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亲妹妹
丫头都遣出去了, 现说不听,似乎有点晚——几番考量,舒窈终还是如李贵中所愿地探过头去……
鼻尖嗅到舒窈发间桂花油的香气, 垂眼看到嘴边白瓷一般的面颊, 看多了话本的李贵中心满意足:他跟舒窈可算有点青梅竹马, 耳鬓厮磨的意思了!
拿手半捂着嘴,李贵中搁舒窈耳边轻轻告诉:“窈儿, 今儿我告诉爹你将岳父藏书都与我读的事了……”
李贵中的呼吸温暖湿润, 话语间似三月的杨柳风、杏花雨一样轻拂过舒窈的耳朵、面颊……
舒窈从不曾与人如此亲近, 莫名感觉自己近李贵中一侧的脸开始发痒——脸皮下似有什么东西蠕蠕跃跃地在往外冒。
下意识地舒窈想躲, 但没想李贵中接下来竟告诉她:“……爹说窈儿你嫁妆里的藏书原是我岳父衣钵。我既然读了, 那我便是我岳父的传人——如此我岳父就不单是我岳父,还是我的授业恩师。我即便不能似子贡守孝一样去我岳父坟前守孝祭拜, 但逢年过节也当于‘天地君亲师’神位前上炷香, 给我岳父祭拜祭拜……”
她爹后继有人了!
她丈夫竟然以她故去的爹为师,而她公公也同意了,专门铺设院子设神台——“天地君亲师”神牌其实是为她爹所设……
舒窈听怔住了, 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李贵中的话上,再感受不到脸皮下的蠢蠢欲动,自然也不再觉得脸痒了。
“不过,咱们家有些亲戚, 你知道的, 爱书如命。若知道你手里有岳父的藏书, 必是要来借。如此爹的意思是这件事先别声张, 只咱们自己知道就好!不然,只怕永无宁日!”
有些亲戚?舒窈一下子就想到钱氏跟她婆讲的李贵雨将红枣今夏给子侄的新书一本不漏借遍了的事,没犹豫地就认同了李贵中说的“先不声张”的主意——舒窈一点都不想跟李贵雨、郭香儿两口子沾边。
太吓人了!
“对了, 窈儿。神台立村西院子,只是权宜之计。年后爹会在庄里择地建造房屋敬奉‘天地君亲师’,到那时你就能自己祭拜……”
她也能祭拜?舒窈忍不住期盼:……
一口气说完要说的话,李贵中垂眼看着近在咫寸地无暇雪肤,心中不舍,没话找话道:“窈儿,我今儿得爹提点才省起我得了岳父衣钵真传——这个,我虽说明白得有点晚。但我保证以后一定拿你当亲妹妹待!”
亲妹妹!
耳听李贵中提到自己,舒窈方才回神,随即惊觉到自己的不妥——她竟然似三婶钱氏跟她婆母拉家常拉到兴起时一样单手撑着炕桌,大半个身子都探过了炕桌。
舒窈慌张坐回自己座位,李贵中见状不免失望,随即自省:他刚说的不够清楚吗?
窈儿都没感悟到他的情义。
李贵中觉得不能含糊了事,挠挠头再次表白道:“窈儿,刚刚的话我都是认真的,今后我一定跟待妹妹一样待你好!”
舒窈……
李贵中的话大违常理,不说舒窈一时不知如何接,就是自库房取了墨盒来的阮氏进门听见都是一踉跄,差点叫门槛给绊一跤。
阮氏一贯疼惜舒窈。她看李贵中一脸正色不似玩笑,而舒窈脸色也是少有的红白交映,不免嘀咕:大爷这又是看了什么哥哥妹妹的话本,跟大奶奶生搬硬套来了?
呵,还把丫头都给支走了。
过去一年,阮氏算是看明白了:无论李贵中,还是他爹娘家常家常除了有些不拘小节外,坏心眼确是都没有的。
由此阮氏便觉得桂庄挺好——钱这个事,其实不一定是越多越好。似她家小姐,倒是嫁得富贵,但家常操的那些个心啊,阮氏近来常想:是不是就是老话讲的“思虑太过”,损了寿元?
都说人身修不全,如此倒不如似舒窈这样,嫁个家境殷实,女婿上进的庄户,养人!
待腊月谢家封爵,红枣封了伯世子夫人,阮氏就更乘愿了——宰相门前七品官。李贵中作为红枣的弟弟,今后但凡能中,哪怕只中一个举人,仕途都是稳稳的!
