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无间（3）
蒲察离满一夜没合眼，他失魂落魄地走在黄龙府的正街上，入眼可见，一片狼藉。
地上还有散乱的尸体未被清理，有老人的，有被乱刀砍死的男人，也有衣不蔽体的女人，甚至还有孩童。
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血腥味儿，经过一夜的温热，让人作呕。
蒲察离满不忍直视，一路都低着头，一些百姓自发的组成清理尸体的队伍，一车接着一车，将尸体运出城去焚烧。
离满低着头，凭感觉向自己的家走去。
突然，一辆运尸车挡住了他的去路，似乎并没有想让的意思。
他这才抬起头来，当看到车夫时，瞳孔不由得一缩，“刘大？！”
“蒲察大人！”，刘大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离满心中一痛，都是曾经的好兄弟，平日里叫自己头儿的，而如今却叫自己“蒲察大人”！
“刘大，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其他兄弟都还好吧？”，说出这话，离满自己都觉得恶心。
刘大沉默无言，他只是吃力地将车上最顶层的尸体搬开，露出了下边的死尸，示意离满自己看。
离满心头重重一沉，走了过去，印入眼帘的，是那个稚嫩爱笑的小许，此刻就静静地躺在底下。
“小许为了保护未过门的娘子，和几个女真人拼了起来，最后被制服，眼睁睁地看着几个畜生侮辱自己的未婚妻！”
刘大平静的说着，没有半点情绪。而后将尸体搬了上去，掩盖住小许那张苍白的脸。
“大人！小许才十五岁啊！”
他终究是绷不住了，低声嘶鸣，喉咙早已嘶哑，用尽力气的低吼，声音才堪堪传到离满耳中。
字字如刀，割在蒲察离满的心头。
他不断拷问自己，真的对么？
“刘大！若是我们抵抗，死的人会更多！”，蒲察离满为自己的行为辩解道。
“可我宁愿战死！”，刘大青筋凸起，全力地嘶吼，双眼如同饿狼一般盯着他。
“小许也愿死战！宁愿和自己妻子死在刀剑下！而不是像这样背负着屈辱的死去！”
蒲察离满张大了嘴巴，别过了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自己，从来没有考虑过他们啊！”
无法再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离满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向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他想保护的女人！
离满到了家门外，却见几个女真士卒在门口站岗，而达也就在门外等着他。
见他回来后，达也快步迎来上来，“大人！郎君有请！”
“郎君？！”，离满心头一惊，他做过功课，在女真人之中，能被称为郎君之人，地位都是极其尊贵！
强行平复了自己的心情，深深地看了一眼家门。蒲察离满忘掉了方才的不快，跟着达也，向着城内走去
………………………………
“蒲察离满，二十岁，机先境圆满，原为黄龙府一小队长，后深受府事耶律清赏识，越阶提拔为黄龙府兵马都部署司指挥使，。
未婚，家中亲人仅有一母，东京辽阳府秦姓豪族的庶女。父亲原为黄龙府兵马司都指挥使，早逝。”
这些基础信息被希尹一字一句念出来，离满的脸色跟着白了起来。
府事的院子，早已被希尹等人占据，而阿骨打也早已抢完了东西，回到了完颜部。
“十六岁时，设计陷杀辱母的城防小官，并嫁祸于另一名与之有仇怨之人。”，希尹一笑，“小小年纪，手段倒是挺多的。”。
离满低着头，一声不吭，但额头上却流下了汗珠。
“好啦，别演戏了！再演戏我就真将你剁了！”，希尹大喝一声，“你杀的是辽国军官，我女真又不管这个事情，在这儿装什么胆怯！”
离满擦掉额头上的汗珠，煞白的脸也恢复了正常，随即一脸谄媚，双手一拱：“郎君大人，当真是慧眼如炬，小的献丑了！”。
“你很聪明，有心机，够主动，心思缜密，我需要你去做一些事情。”，希尹笑了笑，身体向前微倾。
离满了然，随即挪到了跟前，“郎君大人，还请示下。”
“我需要一个能力全面的人，去大宋开封，建立情报网。”
胖子惊讶的看着他，心脏快速的跳动了起来，语调也不由得上提了一度，“大人！大宋距此几千里之遥，中间还隔着大辽，且我女真交战的是大辽，为何要去大宋？”
