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四】
朝中邀姜玥赴宴,也不过是想堂而皇之地把不录她入朝的事儿轻轻带过而已。
但姜玥不可能任听天命,她必须为元狄争取。
明华帝的脸上看不出阴晴,只问道:“是何请求?”
姜玥深呼吸一口气:“民女是元狄族人,元狄族三百年前便扎根于明华。虽元狄族如今族人凋零,但无一不想着效忠明华、效忠陛下。”
“若民女能找到证据支撑元狄族的确与乌族不同,还求陛下将元狄族从乌族旁支迁出。”
明华帝面无表情,似是思量了片刻。
决定将元狄族划入乌族,也不过是眼下不想让姜玥入仕而已,元狄与乌族都是几百年前强盛的民族,如今早起不成气候。两族文字语言皆是复杂难懂,又衰落已久。
元狄原本的国域早已被黄沙掩埋,证据哪里那么好找,且找了回来,认不认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但是,明华帝看着眼前这个小小女子,心中莫名生出不悦之感来。
虽然姜玥句句都在表达对明华的敬仰,对他的忠心,但他就是从这个少女的目光中寻到了一丝对元狄族奉献和坚守的决心。
元狄一族的只是蝼蚁而已,就算灭了又如何,这样一个小族群,怎么敢到他的面前来争取活下去的权利。边关小族,怎能妄想得到明华皇族的尊重,他们不配。
能为明华为奴为婢,已经是他们的荣幸。
明华帝忽而笑起来:“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子能有什么特技,不过是些歌舞罢了。元狄迁入乌族乃是政事,怎能如此草率决议。恕你无罪,回席去罢。”
高位上的掌权者挥了挥手,做出一副豁达的样子,轻轻将此事揭过了。
姜玥福身行李,没有再多说什么。她面对的是皇帝,倔强没用,只有臣服才能让对方满意。
回了席间,男客那边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不就是一个小族吗?迁了就迁了,不顾头脸地出去现,也不怕人笑。”
“你懂什么,就是要出去亮亮相才好呢。今日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在,没准儿就被谁看上了。到时候嫁入豪门,还用回什么边关小镇?”
“哈哈哈,不愧是状元,就是比寻常女子聪明些。”
“要我说,还不如换上西域舞姬的衣服跳支舞,元狄的衣服是那种吧?”
“亏得乌族不得入仕,不然一个女子站到朝堂上还得了,上去说什么花儿该怎么绣,还是念什么闺中思郎君的酸诗。国家大事怕是一句也听不懂吧。”
那边正说着,一只茶杯“嗖”地飞了过去,砸到说话那人的脸上,男席的议论声瞬间没了。
被砸的公子正想发火,便看见池代手里又一只茶杯飞了过来。
“你们这些纨绔子弟,嘴被花柳巷的酒熏脏了吧。再瞎说,我全把你们抓进公主府,让你们也给本公主跳支舞乐乐。”
高缘朝着姜玥招手:“姜玥,你来我们这边坐。”
虽然先前并不打算跟那些人计较,但看到对面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姜玥还是很感激池代。
“多谢公主,多谢高小姐。”
“这些纨绔,仗着父辈都在御前的位置,坐的远,便比平时多出几分‘胆气’来。总是想找个人欺压一番,以显示自己的高贵,真是恶心。”高缘嫌弃地摇了摇头,然后看向擂台上正与人比试的高桐,又说,“我哥哥就跟他们不一样。”
事实上,不管别人怎么说,姜玥都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如果拿不到明华帝的许诺,元狄族就完了。
现存元狄族聚集最多的地方就是宜长城,那里靠近边关,常有风沙和游牧族祸乱。朝廷里派去的官员,都是“被贬”。他们看不起宜长,也看不起元狄族。
十年前,是姜玥穿过来的第一年。
那年大旱,全城人本就食不果腹,地方官一声令下,官兵们便强入民房,四处抢夺粮食来驰援附近的本族城池。对此,他们只说:“小族死了就死了,若是没有粮食交上去才是塌天大祸。”
姜家散财施粥,姜父拿出前一年在江南奔波的所有积蓄,又是打通官吏,又是高价买粮的,拼尽全力才勉强护得族人温饱。当时才是六岁身躯的姜玥,半夜和姜母一起在粥棚熬粥,被灶台的火烤得小脸通红。
