就被卡住了，薛家只能无能狂怒，薛长恩法律意义上仍是薛家的承嗣子, 气得薛家那几个主子直冒火。
“师傅，你真的要走了吗？”
虞翠扯着李大家的衣角, 只觉得一阵空虚。她劝干娘一家赎身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 她以为一切还在她接受范围之内, 可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令她眼皮直跳, 薛家这堆破事就不提了，听说玉京的太子是越发不好了, 知府长媳那边也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她实在没办法不多想，如今连李大家都要走了, 一种莫名的惶恐突然席卷了全身。
预感到了不妙, 可她又没办法逃离, 别人都能走，就她不能，实在令她烦躁, 不管是玉京，还是青州府，但凡来个信儿她就是撒泼打滚也要去“走亲戚”，不在那里苟到十二岁誓不罢休！
李大家怜惜地摸了摸虞翠的头，箱笼已收拾好了大半，昔日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房间短短几天之内就显露了萧瑟。
“薛家的几位小姐们都大了，不再需要我这个刺绣师傅了，方师傅过几天也要走了，我们两个约好了住一起，等安顿好了请你过来吃乔迁宴。”
方师傅就是薛家请来教小姐们读书的女夫子，十五岁那年自梳，因才学渊博被许多富贵人家聘为女夫子，她和李大家一样，都是薛家聘请来的高级人才，并非生死不由己的奴仆。
虞翠撇嘴，什么年纪大了就不需要师傅了，明明就是薛家发不出工资了，李大家和方师傅一年的工资和福利待遇都顶得上一个庶小姐一年的花用了。现在薛家上下都人心惶惶，那位薛大管家大刀阔斧的裁了许多人下去，还查出一大批贪污偷盗主家金银财宝的贼奴，统统发卖了出去，至于其中有没有被冤枉的，薛家那几位主子才不在乎，她们只知道有钱了。别拿几百两银子不当银子，还省了一大笔的月银支出和伙食开销，偌大一个宅邸，如今都空旷了许多，哪里还有当年煊赫迹象。
“可我双面绣才刚入门，师傅，没你我可怎么办啊！”
李大家嘴角一抽，伤感之情瞬间不翼而飞，“别给你脸上贴金！没入门就是没入门，别以为能绣出双面就是入门了，离入门你还差的远呢！”
虞翠脸上被拍了一本蓝色封皮，上面光秃秃，图案和字都没有的书，“这是我这么多年积累下来的学习刺绣的心得经验，你基础打得扎实，不愁不能自学成才。要是以后你从薛家出来了，还愿意学双面绣，还记得我这个师傅，那就来找我，我家你知道在哪里。”
李大家又陷入了伤感中，虽只短短相处了四年不到的时间，但虞翠这孩子真的很难不让人喜欢。
“哇哦！”
听见虞翠的惊呼声，李大家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胸膛，这可是她熬了好几个月才写出来的，凝聚了她学刺绣这么多年的毕生心血，虞翠一定是被她的智慧给征服了。
“字好丑。”
晴天一霹雳，李大家如遭雷击。
“嗷嗷嗷！师傅别揪耳朵，我错了我错了，啊啊好痛啊！”
虞翠和李大家这边是嬉笑怒骂，荣华堂那边却是愁云惨雾，药味浓重到人进去都能被对冲一个跟头，薛老夫人不好了。
二夫人在自己的和畅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客厅转啊转，她们三个用了虎狼之药，老夫人确实醒了，强撑着处理了薛长恩，又处理了债务和生意上的问题后就彻底撑不住了。她们现在都不敢告诉老夫人薛长恩的嗣子身份文书因为金家的缘故被卡在县衙了，废薛长恩嗣子身份这件事只进行到了一半，却也不敢再刺激老夫人了，老夫人嘴巴极严，薛家宝库的事儿是一个字都不肯透露，她们也不敢太过心急以致露了马脚，只能尽力吊着老夫人的命。
老夫人眼看就这几天了，可她身边除了常嬷嬷可以亲近，她们两个媳妇都被不允许靠近了，这怎么能行常嬷嬷一个外人怎么可以掺和到薛家的家事中来，而且常嬷嬷肯定更偏向大房，始皇帝死后李斯都敢矫诏，常嬷嬷平日又多夸赞大房的薛静姝，她肯定会偏心大房。
“不行，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下去，我要去找兄长！”
明明说好的她只要解决了老夫人这个棘手人物就行，薛长恩就是个弃子，事成之后薛家归她，冯家也可借此重新富贵，金家也能借此度过难关，三家得利的事儿，偏偏老夫人疑心深重，难不成她还想把薛家宝库的秘密一起带到坟墓里让孙女尽孝，哼，她看明明就是老夫人偏心，想把宝库的秘密偷偷告诉薛静姝，薛家这种历代家产只传家主的传统真是讨厌！
“我得让婉姐儿跟紧了薛静姝，不能让她和老夫人有单独的相处机会。”
薛家宝库的事不容有失！
李大家走了，针线房里的绣娘也散了大半，荣华堂更是被药味淹没，虞翠干脆龟缩在小抱厦不出来了，薛老夫人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失去薛老夫人的震慑后谁知道二夫人会干出什么事来，实在不行大房赶快继承薛家吧，她自认为和大房没仇，她的小心脏快受不了。
