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夜晚
宋玄仁刚刚拉满弓,就看到三支箭向天上盘旋的鹰隼追击而去。他竟生出了一份担心,对那鹰隼的担心。他一向是对那些自由飞翔的精灵们心存向往的。而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他更担心它们是否已是父母,它们的巢中不知是否还有嗷嗷待哺的幼鹰。它们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他不希望它们因此殒命。
没想到,如同长了眼睛般朝它们飞去的那三支箭羽,竟如他所愿,只是擦过并未命中。他暗暗舒了一口气,这才寻着刚才箭羽飞过的弧度,望向那箭羽始发的方向。一个挺拔的身影,着一袭墨蓝色的长袍,他看到他那三支箭羽成功驱散了那3个盘旋的身影后,便收起了凌厉的目光,放下了原本再次扣于手中搭在弓弦上的三支箭。他也看到了树林边立于马上的宋玄仁,他从容地收起那三支箭羽,健步向宋玄仁走去。
看到一个和他心意相通的人,宋玄仁心里很高兴。年少的他,忘记他常年所学的帝王之道,把他的欣喜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阵温柔的风拂过他的面颊,吹动他的发,欢快的如同他的心情。
随着那人的走近,宋玄仁更加惊喜。那人肩宽腿长,行走如风,身量和他相当,长相也竟然也很相似,只是眉宇间的神态和他完全不同。如果说宋玄仁的脸上挂的是春天,那个蓝袍男子的脸便是一汪平静的深潭。似乎倒映着春天,但却只是浮于表面的一抹,更深处则是幽暗的平静。
那蓝袍男子停步,立于宋玄仁马前,他并不说话,只是打量着骑在马上的宋玄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很明显,他不认得他。
“宋玄仁。”年轻的皇帝介绍着自己,声音也透着他的开心。
对方听罢这个名字,低头沉吟了一下,看来他也不识得他的名字。这就有点儿奇怪了,在他的国土上,这人竟然完全不识得他。那蓝袍男子没有自我介绍的意思,他只是点了一下头,就准备离开。
“你的箭,真是太准了。”宋玄仁没有生气,他继续由衷地赞叹。
“并没有射中。”对方终于开口了,那语气仿佛是沉于深潭底的寒冰。
“我知你是刻意没有射中的。”
听到此处,那蓝袍人才认真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的皇帝,“我是沉夜。”他的嘴角终于隐约牵起一个向上的弧度。“你竟然能看出。”
“一发三箭,已经很厉害了,又能那般精巧地控制每支箭的方向和速度。这位少年英雄,你真了不起。”宋玄仁兴致勃勃,由衷赞叹。
“见笑了,不过是雕虫小技。”沉夜依然沉静如深潭,惜字如金。仿佛他天生就属于沉静。
“这还雕虫小技?”宋玄仁的眼中闪过更大的笑意,“那么,少年英雄,你可愿为国效力?”他噙着笑,期待地看着他。
“不。”
“为何?”
“这不是我的使命。”
“你可知我是谁?”
沉夜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他微微抬起头,“我不是你的臣民。我只是恰巧路过这里。”
“你是崇安国人?”宋玄仁的眉头皱到了一起。
“不是。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只是碰巧路过。”说罢,沉夜向宋玄仁一拱手,就要转身离开。
“这位英雄,留步。”宋玄仁急忙说,“我很是倾慕你的一身本领,不知可否去我营地,我们切磋一二?”
“不必了。你我使命不同,告辞。”
“那……如兄还在此处盘桓数日,不知可否再次相见。”
宋玄仁的诚恳,好像终于在沉夜那深潭一样的脸上激起了一丝情感的扰动,“有缘自会相见,告辞。”
“那好吧,”宋玄仁依然觉得不能结识这样的人物是件憾事。“不知仁兄的名讳是哪两个字啊?”
“沉默的沉,夜晚的夜。”说罢,他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去。出乎宋玄仁的意料,沉夜竟然直接迈步从那碧潭上轻轻掠过,然后,他就走进了湖水那边的密林里,再也看不见。
宋玄仁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位沉夜的身手竟如此之好,他那身姿宛若神仙,“沉默的沉,夜晚的夜,真是一个深沉如黑夜般的奇人”,宋玄仁在心底默默感叹。呆呆坐了许久,他才下马,牵着马去湖边饮水。原本是想继续在这春日的山间继续走走,但他总能想起沉夜那如星的眼眸,和那张和他有七分相似的脸,差的那三分,不在长相上而在神态上。想着沉夜那莫测的身手,再想着他就那么自如地掠过湖面走入密林,他心底是无比羡慕的,羡慕他的武艺高强,更羡慕他的来去自如。
如此这般人物,竟不能好好结识,他心中闷闷的。于是上马踏上归途。又翻过了来时那小山岗,行不多久,营地就在眼前了。
晚膳依然是和诸位近臣、将军共进,宋玄仁虽然礼数周全,但却显得兴致不高。而他此番独自出行,归来竟未带来一只猎物,他的那位皇兄虽然表面未置一辞,但眼底已明显露出了不屑。他大概觉得,宋玄仁闷闷不乐也是因为未猎一物面上无光,因此他的不屑益发明显。不多时,他便起身告辞,离去时,他阴阳怪气地说,“皇上今日独自狩猎,想来是累了,臣就告退了。”说罢,带着讥诮的笑,离开了。宋玄仁的心思其实根本没在他的这位皇兄身上,他挥挥手,表示知道了。众臣便也一同告退了。
宋玄仁叫人送来一壶“冷月”,那是他不久前遵循藏书阁的一本古籍中的配方酿的一味酒。这次春蒐,他特意嘱人带上。
夜渐渐深了,在这山林中,已寻不到白天的温度和热闹,显得有些冷清。宫人们点起了炉火,他的大帐中缓慢滋生着暖意,抵抗着山间浸入的冷凉。宋玄仁屏退左右,独坐窗前,自斟自饮。那“冷月”入喉,甘洌清爽,像初春里的最后一场雪,咽下后又漾上一股幽香,待那香气散去,留在唇齿间的是一抹甜。他饮着杯中的“冷月”,望着天上的冷月,想着那个沉静如夜的人。想他在天地间的来去自由,那样的人,应该活的恣意吧。他何时才能如此恣意地活着呢?也许,永远也没有那么一天了吧。“冷月”虽然口味清淡,但却是烈酒,不知不觉中,他已喝了不少,感觉头有些许沉,于是伏案小憩。
夜很静。巡逻的一队士兵由远及近,绕着他的大帐转了一圈,又渐渐远去。他的酒醒了几分,他知道该睡了,虽然在外春蒐,但他依然要处理许多政事,不敢有任何懈怠。正待起身,宋玄仁忽然听到极轻的脚步声,从远处窸窸窣窣而来,然后停在他的大帐外。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一点儿也不紧张,甚至心底升起一丝期待。他虽不像醉心于机关研究般热爱武功,但他一向认真跟着武官习武,功夫也不差,只是平时很少显露出来。
不动声色,伏案的宋玄仁已在手中暗暗扣好了袖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