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有趣的地方

    江亦农从昨天接到罗秋恒的电话开始，就心神不宁。其实，这种心神不宁开始的时间要更早，早到二十年前，他们那次前往西夏王陵考古。

    他永远记得那一天，他们几个人面对着空荡荡的墓室时，内心的震惊和失落。明明之前都有发现，虽然残破，虽然被破坏，但始终是有发现的。就像是一群饥饿的小兽们，在觅食中，发现了一处美味，吃完了后，发现前方又出现了一处美味，这些一次次发现的美味，非但不能吃饱，还勾出了他们深埋于基因里的馋虫，一路引着他们沿着摆好的食物，不断前行。然而，等他们灰头土脸地终于进入了他们寄予厚望的地方后，眼前竟干干净净、空空荡荡。是的，干干净净，不是被破坏后的荡然无存，倒像是修葺好后就一直空在那里等待。失望之后，他们发现，他们竟然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明明是很短的一条路，转过去，就是个向上的竖井。可当他们转过去，却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模一样的岔路，尽头是黑暗，不知通向何方。是来的时候没注意？还是在他们走进空空荡荡的墓室后，外面硬生生长出了一条路？他们面面相觑。

    该如何选择？他们有选择的能力吗？

    没有。

    在岔路口徘徊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中脾气最急的吴风终于按耐不住心中的焦虑，直接朝着其中一条黑暗之路冲去。他们慌忙去拽他，却都在黑暗的尽头跌落。在黑暗中磕碰翻滚许久，终于见到了光亮，他们睁开眼时，发现滚落在一扇石门前。那石门的形制和纹饰，和之前见到的西夏文物截然不同。而让他们看清那门的，是一盏小灯，最先跌落的吴风抬头就先看到了那盏灯，在他的头顶上方的石龛上，发出幽幽的光。灯芯中不知是什么燃料，火光微明，围拢灯芯的是一圈圈莲花花瓣形状的琉璃，光透过琉璃，洒下淡淡的绿色，像幽深的绿色湖水倒映上莲花花瓣，每一瓣都栩栩如生地生长。在这黑暗一片的洞窟中，那盏灯是那般柔弱、却又生机勃勃地惹人喜爱。

    也许是过于震惊，也许是跌落时受到了太多的撞击，吴风摇摇晃晃站起来时，偏偏就碰到了那盏灯。只看到那朵摇曳的花就那么跌入了黑暗，把光明和美好破碎在他们的眼前。

    即使过去了二十年，江亦农想起眼前的两条路，依然胆寒心慌。后来发发生的种种，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在他站起身来，带罗秋恒前往那个他所说的“有趣”的地方的时候，江亦农的眼前似乎又出现了两条路。两条只有他能看见的路。可是，事到如今，他有选择吗？

    他依然没有。和那次黑暗中因吴风一时兴起的被动选择不同，这次，他知道，他只能选一条路。

    于是，他镇定地扶起刚刚被自己碰倒的茶杯，歉意地笑笑说，“现在年纪大了，手脚也不利索了。”

    “您可真会开玩笑。”罗秋恒笑着随江亦农站了起来。

    手脚不利索？那何止是开玩笑，分明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位今年已经47岁的历史系教授，身体健硕，他那剪裁得体的衬衫下，隐隐显出他结实的肌肉。“一看就知道，您是常常锻炼身体的人。”

    “见笑了，虽然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学校做文字研究，我还是向往进行田野考古的。没有好身体，那机会来了，身体也会吃不消。所以，为了好好工作，我一直坚持每天都锻炼身体。”说着，他带着罗秋恒向办公室的里间走去。

    绕过一排书架，后面是向下的楼梯。原来，系主任的办公室是可以直通一楼的。

    “楼下是我们历史系的小型博物馆。”江亦农站在楼梯口，回身望着罗秋恒，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便率先下了楼梯。

    罗秋恒看着江亦农的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颤。那个笑，真的和他梦中的丁如山站在舞台的空箱子前，望着他的笑一模一样，仿佛他是他们等了很久的猎物。可他能转身就走吗？不能。他只能跟在江亦农的身后，走下了那段楼梯。那楼梯是木质的，踩着向下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像一首古怪的歌谣。

    楼梯下，真的是一间博物馆。玻璃柜里，陈列着一些文物。“这些都是我们历史系的师生们田野考古带回来的一些文物。”江亦农向罗秋恒介绍。这间展厅并不大，布置也中规中矩。不知怎的，罗秋恒想起毕然来。大概，是毕然的那个个人画展，每幅作品的展览环境都设计的很精妙吧。而这里，不过是简简单单放在一个个透明的盒子里，边上放个简介。

    然而，很快，他就发现他错了。穿过这片普普通通的展区，江亦农带着他站在一扇门前，一扇石头质地的门。

    那门古朴、厚重，完全不属于这里。它应该是在某个山野间的底层深处，隔绝生死。看到那扇门，罗秋恒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告诉他，不要再跟他进去。可无缘无故，他作为一个探长，就这么回去？不行。江亦农在门的边上，不知拨弄了什么机关，那厚重的石门便缓缓打开，露出一段继续向下的阶梯。和之前从办公室下到一层的木质楼梯不同，里面的楼梯，和厚重的石门一样，都是石头。

    “你们这个校博物馆，真是别有洞天啊。”罗秋恒发自内心地说。

    “这还得感谢丁老师。他当年卖掉了一部分我们考古带回来的文物，原本是打算继续回西夏王陵进行考古的，可是学校不批准，于是，他就修建了这个博物馆。可惜，只建了地下部分，他就因为那些黑市上的文物入狱了。”

    “那么，我们现在进入的部分，是丁教授当年修建的部分咯？”罗秋恒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周边的环境，不知不觉就落在后面。

    “是的”，江亦农的声音从远处的台阶下传来，带着点回音。

    这竟然是丁如山当年的杰作，罗秋恒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他终于走到了台阶的最下面，他前面是一道石砌的走廊。走廊的石壁上，有若干的小石窟，里面放着点燃的油灯。那灯火随着他们走过，忽明忽暗。两个人的脚步声在这道石砌的走廊里，格外响亮。罗秋恒跟着江亦农转过一个转角，又是向下的石阶。走到此处，外部世界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唯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快到了。”江亦农说。

    “真没想到在大学校园里，竟然有这样的地方。现在，我们好像是在一座古墓里。”罗秋恒说，带着惊讶。

    “是啊，这里是仿照了我们当年在西夏王陵里考古的部分真实的景象。当年在西夏王陵里发现的文物，除了被卖掉的，基本都被丁老师安置在这里。”

    “所以，这里仿照西夏王陵修建的？”

    “嗯，仿照了一部分。这边请，您稍等。”

    江亦农没有告诉罗秋恒，其实这些石块，都是从那个遥远的地方运来的。这里和那里，原本是一体的。如今被时空强行分割开来，却也是一对双胞胎。

    而双胞胎，是有某种感应的。也许，这才是这里最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