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故人久未见
一路浩荡的兵马从东、金两国边界赶往南城,数万兵卒,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悲痛,他们步伐沉重,满面哀愁。
头马仍旧是将军的铁甲黑骑,可马背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威武的身姿,再也没有了那一身红色战衣。
乾坤将军,平静的躺在马车上,面容安详…
孤独一世的将军,走的并不孤单,因为有一只白鸟,在路程将半之时,忽地落在了将军的胸膛之上,车旁的兵卒刚要驱赶,秦郁制止道:“随它去吧…”。
白鸟就这样静静的陪伴着他,走完了最后一段路,直至,他入土为安…
乾坤将军被葬在了南城外的一座山下,自下葬的那一天起,此山名为将军山,山下有座将军冢…
乾坤将军被风光大葬,一众兵卒哀愁的看向秦郁,“副将…该走了…”
秦郁跪在石碑前,头也没回,泪眼道:“将军已故,何来副将?…”
众人垂泪,默默无语…
正午已过,将士们先后离去,空荡的山中,一座落寞坟冢,飘落的纸钱,碑前的秦郁,还有,那树上的白鸟…
金黄的冥钱漫天飞舞,黄纸飘零,簌簌而落,秦郁挥洒着纸钱坠着泪,“将军,你生前分文未有,九泉之下,定要腰缠万贯…”
“将军,秦郁自小懦弱,受尽凌辱,但你教会了我坚强”
“那天以后,秦郁本该死了,是将军你救了我,也是将军你为秦郁报了仇,可你却,不在了将军,你不在了,秦郁的天也塌了”
满山的纸钱,随风悲凉泛起,秦郁似乎把一辈子的祭拜所用,都放在了这一次,将最后一摞纸钱洒向空中,秦郁道:“将军,秦郁永远都是你的副将”
秦郁缓缓起身,背后响起了轻踏的脚步声,侧过头,发现那位青衣又出现在了身后。
看着一白,秦郁知道,将军还有一件事需要自己代他去做。抹去脸上泪痕,秦郁缓缓起身走到一白身旁,双手托着一把白羽青匕推向了他。
一白其实一直在附近注视着将军下葬,只不过人多眼杂他不便现身。而此刻,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和那个惨小子道个别。却被秦郁这一举动惹得不知所措。
秦郁道:“我想,这应该留给你,吾皇垂爱,将军受赏无数,但他淡漠万物,唯独…”,秦郁将匕首又向一白推近了些,“唯独这把匕首…我想,将军希望把它留给你”。
看着匕首上的白羽花纹,一白久久没有任何动作,蓦的,一滴泪,终于划过脸庞…
他颤抖着接过匕首,紧紧握在掌中,泪眼再望将军冢,“别了…将军…”
一只硕大的白鸟,展翅而飞,消失在了万里碧空…
三葳山下
一白心绞痛再次发作,生怕父上发现,他急忙踉跄着躲到一颗树后。
瘫靠在树干,一白双手捂着胸口,强忍着不出声,额头上,脖颈上沁满的汗珠,汇聚成流,丝丝滑落,湿透了一圈衣襟…
万刀翻滚,片片割划,刀刀见血,一白几近昏厥,痛不欲生…
疼痛不息,烈日躲藏,黄昏又至…
饱经摧残的一白,面色苍白却忽地苦笑道:“你个惨小子,我受这般罪倒也罢了,可你,倒是活着啊…”
一白明明日日忍受心绞之苦,却每每无比遗憾,自己终究还是没能留住那个命运坎坷,一心向死的他。
每次心如刀绞时分,他的离去都会出现在眼前,在一白的记忆深处,再添上一笔哀痛。
东国南城不知何时新建了城门,名曰“乾坤门”,乾坤门建成后,城下经常伫立着一个青衣男子,他经常来到这里,一站就是好久。
路过的人,不知道他抬着头在看什么,偶尔有好信儿的行人见他这般模样,也顺势望过去,却只见到“乾坤门”三个字。
就连守城的士兵,都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敌国的奸细,对他严加提防,但却发现,他从不进城门,只是呆站半晌后,又径自离去。
还有一白,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城门下看着什么,或许是在悼念那个天地无存的他吧,至于为何不去他的坟前,不想?还是不敢?一白也始终不明白,他想不明白的还有另一件事。
那日一白询问父上,何为“向死之心?”
父上叹道:“向死魂魄,向死而生,就连死后也不会再回到鬼域,向死心魂会随着肉身,一起幻灭,永远消逝…”
“人为何会有如此心魂?难不成是在鬼域受了太多苦难,所以轮回之后才会与常人有异?”
父上摇头道:“这等心魂万年无一,绝非鬼魄那般简单,应是由天地孕育而成”。
眼望城门,一白不解这位与众不同的将军,究竟为何?他来到了这世间,又永远的消散?
纵使想过很多遍,但终是没有结果,唯一的变化是心绞发作得越来越频繁,持续的时间越来越久,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尽头了。
一白安静的呆在山中陪伴着父上,想方设法的哄他开心,然后,偷偷的躲起来,独自承受心绞之痛。
这一日,躺在树上晒太阳的落寞一白,再次起身去了人界。
仿佛有着指引一般,这天,他走进了乾坤门,来到了一间茶馆。
杯起杯落,绞痛隐隐,但他终于把将军的一生,拼凑完整…
亦知晓了那些年,自己不曾出现过的时光里,他是如何度过的…
可得知了乾坤将军的一切,一白的心绞却越发强烈
茶馆里说书先生激昂说道:“东皇得知乾坤将军战死沙场后,痛扼惋惜,念其击退金兵功勋卓著,且年少有为、忠君护国,特命工匠动土重建东国南城门,亲笔赐名“乾坤门”!”。
他手中的醒木“啪!”的落在案台上,“自此,乾坤将军,永垂不朽!”
