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弱水
千峰山中的弱水河,是令四界闻风丧胆的一个地方。
一道白水从九重天倾泻而落,汇聚流淌在妖界形成了弱水河。河水无法漂浮任何物体,所落皆所沉,故而,河中没有一丝生命。
万万年之后,弱水孕育出了一条巨龙,名为“独龙”,它极其凶猛残暴。传言,独龙一直潜伏盘踞在水下,耐心的等待着一切落入水中的生命,然后,一口将其吞咽,连残渣都不剩。
但这弱水却似乎和繁霜有着极深渊源,十八年前,他的丹元就出现在这不盛万力的弱水河面,十八年后,唯一能够恢复其法力之物,竟也是水中独龙脖颈中心的那片逆鳞。
正如昨日圣长所言,“一是苍鸾之护心翎羽,二是水龙之逆鳞,一个可愈合万伤,一个可使法力提增”。
逆鳞向来是习武修行者的追崇之物,而独龙乃是龙中之龙,故只有独龙的逆鳞才可使得繁霜灵气恢复,法力鼎盛。
入弱水的凶险繁霜自是知晓,所以他不能如实告知彦云和羽瞳,更不会让他们跟着自己葬送在那弱水河底。
繁霜只身离开了暮朝山,向着千峰山而行。
从清晨走到日暮,从艳阳高照走到明月独悬,从烈日炎炎走到乌云密布。
一道闪电劈裂暗空,“轰隆”闷雷滚滚不息。
繁霜行在一片空旷之处,听闻无数悉疏声响起,仰头看去,漫天的雨滴倾泻而来,将至眼前…
但
一纸白伞隔挡了无尽骤雨,只有不停的“劈里”声响在头顶,隔绝了世界的其他所有喧嚣。
侧过目光,又见那张熟悉的脸庞,带雨却绽开着笑容。
“一白,你我果真有缘”,芜愿的睫毛上落满了雨滴摇摇欲坠,随着他眉目弯起,雨滴化成细流滑落脸庞。
萍水相逢也好,丘壑同党也罢,无论芜愿到底是何身份,繁霜似乎都不是很想再见到他。若要还救命之恩,繁霜不会犹豫。但若是亲近,繁霜断然拒绝。
看了看头上的纸伞,“不需要”,繁霜径直走出伞下迈进了雨里。
“一白!”,芜愿追了过来,再次将伞遮上了繁霜头顶,“闲来无事,我随你一同去弱水”。
弱水?
两次相见,芜愿却接连知晓繁霜的去处。
繁霜那冰冷的眼中想必是盛满了讶异,所以芜愿才会边走着边说道:“万魄阵初见,你的法力显然与大名鼎鼎的繁霜护使有些不符,自是强行驱动炽魂焰后一直未曾恢复,而这世间唯一能提升你法力的,只有独龙逆鳞,故而,你定是要前往千峰山弱水河。一白,我说的可对?”
“对,但,不需要”,芜愿分析的不差,可繁霜不习惯芜愿同行。
见繁霜又迈出了伞下,芜愿也紧跑了两步,将伞向身前的繁霜撑去,不气不恼边走边道:“一白,你再考虑考虑~”
繁霜回道:“不必”。
芜愿半个身子都淋在雨里,却依旧笑着道:“你不缺一个打伞的么~?”
“不缺”。
芜愿不死心,又道:“你不缺一个伴儿么?路途漫长,说说话也是好的~”
“不缺”,繁霜最讨厌的,就是讲话。
芜愿笑道:“你不缺,但我缺啊~ 我可是无聊得很,碰巧遇到你,我又怎会再放你走~…”
“……”
繁霜加快了步伐,芜愿也随之加快。
繁霜停下,芜愿也停下。
繁霜冰冷瞪向芜愿,芜愿也回望繁霜,却是满脸笑意。
不管繁霜怎样嫌弃芜愿,他硬是懒皮皮的一路跟在繁霜身后,支手为他撑着伞…
繁霜向来习惯独来独往的,羽瞳曾说过,不是世界孤立了繁霜,而是他自己隔绝了整个外界。
可这个世间,总有那么一个谁,是你无论如何决绝,都无法将他驱逐出境的。
即便将心筑起了高高围墙,他亦会徒手将城墙生生扒开一道缝隙,任凭锋利的裂口划过周身,也要挤进你的画地为牢。
“一白”。
“”
“一白,你,可信任暮朝?”
