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六月初,猛烈的炎炎日头扑簌簌地倾斜在宫延之上,泛起一阵耀眼的金光,使整个皇宫都被笼罩得熠熠生辉。
路过凤栖殿的长廊是一排排海棠花,正值盛月,开得火热,青翠欲滴的枝叶掩藏于姹紫嫣红的花后。
枕清的升官正于这个大晴日。来来往往的人有生面孔,也有熟识的人。至于所送的贺礼与珠宝,她一一清点记下。
这一日的门槛门庭若市,枕清默默记下那些人,有些是有意拉近关系,也有跟随着客套一番送了礼,聊表几句心意又匆匆离开。枕清对宫中的人也了解了大概,那些礼物无论轻重,她都笑着收下。
一整日便是交际攀谈,好在还有徐珂与林若珍陪着,一直到深夜,几人才把东西清理完毕。
林若珍揉了揉发疼的腰,早已没人先前的兴奋,她道:“我嘴都要跟着笑裂了,这辈子都没笑这么久过。”
徐珂摆了摆手,表示赞同。
两人相互对视一眼,不自觉地笑了下,视线徐徐落在枕清身上。
枕清今日穿着一身深色官袍,整个人比平日显得更为干练,坐在桌案前仔细落笔,脑袋微微倾斜着,神情尽是认真,不自觉地把人的视线都将其吸引,也不忍打扰。
她们两人曾看过枕清所写的字迹,是漂亮的瘦金体,也能猜到苦练了很久才能达到如此效果。
外边天色黑暗,没有半点光彩能透进来,微亮的烛火昏暗,整个人都拢在安逸里。疲惫到不行的林若珍竟然有些困了,她见枕清没有停笔的迹象,她缓缓垂眼想说明日再写,不知不觉间,她脑袋落在贵妃榻上睡着了。
徐珂也有了困意,她想着把最后一点熬完,只是这烛火越来越暗,像是有催眠术,她落完笔,再没说任何一句,竟也睡去了。
屋内的烛火轻轻摇晃,屋子安静到只有平静的呼吸声。枕清把所有物品写好归纳,脑袋微微一偏转,映入眼帘的,便是这两人入睡的模样。枕清弯了弯唇,今日也真是辛苦她们了。
她起身收拾好东西,不自觉走向把枕灵给她的东西给收了起来,旁人所送的东西,她本意客套一番收下的,这些都是迟早都是要还回去的情谊。
枕灵所送的东西很珍贵,是一套非常漂亮的头饰,上边的珠宝颜色艳丽,色泽绝美。珠光宝色这四字,在这套头上面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价值也是不可估量。
今日还有眼尖的人儿认出了那套头饰,说是前朝的皇后娘娘所有的配饰,后被一富商买来送给妻子,又被收入宫中,再落进了大祭司这里,最后到了枕清手中。枕清对于珠宝一类的东西有所欣赏,却也没那么在意,她反倒是更担忧枕灵彼时的情况,被人警惕地盯着一举一动,并不好施展了。
她们已然被人拉出到明面上了。
前几日和枕灵见面时,两人生出了一点别样的情绪,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双方都不熟悉对方的经历与喜好,小心翼翼地维护这迟来的情亲,生怕出了一点差错,惹彼此徒增生分,却又心知肚明彼此真心实意想让对方很好。
在聊天的时候,枕清听到了很多有关枕家还有枕灵自己的事情,也有齐离弦的。枕清再次问起江诉之时,枕灵有些想不起来了。枕灵说她救过的人很多,有些人是随手搭救,那些情谊于她,根本不值一提,既然知道那人过得好,就是最好的样子了。
交谈的时候,枕清发现枕灵是个很好的人,而且整个人都是温柔的,时不时朝自己笑笑,问宫中有没有不习惯的地方,也说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就放心和她说。仿佛真是被捧在手心里,而那双眼睛的喜欢都快要溢出来了。原来亲人是这么美好的事情。
枕清默默回想,如果枕家还在,是不是会有更好的光景。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也无力再改变什么,只愿她的朋友与亲人都能过得很好。
深夜沉沉,枕清轻轻唤醒了睡着的那两人,让她们去屋子里睡觉,两人困倦地点点头,回到屋子倒头就睡。
