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后娘忽而感受到玄晖带着杀意的目光,顿觉不对。
这铺子竟是玄家的产业?许愿这死丫头,怎会有这般好的造化?
她连忙拎着在旁边吃瓜看戏的小儿子往前跪了几步,痛哭流涕道:“玄将军明断啊,那不仅是她的父亲哥哥,也是我的丈夫儿子,我一向待她视若亲女,怎知她这般狼心狗肺……”
玄晖断呵道:“满口胡言!”
话音未落,他便从胸前掏出一份保存完好的纸张。
那像是什么契约合同,他将其高高举起,厉声质问道:“这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后娘战战兢兢抬眼一瞧,顿时脸色便白了。
她分明记得两日前才将这契约藏了起来,只为了在许愿被买家追讨回去前拿些好处,怎么今日这契约却会在玄将军手里?
而此情此景却由不得她冥思苦想,跌坐在地后也不再卖可怜了,当机立断地开始朝玄晖哐哐磕头:“将军饶命!饶命啊!我是有苦衷的呀!”
众人见她变脸好似翻书,皆好奇起来,不知那薄薄一张纸到底有何威力?
玄晖将那张份协议在北风中抖开,扫一眼上头的白纸黑字,冷声道:“这就是你说的,对她视若亲女?试问各位,有谁会将亲女卖给死人做妾?这上面可真凭实据地写着,你只需将她骗嫁,谋杀由男方家人执行。”
在围观群众惊愕的表情中,玄晖居高临下地俯视那浑身颤抖着的妇人:“若非官府在严查冥婚罪,顺着线儿找到你身上,今日岂不是让你得了便宜?见你反应这么大,应该是知道协同谋杀子女之罪有多严重吧?”
许愿一听,愣得眼泪都停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后娘喃喃道:“你竟然……让女儿去送死?”
怪道在后娘初见她时,还说了一句“你怎么没死?”
只因这毒妇本就打算送继女上黄泉路,就算从北戎军的弯刀下苟活,前方还有更暗的黑等待着将她扼杀。
就算未曾亲历,许愿也为那已然香消玉殒的小姑娘心冷不已。
那后娘已是磕得头破血流,却仍嘴硬道:“将军!我真是别无他法了,我一个寡妇,哪里有这么大本事养活家里三口人啊!”
“家中两个男丁战死,抚恤金你一分不落照单全收,北陆营又按季度有供给,我黑铁骑补偿烈士遗孤的存抚向来不薄,你若是本本分分种地或做些小本生意,哪里会吃不起饭?”玄晖冷笑一声,“再者,你如今不是眼红许愿生意红火么,有这么个摇钱树,你竟不好好供着赚钱,而是将她发卖了?”
后娘闻言,登时理直气壮起来:“那些银子如何够使?我儿子以后可是要念书写字的,纸笔束脩的钱还远远不够呢!”
她转而又对许愿骂道:“还摇钱树?早前让她给我做个三餐都臊眉耷眼,跟个扫把星似的,哪里知道现在能靠做饭赚了银子?小贱人还跟我玩儿藏拙?我呸!”
许愿被她骂得当即回了魂儿,也不还嘴了。
她只默默别开脸去,泪珠却似断线一般滴落,润湿了裙摆。
那眼泪好似带着滚烫的温度,一颗一颗砸得玄晖太阳穴青筋突突跳着疼。
而此时围观的群众终于吃明白了这个瓜,理清了事情的发展顺序。
他们立马就做出了决断,有人开始对着后娘骂道:“就你儿子是人,她不是人,为了你儿子读书竟要她送命?!毒蝎心肠!”
“就是!看这可怜的小妮儿,好似还不知后娘是让她送死呢。”
“怎么会有这么毒的人啊?拿着人家父子俩的抚恤金,还要谋杀女儿!”
“所幸这姑娘逃出来了,自己有本事做生意,又被这老毒妇惦记上银子。”
众人议论声纷纷,一边儿倒地在骂后娘。
玄晖抬手,四下便渐渐静了音。
他身后的官差上前将后娘押解带走,又捎带上她的小儿子,准备立案审讯。
作为故意谋杀案的另一位当事人,许愿自然也要跟去官府。
她刚站起身,暗暗锤了锤跪麻了的腿,面前就伸来了一只手:“我送你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许愿抬眸望向他,而后如同曾经的数次一样抓紧了他的手,踩着脚蹬一跃而上,坐在他身后轻声说道:“谢谢。”
玄晖未应声,手也没松,引着她抓稳他的腰带,而后轻抖缰绳,双腿一夹马腹,赤乌便开始朝前奔袭而去,迅速地离开了银杏街。
方才许愿调动全副精力应付后娘,哭得太狠,说得太多,此时忽然歇下来,难免有些脑袋懵懵。
这荒唐事儿的前因后果让她心里闷闷地疼。
十两银子便能将一个女孩儿谋杀,还是冥婚里的一个小妾。
这说明还有“正夫人”,甚至还有别的“小妾”,受到这不公待遇的女子不止一个。
她们大概都已瘗玉埋香。
寒风刮在她泪迹未干的脸上,刀割似的生疼。
她便微微低了头,额头抵在玄晖的背上,用他结实的臂膀来挡风。
玄晖知道她情绪不佳,于是再次抓住她的手往前伸,变成搂住他的腰。
“冥婚陋习,大魏律法明令禁止。”似是知她所想,他忽然开口解释一句,“只不过总有人自觉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制裁罢了。”
许愿想了会儿,抬头问道:“你是从哪儿拿到那张契约的呀?”
玄晖回答道:“你忘了?我曾调查过你。”
早前他怀疑她而做的调查,这会儿却正正好帮了她的大忙。
可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她揪住他的衣服,轻声问道:“你既然早就知晓后娘犯了大罪,为何此时才将其抓捕?”
