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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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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遥远的地方传来风铎声,苍凉而遥远,声声响响古朴而浑厚。

    玄晖在半梦半醒间,只看见眼前缭绕着缥缈的云雾。

    在他的前方,悬着一根银色的长条,触碰不到,只突兀地悬浮在空中。

    他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却冥冥之中觉得和许愿有联系。

    似乎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随之而来的是云破天开,他的眼前出现了从未见过的景象。

    玄晖左右环视着,看出来这是一间宽敞的房屋,却与自己所熟悉的建筑完全不同。

    厅堂是厅堂,房间也是房间,桌椅床柜等基础设施皆在,却并非全为木质。

    而且四周仍有许多说不上来名字的家具,看着怪有意思的,让他很想摆弄琢磨如何使用。

    房屋整体的风格清清淡淡,乳白与浅杏为主色系,简约又温柔。

    客厅外有一方种满了各色花朵的阳台,若是站在阳台上远眺,触目之处皆是深蓝色的大海,辽阔无垠,低吟浅唱的海浪声层层叠叠地漫上来。

    原来这就是大海,不知道有没有二百两重的大螃蟹。

    身后的房间里,忽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玄晖转眸,想往声源处去。

    一抬腿才发现自己竟然飘在了空中,虚无的身体仿佛可以穿过实体。

    于是他飘着去了房间。

    那应该是厨房,玄晖方一进门,入眼的是许多锅碗瓢盆,以及竟然有半面墙那么高的架子,用来装放各式各样的杯子,从瓷杯到竹筒应有尽有,不知还以为是卖杯子的小贩。

    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灶台前捣鼓着。

    只需一眼,他就认了出来那是许愿。

    此时许愿正好侧身打开橱柜,拿出一瓶玻璃罐,似乎是储存的糖霜。

    见到那熟悉的侧颜出现,玄晖下意识就弯起唇角。

    但他很快又感觉到些许冲击,因为许愿实在穿得太清凉了。

    夏季炎热,她在家只穿舒适的家居服。

    清浅纯色宽松背心和短裤,衬得她皮肤细白如瓷。

    细细的吊带挂在她肩胛骨盛放的海棠上,短裤下是一双纤长的美腿。

    许愿也没穿鞋,只光着脚丫子踩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左脚踝是那条银质的铃铛脚链。

    只不过,就算她不停在走动,铃铛也没有声音。

    玄晖在许愿身边飘来飘去,她好似看不见他,只沉迷于手头上的活儿。

    他观察片刻,发现她正在做美食。

    不仅如此,旁边还有三脚架支着一个黑色的盒子,盒子上面有个小框,框里是个小小的许愿,同步地正在做同样的事情。

    玄晖听了会儿许愿的碎碎念,大概知道了这小玩意儿叫相机。

    而她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正在记录自己的美食日常。

    “今天我们要做的美食是……当当~巴斯克芝士蛋糕!”许愿对着镜头笑颜如花,“芝士控必须要尝试一下哦!这种微焦状态的半熟重芝士,入口即化的感觉真的超棒,也很难有替代品。”

    她边介绍着,手下的动作却没停,将细砂糖与奶油奶酪搅拌在一处,又把嫩黄色的蛋液少量多次地倒入后,才将蛋糕放进烤箱里烘烤去了。

    在等待蛋糕烤好的过程中,她从冰箱里拿出许多新鲜的水果。

    百香果、橙子、小青金桔和柠檬,细心地切块后放入奶锅里,里面是和冰糖慢熬的绿茶。

    绿茶煮好后,整个厨房都茶香四溢。

    待茶水静静放凉后,她又往里面添了冰块,冰镇水果茶就做好了,酸爽又解腻。

    万能的冰箱里还有昨晚做的酸辣无骨鸡爪。

    生鸡爪就着料酒和姜片煮熟后去骨。

    嫩黄色的柠檬、香菜的青绿色和红艳艳的小米辣颜色鲜艳,又有芝麻在其中点缀,让人看一眼就口水直流。

    玄晖抱着手臂在旁边琢磨着。

    他瞧着巨大的双开门冰箱,又看看亮着橙黄色暖灯的烤箱,目光再次掠过她厨房里一水儿厉害极了的厨具……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他媳妇儿一定是一位名震四方的大厨。

    这么多不明觉厉的家伙事儿,竟然只用来做菜?

