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第四十章
电梯门叮地一声打开,安子元来到向晨曦病房所在的楼层。
走近护士站,三名年轻护士正站在后面,忙里偷闲,小声八卦。
安子元初时并未在意,不想走到近处时忽然听见“八号床”三个字。
八号床是向晨曦。
他下意识脚步一顿,静静站在原处,没再走过去惊扰她们。因此,更多信息也就从护士嘴里传到了他耳中。
其中一名护士在惊叹:“不会吧,她气质看上去挺有钱也挺有文化的,我还以为她多半是那种书香门第出来的呢,你有没有搞错啊?”
另一位护士不满同事的质疑:“我怎么可能搞错?她父母从病房出来,在走廊上来回转了好几圈。护士长看他们情绪不对,就过去询问,结果他们就拽着护士长大骂自己女儿没良心,什么‘畜|生’‘赔钱货’‘贱|人’都用上了,听得护士长都直皱眉。就这样还不够,他们还想拉咱们护士长进去帮他们评理。当时我在边上都看傻了!”
“天,大无语。”又一个实习护士说道,“我爸妈要是这样,我大概早跳楼了,活不到这么大。”
另外两位咯咯笑起来:“行了啊,谁不知道你爸妈把你当掌中宝。别跟我们这现眼了!”
“讨厌啊你们。”实习护士说着,往向晨曦的病房方向张望一眼,疑惑,“你们说,这家人到底有什么矛盾?父母诶,居然把事情做得这么难看,简直铁了心不想自己小孩好过,一家人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嘛。”
另外两位对视一眼,其中一个耸耸肩,拍拍小实习生肩膀:“温室长大的小朋友,等你在医院多经历几年人间真实,就说不出这种话了。干活吧。”
三名护士各自散去,安子元也终于起步,缓缓走向病房。
然而,与来时的雀跃和轻快不同,这会他大脑忽然有些空洞。
到了病房前,他人又顿住,屈指贴在门板上,几番握拳,愣是没有敲门。
安子元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也许是害怕自己现在进去,撞破向晨曦的脆弱与狼狈。她那样要强又爱体面的一个人,他真怕她因此将他赶出她的生活。
可若是不进去,他又担心她此刻的状态,怕她把情绪憋在心里,无处发泄,到最后反倒闷坏自己。
纠结之际,安子元忽然灵光一闪,想起傍晚向晨曦给他发的微信。
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她那条信息背后的用意。
思及此,安子元从门上收回手,决定再给她一点时间和空间平复自己。
正要转身去别处等会,房内忽然传出声音:“谁在外面?”
向晨曦声音温软如常,可安子元却不知怎的,心脏像被一只手攫住,猛然揪紧。
他张嘴想要应答,却第一时间先清了清嗓子,这才平静说:“晨曦,是我。”
门内静默一阵,片晌,终于再度传来向晨曦的声音:“哦,你进来吧。”
她的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笑意。
安子元无端心头狂跳,不知为何,她的笑语反倒叫他更加焦灼担心。
他握住把手,开门进去,正对上向晨曦的笑脸。
向晨曦坐在床头,平板立在小桌板上,笑嘻嘻地问他:“干嘛一直站在外面不进来?”
安子元阖上门,站在门边不动,看她几秒,才若无其事说:“怕打扰你休息。”
向晨曦脸上笑容更盛:“怎么会,我正无聊翻以前的邮件呢。”
说着,她朝身前的平板努了努下巴。
安子元哦一声,往床尾的沙发走,坐下后,又忍不住朝向晨曦投去目光。
他的眼神很淡,似随时都有可能散去的稀薄云霭。
但向晨曦还是察觉到了,勉力维持的假面似要被窥破,她忙抬头迎上他的双眼,反客为主:“怎么了?”