繁霜瞥了一眼芜愿,他自然相信暮朝,不用提彦云和羽瞳,圣长、首护,乃至姬池,甚至山中的每一个武妖,他们皆有着为妖界安危舍生忘死的赤胆忠心,芜愿此问倒令繁霜生出了别样疑惑,他是何居心?
见繁霜眼生厌恶,芜愿勉强一笑,欲言又止道:“无妨,我在就好”,他自是知道繁霜不信他,说了也无用,便将想说的话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可许久之后,繁霜才知芜愿当日要说的,是一个令自己无比寒心、无法相信的惊天事实。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弱水那畔行。
风一更,雨一更,身影双双山千峰。
繁霜和芜愿立在弱水河畔,落日余晖洒落肩头。
芜愿抬头望向河对岸的那座峰峦,山上长满了凤凰木,满山鲜红正开的热烈,红海之中飞舞着只只金蝶,随着它们的翅膀扇动,洒落下丝丝星辰。
芜愿道:“一白,你说水底可有这番景色?…”
赏景的闲情雅致,繁霜定是没有的,而且这弱水河底,除了死亡,怕是很难再有什么其他景致。
繁霜瞥了一眼那山,对芜愿道:“你,留下”。
“留下?一白,你可知我早就当你是我的生死挚交”
挚交?不过总好过“喜欢”和“以身相许”,繁霜觉得芜愿终于正常了一些。
“你既是要去,我哪有不同去的道理~”,不容繁霜分说,他扬了扬头,“一白,我先行一步”,而后噗通落水。
芜愿入水的声音沉闷至极,甚至河面连一丝水花都未曾泛起,没有谁能脱离弱水,哪怕它是河水中的一滴。
眼见着芜愿沉入了死寂河中,繁霜眉头一皱随即也跃入而下。
弱水,名不虚传。
一进水中便似有万斤重物坠在身上一般,拽着向下沉,容不得任何反驳。
河水如厚镜一般沉寂,虽清澈无比,但却没有任何生物,没有水藻,没有鱼虾,甚至,连一颗螺黛都没有。
繁霜随着芜愿,先后缓缓沉入河底,相视一眼迈出了步子。
可这双腿,如同灌满了铅铁一般,每走一步都是在和无尽的力量做抗争,举步维艰。
挣扎着走了许久,芜愿忽地停下了脚步,仰头示意繁霜向前看。
望出视线…
只见,
本该死寂沉沉、满是骸骨的河底,竟然别有洞天!
那前方不远处,似乎是另一个世界!
放眼看去满是树木,绿叶茵茵,树上悬挂着颗颗果子,成熟到摇摇欲坠。
透过高低的树木可以看到,花瓣簌落中有十余间房舍,排列整齐,错落有秩,整个村落恬静,祥和。
世外桃源,不过如此。
而那里,竟还有…
一大片炽热的花海,热烈到翻滚如浪。
河底,果真有凤凰木!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想到一入即沉的弱水河底会生长着凤凰木?!除非…
繁霜侧头看向芜愿,芜愿来过此处?这样就意味着,芜愿不但闯出过万魄阵,还能平安无事的离开弱水河?