“原因有二,第一,她一介乡野村妇,如何能得知谁家富商有这种‘需求’?背后必然有专门从事此业的组织,此事暗中调查为好,直接抓捕,恐打草惊蛇。”玄晖并不回避,细细与她分析了,“第二,在此之前,你并不知是冥婚。有时候被瞒在鼓里,过得更轻松些。”
许愿闻言微微怔住。
听他分析,她的思绪也不再僵滞。
距离她从战场上被玄晖救回也不过数月,调查罪犯一事,本也不是他的职责,此番为她出头,或许已算是越权而为。
玄晖却在此时拍了拍她放在他腰间的手背,闷笑一声:“莫要担心。”
这一次的同骑,他并没有穿戴战甲。
许愿的脸贴在他脊背,从他身后抱住窄瘦却精壮的腰,抬眸便是他略略紧绷的宽肩。
玄晖的体温比起许愿偏高,她越抱着越是觉得暖和。
他的衣服上染着淡淡的沉香味,稳重而优雅,隐隐间让她不安的心被安抚至平静。
这句安抚里包含许多,为她解决后娘的麻烦,洗去莫名扣上的不孝名声,以及为被谋杀的姑娘们的雪耻与证明……
也不知为何,他说一句莫要担心,她就轻易地信了。
到了官府后,许愿被官差带进去问话了。
玄晖却也没离开,大马金刀地在堂前坐着。
见她最后还依依不舍地回头,正在举着杯盏抿茶的玄晖笑道:“我在这里等你。”
这下好了,有他在此坐镇,谁也不敢对她怠慢半分。
询问的时间漫长而枯燥,官差为了负责,尽心地询问每一个细节。
许愿循着脑海中浮浮沉沉的碎片信息,将能记得的都回答了,左右她不过是个不知情的受害者,官差也不会太为难她。
待一切都折腾完毕,许愿缓缓地长出了一口气。
难以描摹内心复杂的情绪,但好歹心里有大石头放下的畅快。
至少万事都水落石出,不再有深埋的阴谋。
玄晖已经不在堂前坐着,许愿迈步走出官府寻他,才发现天色已晚。
虽是傍晚,却看不见往日恢弘的夕阳。
渺远的天幕昏昏沉沉,灰暗中掺杂着一种瑰丽的红色。
玄晖背对着她,正抱臂看向漫无边际的远方,背影挺拔孤绝。
许愿久久地凝视他的肩脊。
直到他微微侧身,转首朝她望来。
她缓缓上前,站定在他面前,抬头与他对上视线。
初雪就在此时悄然飘落。
零散而洁白的雪花,安静无声地落在他们之间。
她情不自禁又探前半步,凝眸看向玄晖,看雪花落在他的鬓发与眉梢、肩上与衣摆,内心充盈着像这云起雪飞一般漫无目的的柔情。
他忽然牵起她的左手。
许愿骤然回神,听玄晖低声问道:“手腕还疼吗?”
“疼。”她方一出声,后知后觉这微颤的尾音仿似在撒娇。
于是她垂眸,伸出右手食指在在绷带上画圈:“这一块是淤青,这一块是口子,上回流过血,平日里做活儿都要用手,难免好得慢些。”
玄晖拎着她细瘦雪白的手腕,顿了一瞬,开始拆上面的绷带。
而后他从怀中掏出一小瓶药粉,小心翼翼地倒在伤口处:“这可是好药,用了不留疤痕,送你了。”
药粉辛辣,伤口的疼痛立马让许愿倒吸一口冷气。
玄晖玄晖看她一眼,加快手里的动作,又赶紧缠上了新的纱布。
他低声安抚道:“再忍忍,马上就好了。”
许愿应声,咬住了下嘴唇。
玄晖看她这般隐忍,不禁逗她道:“可以哭,没事儿。”
“谁要哭了。”许愿嘟哝一声,别过头去。
这都第几回了?她都记不清了,只恨总是忽如其来的眼泪,一定给他留下娇气的印象。
玄晖也没再逗她,垂首为她的手腕一圈一圈绑着绷带。
雪色的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顺着走势起伏,晕染出深深浅浅的明明暗暗。
许愿观察片刻,竟然发现他的睫毛很长,甚至有细碎的落雪能够挂上。
她下意识伸出手指,想要触碰。
玄晖不知她要做什么,眼前遮来阴影时猝不及防地抬眸。
眨眼间便抖落了那一小片倏然而逝的雪花。
他疑惑道:“怎么了?”
许愿颇有些遗憾地放下蠢蠢欲动的爪儿,朝着他弯眼而笑:“无事,只想叹一句,玄将军这般俊朗的容颜,实在难见。”
玄晖闻言笑哼一声,半点没跟她客气,自傲地说道:“那是自然,整个北地可再也找不出比我长相更齐整端正的男人了。”
“咦惹,自恋狂。”许愿皱皱鼻子笑他道,“你不是还有个弟弟吗?长相比你如何呀?”
“小屁孩儿,十五六岁的年纪,都还没长开呢,哪里比得上我?”玄晖抬眸看她一眼,忽而凑近了些,莫名笑得很邪气,“怎么,你还认为谁长得好看?”
此时两人几近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许愿的目光凝在他漆黑的眼瞳里,缠绵的情意若明若昧,迷离又恍惚,似是冷清,又似是邀请,勾得人心痒难揉。
进一步逾距,退一步难舍。
半晌,是许愿率先打破这两相眷眷的争衡。
她眼波流转,仍在他掌中的腕子灵巧一转,冰凉的指尖在他炽热的手心蓦然一碰,像是清冽雪花落下的吻。
玄晖呼吸窒住一瞬,又听她轻声笑道:“你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