    待烤箱结束工作后,许愿把新出炉的巴斯克蛋糕拿出来晾晾。

    那蛋糕果然如她所说那般外焦里嫩,玄晖还没研究透彻,又被她放入冰箱冷藏起来了。

    此时也没什么需要拍摄了,许愿熟门熟路地将相机关上,端起准备好的鸡爪和水果茶走出厨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然后她拿出电脑,将方才拍摄的内容传输进去。

    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夏季午后,许愿就这么盘腿坐在木地板上,准备一边啃鸡爪一边剪视频,与此同时,挂在墙上的电视屏幕里还在播放着令人捧腹的搞笑综艺。

    玄晖左眉一扬,这女人,三心二意的功夫简直无人能敌。

    同时做三件事竟然不会互相影响。

    于是他迅速飘了过去,想要坐在她身边。

    许愿喝了一口冰镇水果茶,舒服地喟叹一声。

    然后她在电脑上打开了上回发的视频的网页,看一眼网友们给她的评论与留言。

    弹幕上飘着无数的“亲亲老婆”和“漂亮宝贝”,玄晖见状,漆黑的眼睛危险地一眯,许愿却不甚在意,兴致勃勃地翻着留言,挑着一两条回复了。

    “宝最近天热了,小心中暑哦,就别出门了,乖乖在家待着做饭给我们看吧~”

    “看阿愿做菜真的好治愈!声音又很温柔,好想和阿愿贴贴啊!”

    “老婆什么时候开直播?你最近的视频为什么都不露脸?我好想你哦!”

    嘶——感情她之前说一日之间有成千上万人表白是真事儿啊?

    玄晖越看,越觉得危机感扑面而来,眉头情不自禁地微微皱起。

    可许愿却好似很喜欢粉丝们对她的关心,认真回复留言,还答应他们有空就直播。

    但是关掉网页,她的世界又恢复一片安静。

    客厅里的冷气呼呼吹过,房间里空旷得只有综艺里主持人与嘉宾在哈哈大笑。

    许愿抱着膝盖,沉默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半晌又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开始剪视频大业,毕竟是个美食博主,做后期的功夫可不能生疏。

    玄晖坐在旁边静静地陪伴她,撑着腮帮子环顾四周。

    他曾经预料的不错,许愿确实身处在一个和平繁盛的年代。

    她虽独居在此,房屋内的家居用具却处处精巧,看得出来生活优渥,不愁吃喝。

    在如此年代,就算经常下厨,她的一双手也保养得细腻娇柔,仿佛半点粗活儿没做过。

    也只有生长在这般物资大爆炸且人人平等的时代,才能有条件养成这一身处变不惊的娇柔清骨,许愿见过太多好东西,是以她在大魏时,下意识里就对贵人平民无任何区别对待。

    从未有自傲,也不曾自卑。

    不急不躁,不惊不扰。

    这种发自内心的平和与温柔,是用见识与金钱堆积出来的。

    他不知为何许愿会出现在大魏。

    但至少能肯定,她并非自愿。

    放弃方便先进的环境,选择成为一个贫瘠年代战争地区的孤女,从底层开始讨生活,这看起来不大像是正常人的选择。

    由此,若是放弃生存未久的大魏,回到属于她的时代,不再返回的话……

    玄晖亦是觉得情有可原,甚至可能性极大。

    思虑之间,眼前的记忆幻象渐渐散去,浓雾从周围涌来,隔开了玄晖与许愿。

    眼前那根银色长条莫名短了一截,片刻后,出现了第二个梦境。

    玄晖仍飘在空中,他的眼前的许愿看上去年纪更小一些,眉眼依然温柔,却透出三两分清冷之意,此时她正在一家明亮宽敞的纹身店里,准备难得冲动一回。

    她选定的图案是大片繁复绽放的海棠花,从锁骨蔓延到左臂胳膊肘。

    纹身师戴上口罩手套,同她开玩笑说:“小姐姐的长相不是有攻击性的类型,感觉好温和,但头一回纹身竟然就是半只花臂,实在太酷了。”

    许愿不置可否地弯唇一笑,自嘲一番:“叛逆期来得太晚罢了。”