那么,芜愿,你到底是谁?…
相至此处,芜愿蓦地转过头看向繁霜,但他却没有洞悉繁霜心中所想,只是指向一处,然后用力的点了点头,示意繁霜前去查看一番。
暂且收起疑惑,繁霜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行至村落近前,有一片飘忽的金光闪现,仔细看过去,那是几个金字:“长相留”。
看来,“长相留”便是这个村落的名字了。
芜愿站在那里发愣看着,繁霜不知芜愿因何发呆,也不愿知道,便径自走向了村落,直到走出了几步芜愿才费力的追赶上来。
穿过那片晃动的金光,竟如同穿过一道水帘!且一过水帘,顿觉负重不在,浑身轻松。
这里,没有河水,空气清新,似乎与河外并无不同!甚至繁霜有些恍惚自己所在之处,是否为弱水。
刚进村落,有几间房舍的门就先后打开,几个身影出现在了房外,直勾勾的看向他们两位。
这,是警戒?是驱逐?还是欢迎?…
未等繁霜分辨清楚,眨眼间三四个看起来同繁霜、芜愿年纪差不多大的男女就围到了身前,他们争先恐后的问着“你们从何处而来?”,“外面是何模样?”,“你们如何来到此处?”…
繁霜看着一拥而上的几位,即刻后退了一步。
芜愿顺势将身子侧了侧,虽只挡住繁霜半个身子,却阻拦下了面前这几个男女的簇拥。
吵吵闹闹中,繁霜不禁侧目看向芜愿,他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惹得繁霜心生些许感激。可很快繁霜就发现,虽然芜愿在回答着身前男女的问题,“外面?我倒是觉得外面尚且不如此处~”,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他们,看向另一个方向。
不远处有一位女子,她容貌极佳,一袭徐徐黄纱长裙,虽同这身前的这几位年纪相仿,却不似他们这般好奇,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身旁,还有一只孟极。
孟极通体雪白,形体似豹,额间有蓝色花纹,生性纯良,是一种稀罕的生灵,既可腾云驾雾,也可奔驰如闪电,所以它既不算走兽,也不算飞禽。
那只孟极虽高过她,却温顺的在她身侧缓缓踱步,只是一双蓝眼机警的注视着此处。
“哎呀…孩子们,好了好了…别吓到他们”,忽地传来一个声音,男女们立刻安静了下来。
寻着话语声,繁霜这才见一个老者和一位青衣男子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群年轻男女身后不远处。
那老者已至耄耋之年,神态可亲,慈眉善目。
青衣男子,淡定稳重,秀骨清像,儒雅的很。
老者眉目和善的看着繁霜和芜愿,对大家说道:“快迎进来,以后有的是时间~…”
一个少年即刻看向那老者,激动问道:“族长,是不是可以列宴了~”,他脸上的神情,仿佛对此期盼不已。
老者也连连笑着点头道:“有客前来,自该列宴款待”,他看向身侧的青衣男子,说道:“伶陌,去准备准备”
青衣伶陌回道:“是,族长”。
不消片刻,一丈篝火熊熊燃起,篝火周围摆置了一圈台案,台案上满是果子、酒坛和杯盏。
族长坐在正位,一侧是那个黄纱女子,另一侧是伶陌,繁霜,芜愿,和其他几位围坐一圈。
看这座位顺序便知,除了族长,伶陌和这个黄纱女子在村中的地位也非同一般。
族长端起酒杯,提酒道:“有客远来,不胜欢喜,我们共饮此杯,以迎二位!”
大家纷纷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诸位畅聊开来,繁霜从他们的言语中得知,这里的每一位都是不慎落入河中,而后聚集在此,这里已经好几百年没有进“新人”了,今天一来就是两,他们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 甚至,族长当即就给繁霜和芜愿安排了住处。
族长端起酒杯,笑着问道:“这酒如何?”
芜愿看向族长,回道:“口味醇厚,桂香幽雅,是为佳酿,这酒中还有一种奇特的清香,却不知何所来~”,他看着繁霜,嬉皮笑脸问道:“一白,你可知是何物~?”
繁霜低眉回道:“凤凰木”。
有明知故问的嫌疑,芜愿分明看到了河底的那片红花。
可繁霜却感觉,芜愿再次提到凤凰木,似乎另有所指,只是眼下,他还未参透芜愿的用意。
听闻繁霜道出了酒中的最后一物,族长笑道:“看不出来你们年纪轻轻,对酒可很是精通啊~ ”,族长指向身旁的黄纱女子说道:“这是旖然刚酿好的,你们啊,正赶上了好时候~刚刚好…”
旖然莞尔一笑,又为族长斟满了酒杯,起身将伶陌面前的酒杯也倒满。
芜愿低眉看着举杯入喉的繁霜,嘴里呢喃着,“一白,我们,也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