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私塾三要素
李高地和李贵林、李贵银一道出门, 李贵林、李贵银往桂庄给李满囤送信,李高地则回了自己家。
炕上刚落座,李高地不及喝茶便告诉于氏:“今儿午后族里有正事, 你让郭家的早点摆午饭。”
于氏闻言自是要问:“什么事?”
腊月黄天的, 于氏心说:家家都在忙着过年, 族里赶现在有事多半与才刚封爵的谢家、红枣有关。
李高地心里得意,痛快告诉道:“当然是好事。刚贵银来告诉……”
李高地越说越得意, 禁不住哈哈大笑——从今往后, 他李高地在族谱的个人传里将有一个朝廷超品的伯世子外孙女婿和一个伯世子夫人外孙女, 且假以时日, 还会升迁伯爷和伯夫人。
他, 李高地,绝对地光宗耀祖!
李高地只自己高兴不算, 还要于氏认同。
“你说, ”李高地问于氏:“这是不是好事?”
族谱上,李满囤、红枣这一支人都记在李高地和前头的陈氏名下,原与于氏无干。
如此族谱给红枣加传, 于氏厌恶地撇了撇嘴:也只加在李高地和陈氏名下。
红枣是陈氏的孙女,而她,虽有三个孙女:大孙女玉凤的女婿刘春开食摊,日常为今儿多卖了两碗面龇牙花, 这辈子怎么看都与功名无缘;小孙女桂圆, 亲事虽未最后敲定, 但多半就是她舅钱广进府城进年画的那家作坊主沈千万的长孙沈有德了。一眼可见的, 沈有德将来只会子承父业,画年画,也无科举可能。
三个孙女中惟有金凤的女婿陈玉是个年青秀才, 偏偏他还是李桃花的儿子。
如此陈玉有了出息,族里少不了给李桃花也加传上族谱。李桃花是陈氏生的,加传就只挂在陈氏名下——这比她经满园、金凤才关联上陈玉,可是少了一层?
她还是没能越过陈氏去!
唉,于氏叹气:红枣族谱加传这事于她不仅没一点好处,还害她处处为前头那个死鬼又压了一头。
且可预见的,于氏甚至还想到:不差钱的继子李满囤得此际遇,必是要给亡故多年的陈氏打醮办事;而族里那些喜攀高枝的闻讯也必是要推波助澜;连带的,她一应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媳妇、重孙子、重孙女都要过去磕头——礼法上,陈氏是他们的嫡母、嫡祖母和嫡曾祖母。
待这些后续一件一件地办出来,李高地、陈氏、李满囤是光彩体面了,于她,则只有无休止的尴尬。
于氏越想越错气,实在没法高兴。
但李高地还在边上兴冲冲等着呢,于氏惟有强颜欢笑道:“是啊,确是从未曾有过的好事!”
“我这就去嘱咐郭家的!”
面子里子固然都已经没有了,于氏心里明白:但若不想雪上加霜,闹出更多的没脸,她必是还得哄着李高地这个不作靠的倚靠。
厨房里的郭氏听了于氏的传话就应了一个好,并没有追问到底什么事。
不管什么事,郭氏心说:自家现都只能听着、看着、插不上手、也说不上话。
现族里事务都由族长李丰收跟李满囤、李贵林两个商议着办,她公公李高地和二伯李春山那么高的辈分,现今也就一个点头的份——他两个虽不能说完全地说不上话吧,但有意见分歧时,每每为子曰诗云的李贵林、李满囤说服确是肯定。
李高地尚且如此,她男人李满仓就更别提了,而她三个儿子,可看见的,在有童生功名前,也别想在族里出头。
由此她打听得再多,又有什么用?远不如省下口水哄大孙子,还能赚个笑!
于氏挺满意郭氏的沉默寡言,但厨房出来却是望天叹了口长气:郭氏本□□说爱笑,并不是如今这个脾性。郭氏今儿的沉默,固然是好,没叫她尴尬,但沉默的背后却是她这一房人的萧条、冷清和无力。
更糟心!
李高地就是个大喇叭,特别是遇到这么光宗耀祖的露脸事,想叫他憋着不出声,还不如杀了他。
没意外地,李高地在午饭桌上把红枣上族谱的事给所有人都广播了一遍。
于氏早知有这么一出,当下往嘴里塞了块肉慢慢磨着,意思嘴占住了,不能说话——横竖该她表的态,于氏心里嘀咕:她都违心表过了。
现当着儿孙,她得留点体面。毕竟这一整桩事里最尴尬的就是她!
李满仓闻言一下子想到先李贵中族谱序位已排在他和他儿子前头。
现氏族给红枣加传,李满仓拿筷子的手不自禁地抖了起来:这页传将加在族谱什么位置?
大房不会连外嫁女、外孙的族谱序位都要加在他和他儿子之前吧?
李满仓下意识地看向于氏,看到于氏不言不笑,老僧入定般专心嚼嘴里的肉,心里叹息:他娘千算万算,算了一辈子,终还是没算到今天。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现无论是他还是他娘后悔都晚了……
李贵吉到底年岁还小,对于红枣族谱加传这件事不是一般地好奇,随即问道:“爷爷,这样一来,红枣是不是就跟我们一样能进祠堂了?”