    放在兜里的手机一直在响铃震动,她拿出来随意看一眼,调至静音后又放了回去。

    不间断的来电停止,转而成了一条接一条的信息。

    直到回家以后,许愿倒在沙发上,小心翼翼避免碰着左臂,这才拿出手机翻看起来。

    是许久未曾联系的父母,他们听说她已经毕业回国,已经有一大堆建议等着给她。

    父亲一如既往地望女成凤,对待她严格威厉。

    既已将她用最好的资源条件培养出来,自然需要她的回馈。他希望她到自家集团任职,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母亲感觉到她的抵触,宽容地安慰道:“你要真不想去你爸那儿也行,可以去投行呀,凭你的能力未来一定很有前途,妈咪很相信你哦。”

    甚至因为许愿没有接电话,父母麻烦了亲朋好友来对她进行了积极向上的合理“劝说”。

    仅仅是因为她想休息一段时间。

    又或者说,仅仅是因为这时候的她不大符合父母心中一贯的优秀勤奋的形象。

    作为他们乖巧的女儿,合该走上既定的道路,活成一枚轻飘飘的标志。

    她并未自怨自艾,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有些疲惫罢了。

    许愿的目光落在电视柜旁的照片墙上,最新的一张照片是她穿着学士服,佩戴荣誉绳,站在高台上从校长手里领过毕业证与嘉奖书时所摄。

    还有一张是与同学们的大合影。

    周围的同学来自不同的国家,各种肤色与人种,却在此处一齐庆祝毕业。

    许愿记得当时他们的家人朋友来了许多,捧着花束与礼物,在阳光的照耀下合影,满目笑容,都为他们感到无比骄傲。

    但许愿家中并无人参加,所以在大合影之后,她便径自离开了。

    思及此处,她一时觉得无趣,轻叹口气,又拿出手机来滑动一瞬,眼里划过一抹讶异。

    她昨日发在网络平台上的椒盐大虾的教程忽然火了,流量忽然冲击而来,连带着以往随意发的美食照片也评论转发多了起来。

    做个美食博主好似也不错,许愿随意笑笑,又将手机熄屏。

    玄晖飘在旁边,旁观着许愿如往常般平静的情绪,却头一回在她身上看到了孤独之意。

    这很难得。

    在他的印象中,许愿总能和任何人交上朋友,有家食肆的几人甚至非常依赖她,他们永远热闹哄哄,很少会与孤独这个词挂上钩。

    许愿确实人缘俱佳,因为她是个板板正正的“好闺蜜”。

    就算利益与好处掺杂其中,她亦能游刃有余地解决与朋友之间的二三事,但也因为如此,她很难有真正完全交付之人,就算是阿川与陆明薇,对她的印象也是难以敞开心扉。

    玄晖若有所思,未注意到不知不觉间四周又浓雾四起。

    那根银色长条再次变短,仿佛倒退的进度条。

    第三个梦境很快出现,出现在他眼前的许愿年纪要更小一些,她脸上的稚嫩仍未退去,似乎只有十四五岁模样。

    这间两层楼的小洋房是她独居的家,此时许多同龄人聚集在此。

    他们似乎因为许愿过生日,而来参加宴会。

    来者大多是许愿的同学朋友,在忙碌的学习生活中挤出时间来游玩。

    年轻人活力四射,在厅堂里打打闹闹,吃吃喝喝玩儿着游戏,屏幕上也放着电影,各种声音叠加在一起,语笑喧阗。

    玄晖对熊孩子们的闹腾劲儿实在叹为观止,他看得眼花缭乱,几乎有些倦了。

    然而许愿却脾气很好,由着他们闹腾,甚至还下厨露了一手,给他们做了许多美食。

    于是未消多时,朋友们在客厅里,围着寿星许愿坐成一圈,一边吃着新鲜出炉的点心,七嘴八舌聊着天。

    “许愿,我真羡慕你,一个人住这么大的屋子,还没有爸妈管你。”

    “对对对,想玩儿多久都行,出行接送有司机,做饭有阿姨,太爽了好吧!”

    “我们平时可以来玩吗?我妈可烦了,半个小时就打个电话,我就想在外头躲着她!”

    许愿闻言微顿,而后绽放一个笑容,点头应允道:“可以呀,平时只有我一个人,你们随时都能来,提早跟我说一声就行。”

    时间已晚,少年们熄了灯,给她唱生日歌,而后分食了漂亮的生日蛋糕。

    就像曾经她给他描述的那般。

    宴会结束后,同伴们依依不舍地走了,留下一地的狼藉。

    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只剩下许愿一个人。

    安静得仿佛方才的热闹不过幻象。

    但她的神情很平静,独自坐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手里攥着手机。

    玄晖见过许愿这种表情,在她心里有事,却不愿意表达自己的时候。

    有时候他会略为强硬地让她正对自己,此时再见她这般形容,他却后悔不已。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攥着他的心脏,似乎在谴责曾经对她的粗鲁。

    时钟一分一秒地转动,许愿手中的手机终于亮了。

    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是“妈妈”。

    许愿接起了来电,听筒那边传来温柔的女声:“愿愿,生日快乐呀,今天和同学一起开不开心呀?”