枕清倒是没有那么深的困意,她开始提笔写信。江诉既然知道枕灵是在宫中,那么他会知道枕灵是大祭司吗?倘若真的知道,又为何不直接告诉她?但如果不知道,又何来知道枕灵是在宫中。
她看不明白江诉,现如今也快有半年。枕清从来没有给江诉写过信,江诉倒是寄过来一封,是在不久之前。
江诉说南下的春光好,这里的三月桃花盛开极美,他在小院中晒成了干花,觉得很美,便送来了一枝。起初见到还没有看到名字时,有人打趣说这哪里是觉得美,分明是折送一枝花,聊以寄相思。
看到最后来信的人是江诉后,不由变换了眼色,几人尴尬到不知所措,只好打着哈哈就过去了。见此情形的枕清也只是笑笑,她也知道这讳莫如深的背后,只因太后娘娘的缘故。
枕清低垂眼睫想了许久,她和商震写了太多大白话,她竟然觉得自己不会写信了,思考良久后才动几字。
惠书敬悉,向往尤深;甚感盛意,迟复为歉。
停顿半会,枕清写她收到的那支桃花,私觉很好看,也很有心意,她很喜欢。同时告诉他找到了枕灵,枕灵说无需江诉报答什么,过好自己的生活便是最好的。再说了一些京中发生的大事,以及自己的近况,随之询问江诉是否安好,何时回来。这么一写下来,发现自己写了竟然有两页之长。
于最后,枕清落下“书不尽意,顺祝时绥”,落款是名字。
天色深谙,枕清隔日才将这份信件送去。写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厚,但放在信封内一折再折,显得有些多,倒像是她很想念那人一般,话语不尽。
枕清送的信件是与朝廷一起送给江诉的,即使快马加鞭,江诉那边收到也需要半个月之久。她猜不到江诉看到信件是何样的情形,好像也快忘记了江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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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暑热难消,南下更盛。
今光照在田地上,出现一块块干涸裂缝。九江被热得皱起小脸,随意在地上捡起一片叶子遮在头顶,脸上落下一块阴影。
九江不情不愿地走近牧青道:“这个地方的太阳也太毒辣了,你来这就是种地的?早知如此我便不来了,活受罪!”
“我先前就提醒你了,姑娘家熬不住。”牧青瞧了眼满脸通红的九江,把人带到树梢下,再悄悄瞄到九江的脸被热到出了一层薄汗落在脸颊处,甚至还有几滴滚进了白皙的脖颈处,他不自在地别开眼,却轻轻咽了咽口水。
“可不是,我就是一个超级弱小的女子。”九江眨了眨眼皮,佯装娇娇软软地用手抚了抚脸上的汗渍,似乎觉得不够,飞快用绿叶扇了扇自己的脸,眼睛斜看还在不远处的江诉,莫名乐道:“做官做成这样也是不容易。”
又趁着间隙看牧青别开生面,满脸不自在的样子。九江狐疑地一瞧再瞧,突然哼笑一声地凑近前来,她眯了眯眼,势必要探究出点什么的意味。
“脸都被晒得这么黑了,居然还能脸红啊?”九江笑嘻嘻地凑近,“干嘛?你不会是对我不怀好意吧。”
牧青张口就要辩解,九江没给机会,继续逗他:“啧啧,你居然对我贼心不死,我要开始防着你了!我现在就要去找江诉!”
眼见九江抬脚就要走,牧青连忙拉住九江,他面色不好,语气温吞又生硬:“天气太热了,你就待在这里。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你大可不必防着我,而且江诉不像你这般闲情逸致,不要去打扰他。”
“呦,对我没意思啊?”九江开始耍赖皮地撇撇嘴,声音是数不尽的委屈,“我就知道,像我这般出身低微的女子,必然遭人不喜欢,我知道,我能理解,没有人喜欢我,在意我。”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甚至还假意地抽泣两声。
明明知道九江在装,牧青还是不自在地开口安慰道:“没有不喜欢你,你就坐在这里,我还要去做事。”
“没有不喜欢,那就是喜欢咯!”九江嘿嘿笑道,看到远走的牧青,继续喊道,“牧青喜欢九江!牧青爱慕九江!牧青非九江不可!”