这是李高地此前没想到的,一下子就被问住了。不过李高地爱面子,不肯叫孙子看轻,含糊道:“这不是饭后族里商议吗?”
商议不商议,李满仓端着饭碗苦笑:难道族里现还有人敢驳他大哥李满囤的回?
先没人提也就罢了。贵吉不晓事,实不该做此一问——以他对他爹的了解,回头族里议事必会拿此当意见提,提了,李满囤为了他后继的好看,就一定会通过。
红枣进出他李家祠堂,已确定无疑!
为免小儿子问出更多不该问的话,李满仓出声阻止:“贵吉,听你爷的。赶紧吃饭,别误了你爷的事!”
族里议事虽没一定要发表意见的规定,但一直没意见可是显得自己没能耐,不会虑事?
李高地自己没啥主意,当下就很看重李贵吉的问题。李高地正等着小孙子给他出主意呢,如何能叫儿子给坏了好事?
“满仓啊,”李高地一脸慈祥道:“没事。你叫贵吉说。贵吉也大了,也该知道些族务了!”
只知道有什么用?李满仓有苦说不出:能改变族谱位序吗?
但李高地开了口,李满仓便不好再拦,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儿子继续犯傻,又问:“爷爷,一年四节族里祭祀,红枣也会给出钱吗?”
……
郭氏全程未发一声,但内里却跟她碗里被筷子搅得不停翻滚的米粒一样,来回翻腾。
郭氏父母双全,但一手拉扯她长大的祖母却已作古。
有机会,郭氏自然想去她娘家祠堂,祭她祖母。
但凡李家开了红枣进祠堂的先例,郭氏忍不住想:她娘家氏族就可能跟进。连带地,只要她儿子中举,她就能进郭家祠堂祭拜——如此,她祖母也不算白养她一场。
从孝亲论,郭氏其实挺希望红枣能开女子进祠堂之风,但一想到由此一来,红枣将跟她的儿子们一个待遇,郭氏又觉得不甘——她一辈子生养了三个儿子的骄傲啊,就这样为红枣一个外嫁女给打碎了?
……
一家人正各怀心思的吃饭,贵雨、郭香儿提着肉来了。
今春县试李贵雨虽功亏一篑,但因为一试、二试都进了县前二十的原因,李贵林信守承诺,没等他开口就主动送来了早前说好的四篇谢尚文章。
看到贵林笔迹的一瞬,李贵雨小人之心甚至还忧虑了一会贵林给的不是谢尚原稿,只是手抄件,贵林万一抄错抄漏了,甚至根本就不对,他要怎么办?
但等真读了文章,李贵雨看到只文章开头寥寥百十字的破题就标了无数闻所未闻的前贤注、解、引,方知道他想多了——注解中的人名、文章相互印证,贵林根本没作假可能。
去了没必要的担心,李贵雨很快想到过去九年李贵林没再乡试下场的原因——只把这百十字中提到的人名、文章找全,就是个大工程。
而这,才只是一篇文章的一个破题。
由此,李贵雨终于直观感受到他和谢尚的差距——贵林中秀才在九年前,这才是九年前,谢尚十四岁时的文章。
如此就不怪他看不大懂谢尚连中六元的文章了。
先是他把谢尚想简单了。
谢尚心高气傲,从不跟人以文会友谈文章是有道理的——他也不耐烦跟他爷奶爹娘提他的课业。
提了他们也听不懂,跟对牛弹琴似的。
谢尚,他是没法比了!李贵雨务实地想:他能学的,就只有一个李贵林。
想到李贵林,自然避不开他自中秀才后至今已开了九年私塾——李贵雨随即意识到:即便明春县试他中了,府试、院试也都中了,未来十年他最可能的出路也只是似贵林一样开个私塾。
私塾三要素:学堂、夫子和学生。
开私塾的地方他有。他现和郭香儿住的院子是个标准的三合厢,有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六间。西厢房可以拿来当学堂。
夫子,不用说,就是他。
至于学生,李贵雨沉吟:李贵林的私塾已开了九年,口碑甚好,村人趋之若鹜。
他再开一家,村人会不会买账?