    她的手下意识攥紧了手机,点点头后才反应过来对面看不到。

    于是她只能再次开口道:“很开心。”

    “开心就好,你开心了,妈妈就开心了。”女人的声音温柔似水,“钱还够不够用啊?妈妈再给你打点零用钱吧,今日寿星公最大,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千万别委屈自己啊。”

    许愿无声地笑了笑,又道:“不用啦妈妈,我生活费还够用。”

    “愿愿真懂事啊,但那怎么能一样?平时的生活费是生活费,生日肯定要另外拿红包呀。”

    话音未落,听筒的那边似乎传来争吵的声音。

    女人捂着话筒,转头说了句什么,片刻后又拿开手,对许愿道:“愿愿,妈妈先不跟你聊了啊,吴叔叔和你弟弟又吵起来了,妈妈要去看看他们怎么回事,你早点睡哦,妈妈爱你。”

    许愿还未来得及答应,连线就已经掐断。

    她轻轻叹了口气,没过多久,短信的提示音响起,妈妈在百忙之中转账了过来。

    好在还有钱,许愿想。

    她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钱。

    虽然她快要忘记妈妈长什么样子了。

    妈妈现在是是长头发还是短头发?卷发还是直发?近期喜欢穿长裙还是裤子?指甲染了什么颜色?有没有长皱纹?

    应该不会,妈妈向来是个注意保养的女人,常常会去美容院。

    许愿摆弄着手机,在相册里翻翻找找。

    她只有一张年代久远的全家福,那时候的她才三岁。

    许愿看着照片发了会儿愣,没过多久手机又响起,这回是爸爸的来电。

    爸爸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严肃,祝她生日快乐后,单刀直入地告诉了她今年的生日礼物是出国留学,希望她能够拿出一份漂亮的成绩单来。

    她的成绩单一向很漂亮,所以这是一句理所当然的通知。

    电话挂断。

    许愿抬起眸子深呼吸,而后缓缓吐出。

    完成了任务,她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步一挪地走到了客厅,方才举办宴会的地方,茶几上还有没有吃完的生日蛋糕。

    她不顾形象地往地上一坐,伸直了双腿,脚腕上的银链子飘飘摇摇。

    许愿开始狼吞虎咽。

    甜腻的奶油与松软的戚风蛋糕一同塞入口中。

    她大口吃着,面无表情。

    玄晖看着自虐式大吃大喝的许愿,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事。

    高糖促进分泌的多巴胺和胰岛素能让她能短暂地逃离空洞的情绪,她在冷静而清醒地调节身体的激素。虚假的满足感是风雨中的一叶扁舟,美食永远不会离开她。

    只要吃,就能开心,她喜欢这种实打实的关系。

    吃完蛋糕后,许愿再次站起身,光着脚在木地板上行走。

    玄晖跟在她身后,绕过楼梯的扶手,来到一间不起眼的小房间门口。

    许愿握住了门把手,轻轻往下压,缓缓推开了这扇门。

    那是一个光线昏暗的房间,到处是四散着的画纸,墙壁甚至是天花板上,都或钉或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涂鸦与画作。

    画作没有技巧,只有情绪的发泄。

    玄晖大抵看出来一些能叫得出口的形物,回旋飞过建筑屋檐的白鸽群,斑斓霓虹下萧瑟的夜归人,灿烂盛放的玫瑰花束,风雪中奔腾不休的骏马,水族馆里寂静无声的大鱼……

    但仍有些画纸上只有无意义的线条,反反复复,层层叠叠。

    许愿往里探了一步,又探了一步。

    客厅的灯投射在她脸上的光影慢慢消失,直到她完全没入了房间的昏暗中。

    玄晖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拉她,却穿过了她纤瘦的胳膊。

    云雾就在此时涌起,将他们之间隔绝开来,银色长条也再次变短。

    他进入了第四个梦境。

    许愿看上去更加年幼,十岁未到,还是上小学的年纪。

    她发烧了,被住家阿姨发现时,已经晕倒在家中地板上。

    阿姨心急得很,抱她去医院的时候,都没有顾得上捡起掉落的鞋子。

    父母并没有来看她,在电话里苦口婆心地解释着。

    “愿愿对不起,妈妈真的太忙了,昨天加班到凌晨,今天你弟弟又在学校里打架了,老师很生气地让我去学校,唉,如果你弟弟能有你一半懂事就好了,他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成天就会闯祸……”