声音在开阔的平野里飘荡,日色渐深,少女站在绿茵树下,像是唯一的艳色。江诉听到九江的声音,他不由抬头看向那处,只见牧青耳根子通红,他有所察觉地淡淡笑了一下。
此地山高水远,好像离所有的阴谋与算计相隔甚远。江诉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一切都在远离,又像是在切近。似真似假,似迷糊似茫然,更是虚假的平和。
江诉收到枕清的来信是在半月之后,不是江诉这个当事人最为高兴,而是九江最为跳脱,盯着最后的枕清两字看了许久,最后哇了一声,揶揄道:“这字迹可真是漂亮,定是字如其人!怪不得让江中丞念念不忘。”
咳咳两声,九江装模做样念道:“惠书敬悉,向往尤深;甚感盛意,迟复为歉。时隔数月,未曾敢写信打扰,不知今日落下这一封,是否唐突。于几日前,大人千里相送的桃花枝已到京城,彼时正在我的桌案旁的青瓷中,成了满屋独树一帜的美色,恍若能在这支花上看到江南满园春色的美景,我甚爱之欢之,可惜不能以面相谢,遂于书面中聊表大人的美意……”
到了后边九江不想念了,这信件的话还是挺客套的,这那里有什么爱慕之情,这分明是客气的礼节,原来两人八字还没一撇呢。九江看了眼江诉,心里有些着急,这两人这么回事,看来这事得她掺和一脚促成。
九江快速翻页,没见什么重要的字眼,刚想叹气地还给了江诉,眼珠子飞速转动,打着心思道:“欸嘿,最后一句,书不尽意,顺祝时绥。这不是言说至此,草草数语在书面上不尽兴,盼望早日见面,以解相思的意思啊。这不妥妥的想你了,盼望你早日回京吗?”
是这个意思吗?
在一旁的牧青静静地看着九江。九江这人在江湖摸爬滚打了许多年,可谓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什么假的都能被她给忽悠成真的,真的也能被说成假的,嘴皮子是说不出的厉害。虽然有时候觉得九江蛮不讲理,可牧青还是能感觉到九江肚子里有几分真墨水,是他这样的粗人很难企及的。
九江和江诉时常讨论的东西,他插不上话。看到他们两人的模样,牧青甚至会不由自主地心酸泛滥,开始假想九江未来丈夫是如何博学的人。九江也曾跟他说过她喜欢的意中人,一定是要学富五车,富可敌国的美男子,什么会不会功夫不重要,重要的是金钱、权利,还有有钱能花的命。
这几个牧青一个也没占到。
此前他对九江说没有非分之想是假的,是怕九江远离自己,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承认。
牧青抬眼看九江那满脸别样心思表情的模样,心跳突然停了一下,他抿了抿唇,撇过脑袋,只听九江跟江诉说:“你怎么不回信给人家?人家好歹写了那么多字,你不应该回一封信吗?”
好在,九江对江诉没有半点意思,一心只想看枕清,撮合江诉和枕清。牧青松了口气,视线游离在九江身上。
江诉收好枕清这份信,他瞧了眼充满算计的九江,又看了眼心不在焉的牧青,江诉直白问:“想打什么主意?旁人我是不管,可她不行。”
“你们都没成,这就护上了?”九江带了点贼笑,“江中丞可真是爱民如子啊,我这不是看着着急吗?来给你提点醒。她不是问你何时回来,必然是想你早点回去。不是还有她升官了,你快点恭祝她呀。”
江诉诧异地看了一眼九江,枕清在信件上没有提及自己升官,只道一切安好,信也是中规中矩的模样。余霞佩虽然也已落马,但没有那么快传到此处,江诉笑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不及你。”九江见人动笔,她嘴角哼着小调去看牧青。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吓了一跳。这牧青怎么一直在盯着她,那眼神从怨念变成了仓皇而逃地破败感,其中夹杂许多一闪而过的情绪。好像有挣扎,还有变扭,甚至有虎视眈眈的打量,以及势在必得的压迫。
九江眼睛微微睁大,心跳加速了一下,心中诧异,反复强调牧青不可能会这样的,她安慰自己看错了,又厚着脸皮梗着脖子,不快道:“瞧什么瞧?瞧了这么久还没瞧够啊,有本事你瞧我一辈子?”