今日见识了李贵林来给红枣加族谱的全程以及李贵中找王氏开库房搬家什立神台的经过,阮氏似晋武陵捕鱼人入了桃花源一样豁然开朗,连带地对李贵中一家三口的好感也上升到新高度。
现阮氏就盼着舒窈和李贵中夫妻同心,齐力科举——阮氏见不得两人不睦,哪怕只是一刻,递梯子道:“大奶奶是老爷、太太为大爷三媒六聘,大红花轿娶进门来的媳妇,大爷怎么忽出此言?”
李贵中不能告诉阮氏,起码不能现在告诉,他以岳父为师,今后舒窈是他师妹之事,便只道:“嬷嬷说的是。主要是我家常听我娘、大姑,三婶闲话时常说做人媳妇辛苦,远不及在家做姑娘松快。”
“听多了我就忍不住想窈儿少失双亲,”话语间李贵中目光转向舒窈,竭力镇定道:“又异地远嫁,做媳妇受了委屈也没地说——我刚那么讲并不是不要窈儿做我媳妇的意思,而是想告诉窈儿,我除了当她丈夫之外,还是她兄长(师兄)。她不能跟作为丈夫的我倾诉的委屈,可以告诉作为兄长的我!我,我就是想窈儿过得轻快一点!”
直陈心意需要勇气。李贵中过了年也才十四,现一鼓作气说完心里话,脸就跟才泡过热水澡一样不止滚烫得通红还渗出了汗。
李贵中自己也觉得脸热,不敢多待,几乎以抢的方式抓过阮氏手里的墨盒,丢下一句“既然墨盒有了,我,我练字去了!”便连蹦带跳地蹿出了屋。
舒窈……
阮氏……
阮氏到底多吃几碗饭,率先回过神来,劝慰舒窈道:“大奶奶,刚大爷的话虽说有些孩子气,但对大奶奶的一颗心却是真真的,即便小人这个外人都感受到了!”
唐突什么的,就别计较了!
毕竟立神台,除夕祭祀烧纸都指着他呢!
舒窈轻声应道:“嬷嬷不必劝我。刚大爷的话其实是有前因的。”
“嗯?”阮氏闻言自是要问:“怎么说?”
舒窈对乳娘没啥好隐瞒的,立把李贵中刚刚的话细告诉了一遍。
阮氏没想有生之年还能遇到这样的好事,立喜气盈腮道:“这下好了。师徒名分一定,不止姑爷有了传人,一年四节都能得大爷、大奶奶祭祀,且老爷、太太、大爷也将更看重大奶奶——大奶奶往后只一心内襄大爷举业求功名就好!”
只要大爷有了举人以上的功名,做了官,阮氏都合计好了:即便舒家早前没有为外嫁女上族谱的成例,但凡生法子给通个气儿——嗯,都不必惊动世子夫人,请世子夫人出面,只要能似今儿这样请世子夫人跟前的陆虎送信时稍微提一两句……
“嬷嬷说的是!”
舒窈想的和阮氏一样。
因为身在其中,李贵林主动来提给红枣加族谱的一系列神操作给舒窈三观的冲击比阮氏更大——舒窈第一次知道原来出嫁女受封后还可以上娘家族谱立传,受娘家子侄后代香火供奉。
但凡她能上家族族谱,舒窈忍不住想:能受娘家香火,想必她爹娘即便没儿子,也不至于短了身后香火。
红枣姐姐的诚意伯世子夫人,能帮她保爹娘香火一世,而她自己的诰封则可保父母万年。
心念转过,舒窈捏紧了手里的帕子:从今往后她必是要全力襄助李贵中高中——最起码中个举人才好!
“刚大爷那么讲,”思虑好措辞,舒窈方缓缓言道:“其实我是非常惶恐的。”
“众所周知,大爷的亲姐姐,不仅德名广天下,现更是朝廷超一品的诰命,伯世子夫人,反观我,呵——”舒窈自嘲一笑:“何德何能,敢承大爷以亲妹相待?给人知道了,没得让人嘲笑痴心妄想,萤火之光也想与皓月争辉。”
闻言阮氏彻底放了心,欣慰笑道:“我就知道大奶奶心地是极明白的,刚只是事出突然,一时没反应过来而已。”
待回头大奶奶跟大爷这么一讲,大爷有了台阶,待大奶奶自然就更和气了。
但怎么让大爷知道到大奶奶已想通了呢?
阮氏稍一思索,立生出一个主意来。
“现大爷正在前院练字。”阮氏告诉舒窈:“早年小姐才刚大奶奶这么大的时候,小人跟着小姐、老太太听道姑们讲过,这‘天地君亲师’的写法可大有讲究。小姐当时觉得有意思,还记了笔记。”
“娘笔记里还有这个?”舒窈惊奇道。
“有,”阮氏拍脑袋努力回想:“就是时间太久了,小人得仔细想想,这都收哪里了!”