毕竟他现在外的名声实在一般,远不似李贵林有一条细水河的好声名。
……
思虑良久,李贵雨只得了一个利用现有的村学堂,积攒口碑的法子。
至此李贵雨的课堂除了教村学堂惯有的《三百千》《增广贤文》外,额外添了城里蒙学才有的《小学》、《对韵》、《论语》、《诗经》以及谢尚早年编的那本《七巧板拼法图谱》选录的九九八十一首唐诗。
为此,李贵雨甚至牺牲了他用功的一点点时间、自掏笔墨地抄编了教材——书本笔墨太贵,而村人多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脾性。
高庄村人对村学堂的要求原本不高,但若出同样的钱,孩子不仅识了字,还能掉几句“子曰诗云”、“锄禾日当午”,自也是十分欢迎。
由此李贵雨就如愿以偿地积攒了些人望——八月节的时候,便有邻村人跟自己村里正提出给他们村学堂换个类似李贵雨这样的夫子,哪怕加一些钱都可。
风声传来,高庄村人始审视李贵雨这个传言里因为无子,又被分家的李氏三房长孙,然后发现今春县试,李贵雨虽说落了榜,但他前四场取了县十五、县十三,县二十九、县二十七的成绩其实是周边几个村的头一份——李贵雨个人已是“雉水县正堂”鲜红大印认证了的正经读书人,府试、院试、童生、秀才预备。
李贵雨现虽不及李贵林有功名在身。但李贵林精力有限,所开私塾几年才空出一两个名额,还得优先李氏族人。
自己孩子想进去得等到猴年马月。
而城里私塾虽多,但来往接送麻烦。
由此就有心思活动的村人看上了李贵雨——毕竟李贵雨还年轻,村人如此想:今年不过二十五岁,县试五场已然四场进了县前三十。
细想起来,李贵雨这成绩对比二十八岁才过县试的李贵林来说其实不差,而学费则可便宜许多。
何况自家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都还两说。如此花一点点钱使孩子跟李贵雨先学学看,学得好再托人换私塾也不晚;学不来,不是读书的料也没关系,送城里学徒、学手艺,能有笔好字也是极大的优势。
怎么算,都不亏。
……
俗话说“中秋过后就是年”。中秋过后,县试近在眼前,由此李贵雨家常除了教书、用功之外不免思虑:县试过后,他势必要去府城府试、院试。如此一去两个月,他在村学堂的差事当如何保留?
参照李贵林现偶尔有事,私塾由李兴和代理,李贵雨以为他也当寻一个副手。
只是选谁呢?
贵祥肯定是不行的。
贵祥跟他虽是兄弟,但每每见面,都跟仇人一样。请他村学堂代课,没得被鹊巢鸠占。
贵吉还在念书,不行;贵富要做生意,不行——由此族里就没人了,得往氏族外寻……
对于村人的提议,李贵雨开始并不热心——他给学生加《小学》、《对韵》这些蒙学只是为将来试水,不然,呵,一个月五十文钱就想学《论语》?
做梦呢!
但问的人多了,且明白无误地说了加学费,李贵雨方认真考虑,然后又细算了笔账——直等确认自己的收入并不会因此而减少,李贵雨方去见现任里正严永富。
严永富有三个儿子,一百五十多亩地。将来分家大儿子严宏壮,不用说得七成,过百亩的地,生计不愁。
次子严宏业和小儿子严宏两个人才得三成,均人头上才各二十三亩——这样一份家业虽不算少,但指望养活一家人则必是得精打细算,处处俭省。
所以为了两个儿子的未来宽裕,严永富早在十几年前就着手准备:次子严宏业脑瓜灵,嘴巴甜,严永富就送他去学生意,城里也早早置了铺子,早先出租,现今给次子开了草垫铺子,生意不错。
严永富看严宏才打小就整脑瓜子,远不及次子聪明,担心他做生意亏本,便替他盯上了村学堂教书差事,为此还特地花钱送严宏才进城里私塾镀了三年金。
严永富原以为严宏才接班村学堂十拿九稳,谁知道半路会杀出个李贵雨。
李贵雨城里念了六年书,且背后的氏族势大——族里不只有李丰收、李满囤两个里甲,还有李贵林、李满囤两个个见官不跪的秀才,严永富扛不过,惟有拱手让人。
因为村学堂的事,严永富极不喜李贵雨。当下见面,严永富表情冷淡,连坐都没让。
李贵雨知道缘由也不以为意,守礼拱手道:“严里正,近来有不少学生家长问我咱们村学堂能否跟城里蒙学一样开《小学》《对韵》、临帖等课程。他们愿意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些学费。”
严永富听后只当李贵雨是来示威的,心里有气,压根不想管,只道:“李夫子,既是村人要求,你就看着办吧!”
李贵雨抬眼问:“那加人也可以吗?”
“加人?”严永富精神随之一振,确证道:“李夫子,你刚说村学堂要加人?”
李贵雨点头:“不错。严里正,过去两年,咱们村念书孩子多了十好几个,学堂只我一个人,实在难以兼顾。”
“正好村里有人提出开城里一样的蒙学班,由此我便想着,不如干脆分两个班:一个教《三百千》的普通识字班,一个跟城里蒙学一样,教《小学》、《对韵》的小学班。”
“对!对!”严永富看到了机会,随即笑逐颜开拍手道:“贵雨,你虑的极是。现咱们村增了这许多人口,村学堂早该加人了!”
“贵雨,这几年真是辛苦你了!坐,贵雨,你坐。”
“宏才——,宏才,贵雨来了,赶紧地,泡茶,泡我收的那包江南香茶!”
……
因为利益一致,严永富和李贵雨一拍即合,不止村学堂加人的事当场敲定,学费分成也很快谈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