    “愿愿,爸爸今天在外地出差,实在没空去看你,你要乖乖听话,在医院休息好,身体恢复了,才有精力好好上课,爸爸下个月回去,给你带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作为礼物。”

    “愿愿,你弟弟最近迷上跆拳道,妈妈送他去上课外班了,感觉还不错,你有没有想要去的课外班啊?妈妈给你钱报名,对啦,你小时候不是喜欢跳舞和画画吗?想不想继续学?”

    “愿愿,爸爸最近要结婚了,希望你会喜欢孔阿姨,她的性格温和,你也很乖巧,你们一定能相处得好,你下周末来一趟,我们一起吃个饭,爸爸来挑餐厅,孔阿姨已经怀孕了,还是得多照顾些她。”

    许愿躺在病床上挂着水,听着手机里爸爸妈妈絮叨的声音,时不时应一声。

    病房里暖风开得太足,让她的嘴唇有些干涸,都无暇去喝水。

    这对她而言,已经是不可多得。

    爸爸妈妈鲜少陪伴她是真,总是将她放在考虑的最末位是真。

    但对她的愧疚也是真,给她丰厚的补偿也是真。

    所以她恨不起来。

    许愿有所失去,但得到的也不少,所以连抱怨都显得矫情。

    她只能一遍遍地接受这个现实,成为一个孤独而温柔的完美小孩。

    月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照在她从被子伸出的细细脚踝上,银链子反射出莹亮的光泽。

    许愿缓缓转眸,有些出神地看着高悬的月亮,伸出手捧起缥缈的光芒。

    与此同时,玄晖虚无的手也落在她的头顶,仿佛想安抚她。

    而病床上的小姑娘却一无所觉,只喃喃自语道:“太阳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呢……”

    许愿未落的话音湮没在白色的雾气中。

    银条再次变短,第五幕梦境徐徐在玄晖眼前展开。

    仍是那间小洋房里,五岁的许愿站在镜子前,正在努力地练习着讲故事。

    幼儿园里即将举行校庆活动,她报名了讲故事表演。

    虽然爸爸妈妈在不久前已经离婚了,闹了好大一场,但他们答应了一定会来看。

    所以她正在反反复复地练习着,生怕上台时会舌头打结:“牛蒡叶在这个国家里应该是最大的绿叶子,将它围在你的肚子上的时候,仿佛就像一个围裙一样……”

    年纪尚幼的小朋友还未曾练就从容不迫的沉静气度,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眉飞色舞。

    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带着幼童独有的淡蓝光泽,清澈如溪。

    彼时尚未过世的外婆在旁边的摇椅上,正织着毛衣,欣赏着她不厌其烦的练习。

    当然,连围观已久的玄晖都知道,许愿的父母并没有如约而至。

    解释的原因有许多,却又很是合理,比如弟弟生病、工作太忙、临时急事……

    总之每一条都万分严重,紧迫得火烧眉毛。

    而看女儿校庆表演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只能一推再推。

    晚点去,再晚点,直到最后也没出门。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的许愿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但那时候的许愿实在太小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天大的伤害。

    失落至极时,她躲在房间的门后,悄悄听着外婆在电话里责备母亲的话语,说若是做不到,就不要对孩子承诺,孩子的世界很小,句句都会当真。

    小小的许愿关上了门,抱着膝盖,坐在床脚的地毯上。

    她的身上仍穿着演出时穿的公主裙。

    鹅黄色的纱裙,配上晶莹剔透的小皇冠,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衣服,漂亮极了。

    一片寂静中,许愿忽然开口。

    “牛蒡叶在这个国家里,应该是最大的绿叶子。”她开始大声念着准备很久的故事,眼里有光泽一闪而过,“将它围在你的肚子上的时候,仿佛就像一个围裙一样……”

    她认认真真念完,愣了片刻,然后又重新开始:“牛蒡叶在这个国家里……”