随即,屋里响起了一番掌声、叫好声…
热闹嘈杂中,一白安静的注视着手中玉佩,白玉中的那抹血迹仿佛漂浮了起来,渐渐演变成一道身影。
那是在树下掩埋飞鸾玉佩的他,在军营收到欺负的他,为了找寻玉佩而焦急万分的他,不肯交出玉佩、不惜动手杀了将领的他,是为了信守承诺、为了保护这枚玉佩,被五花大绑、险些人头落地的他。
一白红着眼眶,缓缓起了身,留下一锭银子悄悄走出了茶馆。
捂着胸口,抬头望向天空,一白蓦的一笑,“三百年了,是该去看看你了…”
提着两坛酒,一白来到了将军冢。
可还未走到冢前一白便发现,将军冢的不远处,多了一座土坟,土坟简陋至极,只有一块无字碑。
一白瞬间酸楚难当,不知为何,他似乎知晓坟中的尸骨,是为何人…
是当日跪在将军坟前说着终身为副将的那个少年,是那个将白羽青匕亲手交给自己的,秦郁。
先后揭开两道酒封,将一坛放在了将军冢的石碑下,手里握着另一坛,一白席地而坐。
“将军…没想到我们第一次对饮竟然是这般境遇…敬你…”,一白喝了长长的一口酒…
“你我识于微时,久别重逢后没有说过半个字,却有着过命的交情,不知我们这等情谊,算得上什么?~陌路?好友?挚交?似乎,都不对”
“我一直不明白,你怎么这么喜欢死…如今,倒是明白个通透…向死心魂,向死而生”
“现在想起第一次相见时你那个惨兮兮的样子,我还是忍不住想笑…我…我就没见过谁如你那般狼狈…”
“不过后来我才知道,你差点成为一个小太监,这才是最好笑的…”
“那时的你,衣衫褴褛,每日挨打,还被叫做扫把星,就连别人家的狗死了也要算在你的头上…甚至连你的亲生父亲也不管你的死活,不但拿你的血汗钱换酒喝,还每日虐待你…你明明那么小…那么可怜…他们怎么忍心…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他不配做你的父上,他不配…”
“没想到,在军营里你又受了那么多的苦…你到底是如何勤奋才能练出这一身本领,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你这一生,受了太多磨难…”
“……”
“…不过,你长大了倒是好看得很…尤其是挥鞭的时候,帅气至极…”
“可惜…没准我就拜你为师了…没收到我这么聪慧的徒弟,是你的损失…”
“没有机会与君同醉,未能同君把酒言欢,是我今生憾事…”
“不过,最遗憾的,是当日没能再次救下你…悔不该早日相信父上的话,确定你有着向死之心,如若那般,我定会寸步不离,不会让你永远的逝去…”
“自此人间再无聚,坟边酒水念故人…”
“不过,我也要不行了…你我这一生算是都终结了…”
“若我有来生,若你未有向死心,若我们还能再见…我们一定会成为挚友知己…并肩天涯的吧?…”
一白仰头喝尽了坛中酒,看向石碑上的“乾坤将军”四个字,手里紧握着那把白羽青匕,话别道:“将军…再会…”
但,如何还能再会…
一白无奈起身,缓缓离去…
渐渐远去的背影,挥了挥手,向将军,向无字碑,也向他自己…
回到三葳山,一白偷偷的躲在树后,整整看着父上酿了一天的酒…
树后的一白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就要走了,这是,最后一次再见父上了。
父上,抱歉,我等不到母上回来的那一天了…
我也,我也不能再陪伴你了…
以后,这偌大山中,只有你独自等候母上归来了…
父上,你是一位尽职的父上,不像他的爹…
父上,一白谢过你的养育之恩…
父上,不孝儿一白,向你拜别…
父上,珍重…
一白默默的转身,走出了三葳山,独自来到一处荒芜之地,他席地而坐,缓缓闭上了双眼。
静静的等待着最后一次剧痛…
等待着心绞的侵袭…
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与寂寥的荒山之中,与飞鸾白玉的陪伴之中,与无尽的刀绞巨痛之中,一白手握白羽青匕,往日明媚清秀的脸庞,渐渐朦胧,一袭青羽白衣,渐渐消散,他徐徐化为片片白羽,点点星光,轻轻飘舞洒落…
白羽翩翩落尽,星光颗颗消散…
从此天地间,再无乾坤将军,也,再无一白…
“一生与君三面缘,亦使我命换汝命,不悔绞痛三百年,唯恨世间无君影…”
阴山洞中
繁霜立在洞口,眼望着无尽飘雪。
身后响起了一阵窸窣声响,然后又寂静起来。
繁霜知道芜愿醒了,转过身果见芜愿支起双腿半坐着,他右肘杵着膝盖手支着头,安静的看着繁霜的背影,嘴角弯起的弧度,好看又踏实。
再见这张脸庞,繁霜双眼渐渐泛红…
繁霜面带泪意,芜愿骤的收回笑颜,即刻起身走到繁霜身前,担心问道:“一白?!…发生了何事?!”
“将军…”
“将军?”,芜愿似乎不肯相信繁霜会如此称呼自己,怔了许久,他惶惑道:“一白,你?…”
繁霜道:“故人久未见…乾坤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