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回去
那个声音,带着点调侃的语气。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感在心底漫起,但他思前想后,却想不起是谁。
“你是谁?”林知衡问。
然而无人回答,只有黑暗中那些光斑,彷佛窸窸窣窣从高处飘落。
“你是谁?”他加大了音量。
“你快点!”这次有了回应。
“你是谁!”他再次加大了音量。这一次,他把自己吵醒了。他茫然地看着周围的夜色,忽然明白,他不过是做了一个梦,一个似乎重复过但又有了新鲜内容的梦。梦里的那个声音,即使醒来,他依然觉得是熟悉的。但,那个声音是谁呢?
他拿起枕边的手机,早晨5点36分。距离闹钟响起,还有一个小时。还可以再睡一个小时,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缓缓躺下。那个声音好像还在耳边。
“你快点……你快点……你快点……”
他就在这熟悉却完全想不起是谁的声音下,又沉入了梦乡。这一次,他在梦中成为了罗秋恒,梦里还有她。
只是,她不是顾盼生辉,而是躺倒在地面,面色苍白,呼吸微弱。他冲上去抱起她,她的头就那么无力地垂在他的臂弯。他焦急地唤她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但臂弯里的她,毫无反应。他能感受到她生命的流逝,可他却无力挽回。就在他焦急万分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许多黑色的点,那些点渐渐坠连成线,交织在一起,继而形成了一面黑纱。那黑纱的面积越来越大,离他越来越近,终于层层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看不到她,也看不到自己。他想喊她的名字,然而声音却无法突破喉咙。等他拼命睁眼,终于挣脱了那层黑纱之后,他看到了一具棺木。他和她的朋友们站在一起,他们都穿着黑色的衣服,悲伤地看着一抔抔黃土被铁锨扬起,落在棺木上。他忽然记起,她曾经的慌张,她受惊的双眼,茫然无措。那时他站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我会在的。”
他感到了刻骨铭心的心痛,忽地腾起,在他的五脏六腑间搅动,随着那扬起又落下的黄土,重重砸落。
一阵铃声把林知衡从梦中唤醒。他吐出一口气,把手按压在心脏上,那种心痛和悔恨,好像被他从梦中带了出来,还停留在他的身体上。他挣扎着起身,扭亮了台灯。
“是梦啊,是梦。”他喃喃自语安慰自己。可是,梦中的一切虽然凌乱却又那么真实,如同他真的刚刚经历过一般。他其实并不能说服自己,这仅仅是一个梦。
那些属于罗秋恒的记忆,原本就是破碎的。
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或者说,发生过什么?
那么,他能成为罗秋恒,是不是也就不是偶然,而是……他忽然想起,在湖畔餐厅,毕然曾对他说,“你觉不觉得,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的使命?”
所以,他成为罗秋恒的使命,是不是就是去救她呢?可是,他还能回去吗?又该怎么去救她呢?
他不知道。
闹钟第二遍响起。贪睡这个功能,真的是个非常有用的功能。它仿佛在窃笑:嘿,第二遍了哦。你个磨叽鬼,立即起床!
是的,时间不允许他继续这么想下去,在这个真实的,他从小长大的世界里,还有那些真实的病人,等着他去延续他们的生命。如果不能回去作罗秋恒,他必须做好林知衡。
收拾妥当,其实没有花费太多时间。他把与罗秋恒的一切相关都屏蔽在外,这个早晨,和林知衡那许许多多个工作日的早晨一样,井井有条。
出门的时间和平时一样。甚至连到医院的时间,也和平时一样。
只是天气阴沉,似乎要下雪了。他把车停好,向住院部走去。一阵风忽地冲撞而来,掀开了他没有扣好的大衣。想起昨日的风和日丽,恍若隔世。他裹紧了大衣,加快步伐,当自动门在他身后关闭的时候,也把这个冬日的阴冷关在了住院部大楼外。
他依然是最早来到办公室的人。换好白大褂,整个办公室依然静悄悄的,他起身给自己泡了一杯茶。其实,平日里他还是喝咖啡比较多,只是今天,他忽然很想喝茶。
当他端着茶杯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时候,今天强行被他抛在脑后的那个他:罗秋恒,忽然出现在他的脑海。彼时,他在他明亮宽敞的办公室里,也是这么端着一杯茶,翻看散乱摆放在办公桌的卷宗。然后,他脱离管束的思绪,自由地、不可避免地,他想起了她。
他想起,她握着他的剃须刀,站在他的面前,她的发丝在夕阳下闪着光。他的心,不受控制、砰砰地出卖他的慌张。
他想起,她躺在土耳其浴室的地面上。她的虚弱让他慌张。
他想起,她也慌张。目光凌乱,只想逃避,而他握住她的手,对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会在的。”
忽然,新的属于罗秋恒的记忆从他脑海里不知哪里跳了出来。他听到她说,“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而站在对面的她,边说边扯下了他的领带,正在解开自己的第二枚衬衫纽扣。他慌乱起来,脸红了。
“林主任,早啊。”就在此时,医生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年轻的医生走了进来。
林知衡有些慌张。不知是因为回忆起来那样一个活色生香的画面,还是因为正回忆起这个画面的时候,忽然被来人打断,好像是被撞个正着一般。
“早。”他放下端着的白瓷茶杯,随手抓起一本病历,却什么也没看进去。
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林知衡整理了一下思绪,主要是为了把罗秋恒强行请离。时间到了,他先召集大家开会,然后带着医生们查房。之后,他匆忙赶往门诊。今天上午,是他的专家号。
病人络绎不绝,他忙得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12点半,终于送走了最后一个门诊病人,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收拾起一整个上午的疲惫走出诊室。
出了门诊大楼,去食堂的路上,才发现,已经下雪了。雪并不大,风也停了,那些雪花就这么静静扑簌簌落下。穿过医院花园小径的时候,周围安静极了。那些雪花,好像被他的脚步打扰了,好奇地向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扑去,瞬间化成了水。南方的雪,确实很像雨。
午饭过后,林知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住院部大楼。中午短暂的休息时间,终于可以把病人的事情先放一放,可他的大脑不肯休息。早上被强制压制住的那些关于罗秋恒的记忆不知何时涌起,在他的头脑中翻腾。
虚弱的雯丽,葬礼,慌乱的雯丽,跟他说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雯丽……那些在不同时间点的不同的雯丽,让他心乱如麻。他记得自己对雯丽说,“我会在的。”可他怎么在呢?会不会就是因为他迟迟不能回去,所以错过了救她的时机?那个葬礼是真实的吗?
他的眉头拧在一起,眼睛似乎看着脚下的路,又似乎没看,只是按照日复一日复刻在他身体里的习惯,在住院部大楼里穿行。甚至,连一旁的小护士向她问好,他都没有注意到,只是机械地走着。倒是被忽视的小护士站在那里,望着他的高大的背影转过走廊的转角,心里有点儿忐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林主任不高兴了。
转过弯,一抬头,他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办公室的门外。不知那些年轻的医生在谈论着什么,隔着门都能听到他们热闹地讨论。
林知衡伸手一扭门锁,门开的同时,他感到了一阵风扑面而来,吹的他睁不开眼,但转瞬间那风就变的温柔缱绻,不像是属于冬天的风。他不记得在哪里感受过,只是觉得熟悉。耳边也不再是刚才的热闹,变得安安静静。
他没有看到任何医生同事,门里不是医生办公室,而是一间他不熟悉的病房。病房的窗户半开着,雪白的窗帘一边遮挡着外面有些炽烈的阳光,一边轻轻送进微凉的风。秋日的午后,苏雯丽正躺在病床上小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