……
打发人将笔记送给李贵中,舒窈想想,依旧来主院见王氏——刚走得急,她都没致谢她公婆的好意。
她得描补描补。
再说给她娘家的礼还没理明白。她不能扶手不动,全丢给她婆一个人办。
出乎意料,王氏当下放着满堂屋的礼物不管,竟带着丫头在卧房翻箱倒柜,炕上堆满了翻拣出来的大小包袱。
“娘!”舒窈进卧房给王氏行礼。
“君房墨找到了?”王氏回头看只舒窈一个人随口问道。
“找到了,”舒窈答应:“大爷拿去书房了!”
“娘,您要什么,请让媳妇来!”
看王氏解包袱,舒窈赶紧伸手帮忙。
王氏见状没有阻止,放手笑道:“我寻思着三月你和贵中去山东也得有两身新衣裳。所以搬了衣料包袱出来找。”
红枣今儿拿来的衣料虽有八块,但在给了舒家祖父、叔婶各两块后就只剩两块了。不够给儿子儿媳妇做出门衣裳。
再说,她家走亲戚也不能只尽着出嫁女儿的年礼——好吧,她存的这些衣料也都是历年红枣拿回来的,但到底好看些。
闻言,舒窈的手顿住了——竟然是为给她做衣裳!
她这么帮忙,是不是有上赶着跟婆母讨东西的嫌疑?
但推辞不要,舒窈看着手下的包袱结合计:她婆会不会似桃花大姑一样以为她看不上她的东西,不高兴?
真是进退两难啊!
看舒窈停手,王氏方悟到舒窈当下的尴尬,赶紧问:“找到了吗?我看看!”
舒窈看到王氏伸过来的手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原就是来弥补刚刚未能出口的致意,如何能再推脱她婆的好意?
起码当下不能。
两件衣服而已!舒窈告诉自己:她婆这儿有一炕呢!她婆不是那拿不出的,她收了也就收了……
计议既定,舒窈麻利地解开包袱,扬声问道:“娘,您看是这包吗?”
……
午饭时刻,王氏看李贵中进屋,随口问道:“贵中,神牌写好了?”
还在单字临摹的李贵中……
舒窈看过笔记。她看李贵中空着手进屋,一下子就估摸出了状况——李贵中家常都是柳体楷书,舒窈心想:今儿忽刺刺改写“天地君亲师”神牌上的异形字,一下子能写好才怪!
只怕单个字单个字的临,五个字全临好,都得几天,然后还要一气呵成地写成条幅——这么看,舒窈摇头:赶除夕前写出来,几无可能。
舒窈知道李贵中好面子,尤其是当着自己时。为了不叫李贵中太过难堪,舒窈跟王氏告退:“娘,我去厨房看看肉装得咋样了。”
今儿腊月一十六,本地习俗杀猪割年肉。一清早庄头就送来了洗剥干净的两头猪。舒窈遵风俗炖了四大锅红烧肉——把正月请客的份儿都一气炖出来了。
王氏自是说好,转眼看李贵中不搭腔,且空着两只手,终于醒悟:“没写好?”
写不出就是写不出,说什么都没用。舒窈既去了厨房,李贵中当着他娘王氏也没啥脸面不脸面的,当下打了哈哈,直言告诉:“娘,先是我想简单了,这个‘天地君亲师’的神牌其实挺不容易写的。我得练两天!”
“两天后能有?”鉴于对儿子一贯“报喜不报忧”脾性的了解,王氏表示怀疑。
李贵中闻言也不确定了,犹豫道:“大概吧!”
王氏……
王氏可不想除夕烧纸的事因为儿子写不出牌位而泡汤,提议道:“这个术业有专攻。贵中,你是读圣贤书的人,写不来神牌也没啥。回头请城隍庙道士写也就是了!”
李贵中既得了舒窈使丫头送来的笔记,必是想给舒窈露一手,自己写。但理智也知道依自己现在这个进度,今年除夕多半是赶不上了。
李贵中臊眉搭眼地刚欲答应,才进屋的李满囤插言问道:“什么字非得请道士来写?”
李贵中看一眼跟着进来的舒窈惭愧告诉:“‘天地君亲师’牌位。”
至此李满囤方省起他把《道法科仪》插回书架的事,点认同道:“嗯,那就请城隍庙道士写吧!”
他儿子自当以举业为重。
科举可不考写“天地君亲师”神位。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午饭后,李满囤打发余德去城隍庙请道士写牌位,自己则带了儿子往高庄村商议红枣上族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