只见完颜希尹回直身体，眼神冷漠地看着他，“哦？你想知道为什么？”
“小人不敢！”
“记住一点，离满，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你最好收敛起自己那多余的好奇心，不要多问，交代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希尹神色阴冷的说道，摄魄境巅峰武者气势释放，这种生死不由己的感受压得离满喘不过气来。
见离满老实了不少，希尹收掉气势，将一叠资料丢给了他。
“这里，有你的乙级身份，还有甲级身份，乙级身份略有些破绽，若是有危险，可以暴露，全部记住后烧掉！”。
“是！小人明白！”，随后离满便快速浏览起来，不一会儿，便将资料合上，丢入了火盆中。
希尹再次拿出一叠资料，“这里是你的直线，绝对可信，还有五个下线的信息，记住！你的直线和下线单对单联系，你就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明白了么？”
“是！”，离满再次接过资料看了起来，一炷香后，又将资料烧掉。
“最重要一点，以后你只听我的命令即可，你就是我女真野火司的第一副手，代号“冥火”！”
“冥火谨遵郎君令！”，
“去见你的直线，还有暗中认清那几个下线的模样。”
希尹挥了挥手，突兀的，意味深长的说了句，“你的母亲，我们会好好照顾的。”
“谢郎君大人！”，离满随即倒退出了大帐，待他走后。
“希尹，这离满值得你托付如此重要之事？”
只见宗翰从大帐一个暗门走了进来，原来刚才的对话，宗翰一直躲在旁边听着。
“大哥，此人可不简单！毫不夸张地说，就是发现了此人，我才决定布局大宋。
这个离满的父亲以前是铁骊部女真人，归化辽国，母亲是辽阳府的一个汉儿豪族家庶女。
所以这家伙精通汉、辽、女真三种语言，而且会汉、辽文，武道天赋也很厉害，现在才二十岁，就已经是机先境圆满的武者。
长相上和汉人没有任何区别，简直就是潜伏在大宋的完美人选！”
“哦？听你这么一说，那他当真是不二之选！但刚才他为何要假装软弱？”。
希尹笑了笑，“大哥，他是想通过表现软弱来让我放弃重用他。”
宗翰哼了一声，“这小子真是奸诈，不过天赋倒是不错，武道五境，二十岁就已经到了第三境，四十岁以前怕是能到巅峰境！”
“那可得看机缘，有人十八岁就到了第四境，结果到死都入不了巅峰。你看都帅，自幼天生神力，不也是最近机缘巧合之下，才突破到巅峰境么。”
“也对，到了我们这一步，哪里是苦修就能提升的，要突破心境才行。”
宗翰叹了口气，自己三十四岁了，卡在摄魄境十多年，还是没感应到突破的契机，不免有些颓唐。
心境就这么一个变化，他整个人的气势都开始变得不对劲起来。
“大兄！”希尹看出宗翰的颓然，厉声大喝！
宗翰一惊，吓出一身冷汗，自己刚刚差点将武道之心陷入囹圄，这种对负面情绪非常危险，若武者不再信任自己，那么此生的武道将再无存进！
“武道可急不得，接下来我族伐辽，必定会持续多年，这种战争状态，才是突破的好时机，大兄切勿此时坏了心境！”，希尹再次出言开导。
“希尹，谢谢！刚才真是多亏了你！”，宗翰有些后怕。
“大哥！未来之路很长，切勿失去无畏之意！你我兄弟二人，必定相会于巅峰！”，希尹神色严肃，郑重的说道。
“好！一言为定！”，宗翰和他击掌起誓，再次坚定武道之心。
………………………
离满的步子很沉重，神色有些郁结，快到家了，但是他却放慢了脚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进了家门。
他换了个笑脸，“母亲，孩儿回来啦！”
只见一个妇人正在厨房烧柴做饭，正是离满母亲秦氏，看见儿子回来，放下手中的事情，迎了上去。
“满儿，回来啦？我正在做饭，一会儿就好啦，你先歇着啊。”
“母亲，我来吧。”，离满接过秦氏手中的烧火棍，便走进了厨房，烧起柴来。
秦氏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烧柴的儿子，看着那宽厚的背影，回忆起小时候在书桌前练字的背影，时光重叠，秦氏眼角不自觉的留下泪来。
“满儿，那个叫达也的，昨天护住了我们的家！今天早上，又送了许多绫罗绸缎，还有金子，说你被金人重用。”
她的语气有些哽咽，“满儿，是要去哪里打仗么？”