现如今,有奴隶的地方,都能看到元狄人的身影。如果并入乌族,那他们就会变成奴群里,最廉价的那一批。
擂台上,高桐被焦将军的长子焦鸿武一枪挑下了擂台。一时间,殿里都忙道可惜。
高桐双手抱拳鞠了一躬,便回了男席。
台上,焦鸿武大声喝道:“可还有人挑战。”
周围的世家子弟席里皆是无声。
为着震慑即将到来的对手,焦鸿武竟直接将擂台下的一块石板举了起来,抛向空中,然后用家传的雪银□□破了石板。
石块瞬间碎了一地。
明华帝看着意气风发的焦鸿武,长笑道:“焦爱卿之子可真是少年英才。”
“陛下抬爱了,犬子不过跟微臣一般,是个莽夫罢了。”
席间称赞连连。
正笑着,内殿里一个清朗而慵懒的声音响起:“父皇,儿臣也想去比试一番。”
池雍放下酒杯站起来,大约是微微醉了的缘故,脚步飘浮,有些不稳。
“瞧你醉得,哪里还能比武,来人把九皇子送下去歇息。”
池代看向姜玥和高缘,玩笑道:“我这皇弟,自小便是没个管束,被母后惯坏了,总不成器。”
池雍却并不打算走,酒意上脸,衬得他更加丰神俊逸,他只是眼神无意掠过女眷席,便让席间女子都红着脸羞涩地垂下了头。
“父皇,按照少英会历来的规矩,魁首可得父皇恩赐。”他的声音里倒是没什么醉意,“儿臣想要南海进贡的那樽白玉观音像许久,这少英会可是难得的机会,儿臣想赢下来将观音像送给母后。”
明华帝拉起身边裕长皇后的手:“想要赏给你便是,明日朕便派人给你母后送去,速速下去歇息吧。”
裕长皇后微微一笑,看向池雍的目光充满慈爱。
“青枫,扶九皇子回座。”
姜玥看向擂台上的焦鸿武,目光一顿。
少英会魁首,是她眼下最后的希望了。无需三月,京城里所有人都会忘了她这个只有虚名的状元。
她再无可能进宫面见明华帝。
想了想自己那个没展示出去的“特技”,姜玥把身后叠放着的披风撕下来几块长布条,用来束住了广袖。
擂台上,焦鸿武又喊:“无人上前吗?”
少英会比试没有门槛,姜玥站起身来:“我愿一试。”
池代和高缘皆是有些懵,众人反应过来后,不只是群臣和世家子弟,明华帝也是像听了什么笑话一般,齐齐笑了起来。
焦鸿武不屑,睨着眼:“姜状元身量纤纤,如何开得这等玩笑?也太不自量力了些。”
他身状如牛,连声音都相当粗旷。
“这姜玥莫不是脑子有什么病?”
“不知轻重,怎么尽知道丢人现眼。”
池代拉住她,皱眉道:“你会武功?”
“”会也不能跟焦鸿武比吧,莫伤了。”
“是呀,焦鸿武方才与我哥哥比试,处处可都是下死手。”高缘也有些担忧。
姜玥只轻点了下头:“放心,我不怕。”
众目睽睽之下,姜玥走到擂台边,一步一步踏了上去。
焦鸿武上下打量着姜玥,开口:“你便是那自持考了个状元,便随意折辱人的元狄人?”
这话从何说来,姜玥疑惑。
“陆宇是我手底下的人,他可都告诉我了,你嫁他不成,便费力考了个状元,为的就是折辱于他。”
“你一介贱民,又是女子,还妄想入仕?”焦鸿武大笑,“想不到吧,如今入仕无望,后不后悔当初辱了我兄弟,连条退路都没了。”
对于这些嘲讽,姜玥依旧是面不改色。
“战鼓要响起了,焦公子还是不要闲话了。”
焦鸿武撇了她一眼,回头看向殿内:“未免各位说焦某欺负女子,我让她一个兵器,便用手来应战了。”
姜玥听了不为所动,敷衍般地开口:“多谢。”
殿内先前被池代呛声的男子瞧着这一出,又觉来了势。看向六公主和高缘的眼神添了几分得意,毕竟这人是她们保的,还坐到一起去了。现下姜玥丢人,便是六公主丢人,岂不痛快。
“这是自以为焦兄会怜香惜玉吧,也不看看她算哪个金哪个玉了。”
“这可真是为难焦兄了,这女子可如何好打。”
“嘁,上阵杀敌的时候,管她是男是女。”
场上,姜玥走到兵器抬前,似乎是想找一件趁手的兵器。
她挑来挑去,最后目光放在最大的那个流星锤上。那锤足有虎头那么大,莫说是女子,只怕在场也只有武将能拿起来。
“不是,她以为那流星锤是平日里踢着玩的鞠呢?那么大的流星锤,就连我都未必……”
说话的男子顿住了。
众人看见姜玥像是没费什么力一般,轻轻拎着铁链便把流星锤拿了起来,像是提起两个铃铛一般。
一时间,众人皆是呆住。
女眷席里议论四起。
“这……”
“瞧着她如此瘦弱,不像是练过,难道这就是她说的特技?好厉害啊。”
“会不会是那个流星锤有问题啊?”