立夏刚过，薛家但凡有点儿脸面的人都聚集到了荣华堂，管事和大丫鬟们都立在院前，肃穆沉重，来送薛老夫人最后一程。
正屋里哭声一片，虞翠躲在荷香身后，距离薛老夫人的床榻很有一段距离，薛老夫人回光返照，将薛家的女眷们都召集到了荣华堂，身边最近的人除了赵氏和二夫人，还有薛氏宗族的三位族老，他们会为薛家的财产继承做个见证，会记下薛老夫人说的分配内容，等薛老夫人逝去后去官府备案，如此才算真正的继承了家业。
薛老夫人身体虚弱不堪，声音也时断时续，时高时低的，但虞翠还是听了一个大概，薛家的继承人位置还是落到了大房头上，二房只分得了一些固定的田庄宅院，还有薛老夫人一半的嫁妆，等薛老夫人不在了，两房就正式分家，祖宅留给大房，位于灵秀山脚的别院给二房。
总之大房吃下了薛家的绝大部分，但二房分到的家产也足够二夫人她们当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了，可人总是不知足，二夫人的哭声都没一开始悲切了。
族老记下薛老夫人说的话就主动退出去了，谁家没攒私房呢接下来的话就不适合无关人员在场了，于是屋里只剩下了薛老夫人，常嬷嬷，赵氏，薛静姝，还有，虞翠。
虞翠木着脸，一步一挪地走到了薛老夫人床榻跟前，鬼知道薛老夫人为什么要留下她，连大夫人赵氏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更别提连留下的资格都没有的二夫人了，出去的时候满脸都是不甘，与虞翠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她的眼神恨不得吃了她，凭什么虞翠能留下来薛静姝不愧是薛老夫人看中的接班人，这种情况下都愿意给虞翠让出一个空，让虞翠站到她身边来。
薛老夫人头发已经全白了，整个人干瘪到了吓人的地步，像是刚出土的木乃伊，虞翠有些恍惚，记忆中的薛老夫人面容都有些模糊了，死亡是最公平的神。
“都到齐了啊。”薛老夫人视线扫过床前守着的所有人，不论是真情还是假意，其他人或多或少眼睛都有些红肿，都为她哭过，除了虞翠。
已经是个极漂亮的姑娘了，却没小时侯那么像她的小儿子了，她的小儿子被她惯坏了，稍微碰蹭一下都会掉眼泪，可她没见过虞翠的眼泪，可能是当父亲的将女儿的泪哭完了，所以虞翠不会哭了。
“你的身份文书我会交给大房保管，等你及笄之后再给你，如果你还愿意再信一回薛家，就让赵氏给你寻一门好亲吧。”
薛老夫人话一出口虞翠就差点没控制住自己直接脱口而出她的心里话了，为什么不把身份文书直接给她啊！！！她一点儿也不需要赵氏给她找男人，智者不入爱河，她要一路北上，男人只会影响她找舅舅的速度！
不过她还是有脑子在的，知道薛老夫人此举也是为了保护她，十岁这个岁数实在是太尴尬了，薛老夫人将身份文书给了大房，意味着大房从此以后就要保护好她的人身安全，直到她及笄那天，到那时候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薛家不会再拦着她了。
赵氏比虞翠更上道:“儿媳保证会让虞翠这孩子好好长大。”
“……”
她还能再说什么呢反正她现在也无法离开薛家，大房庇护她和薛老夫人庇护她也没什么区别，之后的事等她联系上知府一家子再说，现在唯一能挡住二夫人下手的也确实只有大房了，她为什么才十岁啊！！！给她长！长！长！
薛老夫人疲惫地点了点头，靠在枕头上，冲常嬷嬷指了指梳妆台上的黑漆嵌螺钿花蝶纹圆盒，“你把这个给了虞翠吧，我能给她的也只有这些东西了。”
她笑了笑，又对大房母女说道:“别盯着这点零碎了，我给你们的才是薛家的命脉，往后的日子里多照顾照顾虞翠这个小丫头吧，她毕竟也是咱们薛家的血脉，你二弟在的时候对你这个大嫂挑不出一处错来，你也多怜惜一下他的孩子。”
她快要死了，心也跟着软了起来，比起这些时日一直围在她身边孝顺的儿媳和孙女们，她反而觉得虞翠这个不曾踏入过正屋一步的孙女更真实，不过想来虞翠应该不会愿意认她这个祖母，迟了就是迟了。她知道赵氏和冯氏的眼泪是虚假的，她那几个孙女们一半真一半假吧，可她不想计较太多了。
“去吧。”
她含笑看向陪了她半辈子的常嬷嬷，接下来她要说的事常嬷嬷也听不得了。
“是。”
常嬷嬷声音都在发抖，可她还是牵起了虞翠的手一步一步走出了正屋，虞翠怀里抱着薛老夫人刚才给她的圆盒，踏出房门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就看见薛老夫人冲着她笑，眼里没有了以前每次看向她的审视和算计。
虞翠抿了一下嘴唇，抱紧了怀里的圆盒。
就这样吧，注定和解不了的人，只有死亡才能消弭所有的怨恨与愤怒。
小花圃里的茉莉开的正好，可又有人要离开了，不过这次她不用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