安子元微怔,摇了一下头:“没事。”顿了顿,又问,“吃晚饭了吗,我点外卖。”
向晨曦哪有心情吃饭,但仍笑着说:“吃过了。”
安子元盯她一会,忽而无声一叹,垂头点开外卖app:“我没吃过,陪我吃点吧。”
他声音沉静,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了然。
向晨曦胸线上提,隐约猜到些什么。但安子元没说破,她也就无意多说。
病房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向晨曦很快又低下头去,看平板上的邮件。
余光里,她发现安子元再次朝她眺了过来。
他总是温柔而内敛,被他看着时,常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现下却不一样,向晨曦不知是自己心情压抑所致,还是他此时此刻的眼神真的蕴含了太多内容,以至于她觉得过于厚重,压迫感极强。
尤其他工作回来还换了身衣服,黑色粗针织高领毛衣,黑色长裤,同色的厚重长大衣被他挂在椅背上,正襟危坐,审判长一般。
向晨曦喉咙发紧,手指滑动页面,可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已经完全不进大脑。
也就是这时,空气里忽然响起一声轻叹,是安子元率先结束这场无声的对垒。
他声线温和,努力不让自己接下来的话挑动向晨曦敏感的神经:“我刚才路过护士站,听她们说,你爸妈傍晚来过。”
向晨曦的手骤然悬停在屏幕上,果然跟她猜想的差不多。
她眼睫轻颤,没去看他,只轻描淡写说:“是来过,因为我离婚的事拌了几句嘴,之后就走了。”
安子元稍稍变换坐姿,掌心撑在膝盖上,摩挲几下。
他眼睑低垂,下颌紧了紧。
沉默片晌,他才再次低低开口:“我之前跟你说过,无论亲人朋友爱人,都应该保持彼此的弹性空间。”
向晨曦愣了愣,记忆被他牵引,顺利想起当初他说这句话的场景。
安子元这时抬眸看向她,声音似夏日午后冰镇过的橘子汽水,带着略略刺舌的酸意:“但我现在却开始疑惑,弹性空间的边界究竟在哪,是不是要通过试探才能界定。”
他眉心微蹙,目光凝在她脸上,像是要从她这里求得答案:“晨曦,我好想分担你的故事你的情绪,无论正面负面。”
病房再一次安静了下来,就连空气流淌的速度也在减慢。
向晨曦短促地吸了口气,左手轻轻捏拳。
不知为何,他话中的“分担”二字,叫她从心底里弥漫出大片恐慌,以至于她压根没想起来应该趁机逼问他是哪种关系的分担,并借此稳居上风。
因为让人分担故事和情绪,就意味着如小狗般坦腹,将自己最柔软的一部分交托出去。
向晨曦后背紧绷,防御机制由此激发。她喉间咕哝一下,开始避重就轻:“我只是个普通人,哪有什么故事。”
安子元听出她的躲闪,眉眼微垂:“抱歉,我不该发散。”
向晨曦心口一闷,莫名牵扯出些微痛意,苍白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安子元沉声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但我不该让我的担心成为你的负担。”
向晨曦心中顿时抽痛,他忽如其来的低姿态让她坐立难安受之有愧起来。
这个男人把他的温柔编织成一件毛毯,平时并不起眼,可每当有需要的时候,就会发现毛毯始终静静地挂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等待着她的眷顾。
向晨曦眼窝不由发烫,她的硬壳开始松动。
向晨曦屈指碰了碰鼻尖,状似无所谓地说道:“其实也没什么,我爸妈稀里糊涂活了大半辈子,前几十年都在穷困里度过,没有能力也没有空间成长为理性与感性兼备的人。对他们来说,结婚生育都只是生存方式,那他们生出来的小孩在他们眼里也就是养老工具而已,大概类似于买彩|票的心态吧。”
安子元抬起了头,目光紧锁着她。
也不知为何,她语气越平静,他的心口就痛得越厉害。
向晨曦甚至弯唇笑了起来,双眼却不自觉湿润:“但是人嘛,都需要成就感,所以他们才会来找我摆弄他们臆想中的父母威严。没关系的,他们的行为逻辑我早就习惯了摸透了,根本不会在意了。”
安子元喉结涌动,最终遵循本能,在她的话语声中站了起来,缓缓朝她走去。
向晨曦留意到他的动静,等她看过去,才发现他已走至她床边。
他个子高大,驻足在她床畔时,落下来的阴影完全将她笼罩住。
向晨曦抬眸望他,两道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安子元用目光成功将她捕获。
两人皆静默一霎,呼吸在短暂的停滞后变得微促。
向晨曦仓促移开视线,干涩地找着话题:“突然走过来干嘛?我声音太小,听不清?”
安子元目光停留在她脸上,摇头:“不是。”
“那是什么?”说话间,向晨曦猛地回头觑他一眼,发现他还在看她,又一次别开脸去。
安子元说:“我不信。”
向晨曦一僵,喉头吞咽一下:“什么你不信?”
安子元在她床边坐下来,这样才能让自己与她平视,也能更清晰地看清她的神情。
他盯着她别过去的侧脸:“我不信你不在意。”
向晨曦呼吸停顿一下,忽而看回他,黑眸逼压,唇线紧绷,已是质问语气:“你凭什么不信。”
安子元并未退让,眼眸如深海:“想发泄就发泄,不用时刻保持理智维持体面。你可以重新做回小孩,怒吼、呐喊、哭诉……”
他握住向晨曦的肩膀,“那些来自至亲的伤害,那些从没得到过的爱,你都可以表达出来,以任何方式。你不用担心别人怎么看你,这世上多得是挣扎在泥泞中的人,谁能笑话谁?你只要遵从你的内心就好了。”
男人施了点力道,被他握住的地方似某样介质,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
向晨曦下唇开始微颤,眼中迅速蓄起潸意。
她迅速抬眼往上看,想摆脱他的禁锢转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狼狈。可男人却更加用力,没有让她得逞。
向晨曦恍然意识到他在用一种釜底抽薪的方式,逼她在他面前袒露一切。他们像一对斗兽,在角斗场上无声地对决。
最终,安子元松了力道,双手下垂。向晨曦却也没再动,因为她的防线已经被他攻破。
她身子一倾,额头抵在了他肩膀,左手亦揪住了他毛衣袖口。
片刻,安子元听见压抑的啜泣声从肩膀处传来。
他微微一滞,随后另只手缓缓抬起,在她后背安抚轻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