离满不敢回头，“不是打仗，母亲，就是可能要外出一段时间。”
“那就好，不是打仗就好。”，她悬着地心稍微落地了，“去哪里呀，满儿？”
离满沉默着没有说话，秦氏再次问了一句，依旧沉默。她心中有些不安，“要去多久？满儿？”
她的声音发颤。
离满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
身后慢慢传来了啜泣呜咽的声音。离满回头，看见母亲蹲在地上痛哭，他噌的一下，跪倒在母亲面前，不停的磕头。
“母亲！孩儿不孝！求您不要哭坏了身子！”
秦氏抱住了他，但还是泪流满面，“满儿啊！我只是担心你，你连去向归期都不肯说，我怎么能放心得下啊！”
“母亲！孩儿有自己的苦衷啊！”，离满泪如雨下，伏拜在地，久久不起。
就算此时此刻，母亲都没有问半句关于投降女真的事，一直在照顾自己的感受。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危！
但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能说明情况。
希尹那句母亲交给他们照顾的话，他牢记在心。
现在母亲就是他们的人质，今后母亲过得好不好，就看自己口风牢不牢。
母亲必须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安全的！
他自幼丧父，秦氏为了他，从未想过要改嫁，一手将其拉扯大，其艰辛是未做父母之人难以想象的。
为了生存，母亲替一些贵人做针线活，经常会忙到深夜。
在此之前，还需要哄着年幼的他入睡。
本是出身富贵，如今却落得满手老茧。现在到自己尽孝的时候，却要远行千里，不知归期。
此去，也许就是永别！怎能不悲伤？
看着一向坚强的孩子嚎啕大哭，秦氏也明白，今日一去，可能数十年，也可能今生再无相见之日。她抹干了眼泪，“满儿，什么时候走？”。
“明天！”，离满抬起头来，双眼通红的看着她。
秦氏不再哭泣，“那就好，我还以为今天就要走呢，那我得给你做些好吃的，你最喜欢吃的肉饼，刚好送来了许多肉。”
一边说着，一边赶走了他，独自在厨房忙碌了起来。
不一会儿，秦氏便做好了饭菜上桌，她拿起一块肉饼放到了离满碗里，“快吃，这个是用袍子肉做的，你最喜欢的，多吃点儿！”。
离满接过，一口咬下，觉得今天的饼格外好吃，好吃到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
他一边吃一边抽泣，差点噎住了自己。
母亲递上了茶水，几口喝下，他开始细细咀嚼，想要牢记这每一分味道
翌日，他出发了，母亲远远地看着自己。
看着家门院子里梨树下，回忆起以前每次长高，都会在梨树上刻下印记。
说着以后长到梨树那么高就要保护母亲地稚嫩之语。
昨天希尹又派人来，希望母亲能够迁到完颜部去，但母亲拒绝了，他怕离满以后回来找不到家。
随后达也又提出修缮房屋，母亲也拒绝了，他希望离满回来时，家还是原来的家，这几颗梨树也在，儿子就知道家在哪里。
离满缓缓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站起身来，没有再回头。
秦氏看着离满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视野中，不觉泪已打湿了衣襟。
脑中一阵恍惚，向后倒去，一双小手及时扶住了她，是一个半大的小丫头，昨日希尹送来照顾她生活起居。
秦氏看着一脸稚嫩的她，温声问到， “你叫什么？”。
“回夫人，婢子叫秋草。”，丫头声音很小心，生怕惹得秦氏不高兴。
“秋草？好名字，你以后就叫蒲察秋草，做我的女儿如何？”，秦氏怜爱的看着她。
秋草有些错愕，自己被卖为奴隶多年，时常被打骂，还没人第一次见面就认她作女儿的。
秦氏抚摸着她的头，不断地打量着她，似乎在思索什么，“长得真俊！以后你就是我的女儿了，刚才走的那个叫作蒲察离满，是你的哥哥！记住他的样子了么？”。
秋草点点头，表示记住了。
“以后我们要在这里，一直等他回来，若是我死了，你就继续等着，若是他一直不回来，你就要去寻他，哪怕他死了，也要找到他，知道了么？”
秋草坚定的点点头，“记住了，夫人！”
“叫我妈妈！”，秦氏温柔的说道。
秋草眼中带着晶莹，“记住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