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地下的城
鹧鸪哨和了尘进入这个地下世界后,走过了一段迷宫一样的夯土巷道。他们如同在一个巨大的表盘上行走,在不同的精巧的齿轮间往复穿行,兜兜转转、盘盘绕绕,最后几乎是靠着了尘的罗盘,他们才终于绕了出来,也不知在那巨大的表盘间耗费了多少时间。
地表,已经洒满了日光,明晃晃地不放过这片荒滩上的任何一滴水分,并将炙热刻进大地的肌理。偶尔几簇荒草,也枯黄着,任由生机蒸腾进干燥的空气。只有在风玩耍之时,才晃动着还柔软的身体。它们不需要知道具体时间,只需要知道生命的时机:什么时候生,什么时候枯萎荒芜。
身在这座地下的城,时间对于鹧鸪哨和了尘师徒来说,也并不重要。他们有的是时间,但是有没有时机,他们不知道。
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铺陈向黑暗的石砌走廊。脚下的地虽然还是泥土,但两壁上,石头和夯土之间,有着一个明显的界限,如同大地发出来一个可视的声音,掷地有声地告诉他们,即将进入一个新的空间。
两人对视,目光均是坚毅,甚至未做任何休整,两人继续前行。鹧鸪哨手中的磷筒一寸寸驱走一小块黑暗,形成了一个带着光亮的不规则生命球状体,刚好够两人容身。
石壁上,都是些粗糙的开凿痕迹。粗粝的,好像是站在沙漠中守边的士兵。那些痕迹,就如同老兵脸上的褶皱,里面堆叠着时间留下的故事。
鹧鸪哨一定要以一派首领之身再拜师学风水秘术,是因为西夏黑水城,是一座掩埋于时间里的城。
是的,它不止隐身于荒漠、流沙和漫天的狂风。在那片沙漠上,如果足够幸运,是能见到一些残留的建筑的。那些残破的城墙、堡垒日复一日站在荒野中,无声地抵抗着时间拆除的手臂。但屡败屡战,屡战屡败。时间,有的是时间,而残垣却没有。
但那无声抗争的残骸,是黑水城,却不是西夏黑水城。黑水城这座军事重镇,真正被生命遗弃,其实是明朝的事情。黑水河的彻底改道,让这里的生命失去了依附的源头,这座城才真正荒芜起来。而在那之前,这座城始终是沙漠中生机勃勃的绿洲,只不过,那是属于蒙古人的黑水城。而被蒙古人攻占后的那个曾经属于西夏的黑水城,则在屠城后的火光中,被彻底夷为平地。之后,或许因为这个地理位置实在过于重要,或许是因为沙漠中适宜生存的绿洲实在难得,蒙古人在西夏黑水城的废墟上重建了一座城,叫亦集乃城,这里成为另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属于西夏的黑水城,完全被从地面上抹去了,因为史书上也没有确切记载,也在时间的长河中也被淹没了。
但是,它毕竟是西夏经营许久的军事重镇,当年生机勃勃的它,不仅生长于地面,也深植于地下,但知道这个地下城的人,在西夏王朝也少之又少,这也是座城的地下部分能够存在的一个原因。所以,西夏黑水城,是被后来的城包裹和掩盖的城中城,痕迹难寻,只在传说中存在。
鹧鸪哨很庆幸,自己能找到了尘大师;更庆幸,了尘竟愿意再次踏入凡尘帮他寻找那城中之城。从找到了尘到他如今在地下城市的廊道里穿行,大半年的时间过去了。这大半年,是他生命最煎熬的半年。他明显感到了身体里的变化,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在渐渐凝固。他距离那个族人诅咒生效的时间,果然是近了。
他忽然能理解他从未谋面的父亲。其实也并不是从未谋面,只是不在他的记忆里。母亲说,父亲是在他出生三天后,再次出发去寻找雮尘珠的。母亲说,那三天里,父亲时常坐在他的小床前,默默微笑,又默默流泪。母亲说,她曾在午夜,看到父亲在他的小床前起誓,要让他摆脱这个残酷的诅咒。
后来,他渐渐懂事了,就常常自己一人,爬上那高高的山,望着外面的世界,等待父亲的回来。只是,父亲再也没有回来,而尚在孩童时期的他,也自觉地在自己幼嫩的肩,驮起本不该那个年纪承担的重任。
再后来,他那么努力想要保护的母亲也终没能逃脱诅咒。
再后来,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或死于诅咒,或死于寻找解除诅咒的路上。
如今,他只剩下孤身一人,仍然如当年的小男孩般倔强地,想要改变他们一族的命运。如果这一次,再不成功,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还能一如既往,踏上下一次前途渺茫的寻找之路。
是的,他很庆幸,他找到了了尘,也最终踏进了属于西夏的故城。只是,他不知道,他们是踏入的西夏故城,却不是他们想要找的那一座。在强大到可以改变命运的力量前,他们不过是普通的凡人,虽然比绝大部分凡人厉害,但也凡人。他们和那神秘的力量,不在一个层面上。但即便当时就告诉他,存在那么一股神秘的力量,他也不觉得那力量会花那么大的力气,为把他引入歧途而构筑了一个幻象。
在地下城的石廊里,鹧鸪哨依然带着期待,一步步走向一个结局。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一个门洞前,穿过门洞后,有向下的台阶,里面似乎是一个更大的黑暗空间。他将手中的磷筒向前方尽量远的地方扔了过去。那磷筒像一支光箭,刺破浓稠的黑暗,最终跌落在一堵墙的前面,在地方仍然散发出幽幽的光,只是它行过照亮之处,又瞬间被黑暗堆满。就在那短暂被照亮的时刻,借着微弱的光,他们两人看出,这依然是一条走廊。但和他们之前走过的那段相比,人工的痕迹看起来少了,其实是重了。因为那些石块,都光滑了几许,不再有斧凿的粗糙痕迹。这里也比之前要宽敞几许,倒像是一个狭长的庭院。
鹧鸪哨和了尘都是极有经验之人,同时他们的第六感也比常人敏感。这里不是寻常之处,两人得出结论。看似平静的黑暗中,藏着危险的味道。几乎就在同时,鹧鸪哨竟又产生了一种熟悉的感觉,这熟悉之感,也同时告诉他这里有危险。
他伸手拦住了了尘,“师父在此稍作休息,我去探探。”
说罢,他从背后的背囊里,抽出来金刚伞,握在手中,仿佛握着一把利剑。另一只手,他又摸出一截磷筒,伸手照了照左右,缓步迈下了台阶。他在黑暗中警觉地迈出脚,踩到了黑暗中那庭院的地上。那里不是土,而是和台阶一样,是石板铺就的。
一步,两步,三步……到第九步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远处,地上的磷筒微微照亮的那堵墙上,好像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好像在墙里,又像是透过了墙,在很远的前方。看着那个人影,鹧鸪哨忽然晃了一下神。就在他晃神的时候,他感到他脚下的石板忽然下陷了几寸。两旁的黑暗中,陆续传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好像打开了一扇扇小窗。
“不好”,鹧鸪哨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