    故事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喊一次爸爸妈妈,却声声都是爸爸妈妈。

    最后小姑娘倒在柔软的地毯上睡着了。

    夜色已经很深,她疲惫至极,鼻头红红,嘴里还在呢喃着这个要讲给父母听的故事。

    那时她尚未知晓,从今往后二十年,这个故事再也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玄晖在小小的女孩身边蹲下,垂眸看她蜷缩成一团的,没有安全感的睡姿。

    她到如今,仍然是这样的睡姿。

    他轻轻叹息一瞬,静静地伸出手想要抚摸她的头顶。

    原本以为虚无缥缈的手又会穿过她的身体,玄晖却讶异地发现,他好似能够触碰到她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脸上遮盖的发丝撩开,轻柔地挽至耳后,又缓缓地抚过长长睫毛下欲落未落的泪滴。

    黏腻的液体在他指尖停留。

    就在此时,一直悬挂在顶端的银条忽然动了,缓缓地落了下来。

    玄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低头一看,那竟然是一根银链子,上面坠着两朵铃兰花似的铃铛,他轻轻摇晃一瞬,并无半点响声。

    他瞬间认出了银链,立马垂眸看一眼小许愿的脚踝。

    ——干干净净,并没有任何饰物。

    玄晖若有所感,迟疑片刻,最终长长地松了口气。

    他低下头,将银链环上了她的脚踝。

    小许愿不安地挪动身体,紧闭的眼睛竟然又滑落一滴眼泪。

    玄晖将她抱起,轻轻放在柔软的大床上。

    他替她擦干净脸,而后坐在床边,静静凝望着她的睡颜。

    半晌,他的目光又转至窗外,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黑暗的夜色过去,天快要亮了,太阳即将升起。

    浓雾升腾而起,缓缓朝玄晖聚拢,将他包裹起来。

    他重新回到了一片纯白之中,却不再有任何的记忆情节出现在眼前。

    经过这一回的梦境,他已经了解许愿曾经生活的冰山一角。

    玄晖终于能够理解为何对于此事她会三缄其口,换成是他或许也难以描述清楚,有些事情就是如此,未曾亲眼所见,便难以接受——就像她家中奇奇怪怪的家具,他很难想像一些没有见过的东西。

    更何况许愿此人成长得过于独立,拿惯主意处理事情了,想要自己解决也是正常。

    而大魏的际遇与她原本的世界完全颠倒,原本过着孤独却优渥生活的她成为战争孤女,适应着贫瘠的生活,却收获了阿川等人真挚诚恳的友情。

    将军府的人也很喜欢她,期待着她的到来,接纳她为亲人。

    最重要的是,她与他成亲了,有了他这个将她视若珍宝的爱人。

    玄晖与陆明薇难得的所见略同,就是他也不相信许愿舍得离开他。

    他还记得她眼睛亮亮地说:“我永远爱你,一瞬即是永恒,我在这一瞬间永远爱你。”

    许愿这般隐忍内敛的人,看着明理大方,可细细想来,这人到大魏这么久,说过几句真心话?就算是与交心之人叙谈,她更多也是一个倾听者与鼓励者的角色。

    能够在即将离别时,一改本性说出如此直截了当的话来,她必然无法割舍。

    与此同时,许愿从大雾之中跌回幻境。

    她从睡梦中恍然惊醒,从沙发上猛地坐起来,桌案上的餐具仍没有收拾,四周一片昏暗,阳台外面是安静的夜色,不知何时已经这样晚了。

    许愿仍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久久无法回神。

    那条带着铃铛的银链子,竟然来自于他?!

    她一直不知这链子从何而来,是因为二十年前那个夜晚,年幼的她早已陷入沉睡。

    许愿内心震颤,怔愣着看着阳台窗外,黑夜中的大海潮起潮落,吟唱别离。

    所以将她带去大魏的是铃铛银链。

    所以她的穿越任务是攻略玄晖。

    所以在进度条满了以后,两个铃铛都响了起来……

    一切的疑问都有了准确的答案,连成一个难以逃脱的循环。

    长夜漫漫,她在阳台上枯坐许久,心如乱麻。

    月亮的光辉渐渐淡去,海面上粼粼的光泽微微收敛,遥远的海平面上升起一轮朝阳。

    仅仅是露出小小的半圆,万丈霞光就已经将海面染得金红璨璨。

    未消多时,耀眼的金晖照亮了黯淡的世间,也点亮了许愿漆黑的眼瞳。

    朝阳明媚,她想起与玄晖初见未久时,他领着黑铁骑纵马回城,途径朝阳升起。

    她坐在他背后,兴奋地让他看,描述着自己对于太阳的敬慕。

    与他的初见,仿佛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缓缓地垂下头,忽而注意到银链又回到了左脚脚踝。

    莫非是入梦时玄晖完成最后一扣后的结果?