高缘不可置信地戳了戳池代:“这么大的流星锤,焦鸿武都未必能很轻松的拿起来吧,她……就这么拎起来了。”
池代回头看向素叶和银台。
“你家小姐,是个什么怪物……”
素叶瞪大了眼睛,看起来有些无辜:“这就是阿玥的特技,天生的。”
姜玥小时候不会控制力道,总是伸手就弄坏东西。想去扶人,一不小心把对方胳膊弄断了,还徒手把房门卸下来过。所以早些年还不能熟练地控制力度的时候,她几乎不会伸手去碰任何人。
说不惊讶是假的,焦鸿武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
“你手里那个……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放下我检查一下。”
姜玥闻言,把流星锤往前一扔。
“砰——”
一声闷响,流星锤落地的地方瞬间塌了下去,砖石都碎了,若这台子是中空的,就怕要砸出一个洞来。
“不、不用检查了,拿回去吧。”
焦鸿武后悔方才方言说让她一个兵器了。
这流星锤又大又重,铁链还长,姜玥抡起来他要如何近身?不说进攻的问题,若是不慎被砸了一下,轻则伤了筋骨,若是砸中要害,怕是连命都要丢了。
擂台下战鼓响起,场上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方才看着两人身形差异悬殊,姜玥简直向只小小狸猫那般,如今有了那巨型流星锤的加持,倒像是焦鸿武娇小些了。
此刻,焦鸿武只希望这女的心中有数,不敢真的伤他。
然而,姜玥像是没能意会到他的意思。
她抡起流星锤,甩得飞快。
一下、两下、三下……一下一下砸下来,焦鸿武只有躲闪的份,几次流星锤砸到地上,竟像火石碰撞般,砸出了一闪而过的火花。
“去你妈的!”焦鸿武咬着牙,急急向后避让。
但说让她一个兵器的是他自己,现下真是进退两难。
大殿内,池雍握着酒杯大笑了出来,手里的杯子都掉了出去。
众人看到擂台上跳来跳去的焦鸿武,也忍不止笑。
焦鸿武的父亲焦进面露尴尬,他偷看了明华帝一眼,明华帝面带笑意似乎觉得看着有趣。
于是焦进只能皮笑肉不笑道:“姜状元竟有如此神技,真是令人意外,是我明华之福……明华之福。”
擂台上,焦鸿武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看着姜玥的脸,他怒意愤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抓过兵器架上的□□。这枪是木质长柄,重量不及他自己的雪银枪,但应对只靠蛮力的姜玥肯定是够了。
他大叫一声,将长□□出绕住了姜玥手中那比枪杆还粗的铁链。
姜玥的流星锤卡住,她却并不松手,焦鸿武□□将她拽了回来,狠狠伸手抓住了她的头发。
“下贱货,你再给老子猖狂啊!”
姜玥被扯得头仰了过去,眼神中透出一股寒光。
“无耻!”
内殿里,池代拍了桌子,提着裙子便往擂台边赶。
焦鸿武倒像是大仇得报,心中舒坦许多,那股子狂妄劲儿又上来了。
“我倒要看看你有几分本事。”
还没等他得意完,就见姜玥拔下发间的簪子,紧紧攥住,下死手往姜鸿武抓她头发的手上扎。生生扎了个透。
“啊——”
焦鸿武发出凄厉的惨叫。
姜玥回头,双手抓住枪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焦鸿武。
下一秒,那柄□□便被她折断了。
才走到殿外的池代看得愣住了。
流星锤没了束缚,姜玥抡圆了直直朝焦鸿武砸过去,焦鸿武为着躲闪,狼狈地掉下了擂台。
他捂住流血不止的手:“你……竟然敢!”
姜玥发髻松散,已然是不能看了。
她一步一步朝焦鸿武走过去,一边拔下发间的珠钗,墨发散落,落在焦鸿武眼里简直像是要吃人的夜叉。
“你过来干什么!”他想起身,脑中闪过被姜玥折断的□□,足下竟却觉得动弹不得。
姜玥走到他身边,只淡淡说了一句。
“告诉陆宇,他要在再瞎说,我就像掰断那杆枪一样掰断他的肋骨。”
她的声音并不大,语气也平淡极了。
焦鸿武一愣:“你说什么……陆宇骗我?”
姜玥没有回答,伸手捡起之前被焦鸿武扯落的布条。
她转身用那布条重新束起长发,又整理了衣衫,回到大殿中。
众人看她经历一番打斗,还能束了发,正了衣,礼仪不失地回来,才算是有几分刮目相看了。
姜玥虔诚地向明华帝行了一个跪拜礼。
“民女请求陛下……”
明华帝面色从容,直接打断了她的话。
“朕,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