牧青直白又炙热地盯着九江,他顺着杆子往上爬:“好啊,瞧你一辈子。”
一路怼人的九江突然卡壳了。她一脸没缓过神来,然后牵强附会道:“怎么瞧?难不成我回京的时候你跟我?还是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
心直口快地说完,九江心中隐隐升起一点小紧张的兴奋。牧青这人除了功夫好,其他都是笨,没有一点小心思,就是老好人一个,让他干什么就干什么,一点都不会觉得自己吃亏。
这样干净的人,九江觉得自己心中的算计显得特别不堪。她可是在江湖中看过很多阴暗脏污的事情,自己嘴里很少吐露真话,她很多时间都是在处心积虑,挖空心思的算计让自己如何过下一个年头,怎么继续活下去。行骗久了,有时她都开始怀疑自己所说的究竟是真是假,最可怕的是连自己都骗了进去。
这样的人,九江认为自己逗逗就好,可真是碰不起啊。
瞧瞧,牧青这么久都没有回应,想必就是故意怼她才说的,可笑的,她竟然还有一瞬间怀着期待呢,谁会喜欢满口骗子呢。
牧青也在想九江所说是真是假,九江这人话里没落下一个实话。他在之前听到江诉说九江下个月就可以动身去京城了,会有人保护她,可是他们见面的日子不仅少了,甚至还没有。
牧青深深垂眼,他在心中认输了,输给这个小骗子了。他说:“你回京的时候,我跟着你,入宫的时候,我陪着你。若是可以,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倏然,外边掀起一阵风,不知哪处飘来的干花旋落在脚边,粉嫩的罗裙也被飘起一角。九江看着花瓣在脚底打了一个圈子,面上漫不经心的,殊不知心脏砰砰狂跳,好像是什么东西呼之欲出。
她猛然抬手按在胸前看向牧青,突然露出一抹笑意,语气却变扭着,一如既往地不饶人:“怎么?这事是你能说的算的?江中丞可在这里,不是你说你能跟我就能跟我的,而且他费了这么大力气把你带来沧州,肯定有用到你的地方,我可不敢把人拐回京城。”
突然被说的江诉笑了笑,眼神在这两人身上徘徊。这几个月的时间,九江和牧青是什么样的,他可是看在眼里,两个人都是对彼此有意思,偏偏又觉得自己不是对方的意中人,拧巴又执着。
感受到无端敌意的江诉失笑,他掩唇轻咳:“牧青不是我手下,是我的朋友。我请他来沧州也只帮我的忙,他若是真想跟着谁我也无权阻止和干涉。况且,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里了,至于在哪里,九江姑娘好好想一想,毕竟这么聪明。”
“那我也可以帮完江诉再来找你。”牧青认真说。
九江抬手做了一个打住的动作,她定睛去看江诉,微笑道:“既然如此,不影响江中丞的话,那这个人我就带走了。”
江诉这人就是厉害,明明都是不对等的关系,可摆出来的样子就是你我都是平等的,即使你没有任何筹码。
她倒不是怕江诉会害牧青,只是江诉这个人的不确定性太多了,牧青又是一根筋的跟随江诉,倘若真是出什么事情,照牧青这样,岂不是上赶着为江诉挡伤,最后都得死翘翘。江诉出事她是不觉得有什么,死了就死了,牧青可不行。还是留在身边放心。
九江把牧青拉走后,又偷偷地回来找江诉,她当即开口道:“你真的愿意让牧青跟着我?”
江诉抬眼看九江:“心都在你那里了,我怎么留人。”
九江呵呵了两声:“你想留人,办法多的是。不过你既然真的让他跟着我,那么我也给你一个大人情,或者你提前说了。”
“到时候再说吧,你放心,定然是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的。”
说得这么信誓旦旦,定然是在你的范围之内。九江在日后听到这句话简直想笑,哪里是她范围之内,这根本是要她命。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九江看到江诉在回信了,她帮江诉出主意,在江诉写得差不多的时候,直接在信件上补充写下几个字。
下田,种桑,江诉和我过得很好!枕姑娘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