    情绪稍微冷静些许,她的脑海中回想着方才在梦中看到的记忆。

    痛哭流涕的黑历史并没有循环播出,甚至在这些记忆碎片中,她这个大哭包竟然几乎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梦境呈现出普通的日常生活,她平静地回顾,心无波澜。

    除了在最后时刻,她看着那个五岁的孩子大声念故事的模样,忽然想摸摸她的脸。

    她想对孩子说,不要伤心,你以后会变得很强大。

    抛开琐事,许愿自觉成长至今,过得还算不错。

    甚至在普世意义上来说,她的一切已经是许多人羡慕的存在。

    但她并不否认,这般的旧事方能铸就如今她这般的人。

    是以,许愿并不怨恨任何人。

    父母亦有他们的生活,不能得到他们的陪伴,仅仅是人生万般遗憾之一罢了。

    如今离开爱人,又新添一笔。

    许愿见过玄晖的旧时记忆,如今他也看了她的。

    与他幼时曾面临的残忍惨烈相比,她已经幸福千倍万倍。

    可是他却在那孩子难以自持的崩溃后,蹲下抱住了她。

    许愿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眼底已然潮湿,似乎已经心酸难忍。

    他将脚链为年幼的她戴上,细细一条的银链在月色的照耀下迸发出耀眼的光芒。

    那时候的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许愿深吸一口气,忽然站了起来。

    既然玄晖已经将铃铛银链还来,那么就一定有其作用。

    银链一定能带她回到他身边。

    无论如何都要试试看。

    抱着这样的想法,许愿起身在阳台走了一圈,思考着如何离开这一处空间。

    门窗皆被上锁,唯一薄弱的地方,好似就在阳台的玻璃窗上。

    许愿凝视着透明的窗,眼睛眨也不眨地沉思片刻。

    而后她忽然抡起了身边的椅子,猛地砸向了玻璃窗。

    爆裂的巨响过后,玻璃像烟花一般四散而落。

    而许愿就在此时迅速地跳上了窗台,如同猫科动物一般灵巧。

    她凝视一瞬海边炽热的朝阳,极为怀念地喃喃自语道:“我是真的很喜欢太阳啊……”

    言罢,她朝着窗外纵深一跃!

    滞空的刹那,许愿只觉得长期淤积在胸的郁气一扫而空。

    她做事向来瞻前顾后,难得冲动,却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畅快。

    在无尽的下落中,混沌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她听见了遥远的风铎声响。

    铛——铛——铛——

    风过时,风铎缓缓而动,古朴浑厚的声响穿越了漫长的时间婉转而来,连空气都跟着嗡嗡颤动着。

    许愿似乎听见了玄晖的声音,他似乎在她耳边低语,在讲述一个漫长的故事。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伴随着风铎空灵的震音,也变得不真切起来。

    这是梦吗?

    “阿愿,你我相逢于旧岁秋时,至今而止,相伴有时,分别亦有时。

    然坎坷之后,幸得你为妻。今暂别,院花开尽,思念成疾。

    彼时言及花雕一坛,母手酿,父亲埋,若你归来,欲一同相启宴饮。

    我素不信神佛,未尝许以愿也,而今独求相逢。

    若再未得间,此酒亦不必重见天日。

    吾妻阿愿,风铎声响,魂可归矣……”

    飘忽迷离之间,许愿只觉得她好似坠落进漆黑的洞穴,漫天皆是洁白的繁花飞舞,她身无所依,只能永无止境地下坠,下坠……

    意识也渐渐地变得模糊,似乎又要陷入深远的梦境。

    “玄晖……”她听见自己的呢喃,混在飘飘渺渺的风铎声中,如梦似幻。

    可下一瞬,她的手骤然被一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耳边传来朝思暮想的声音。

    “我在。”他说,“我在。”

    许愿仿若疲惫至极,用尽力气也睁不开双眼,然而她感觉到有液体滴落在唇间。

    咸咸涩涩。

    是眼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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