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108章
左衷忻已然不再是那个玉树临风的花冠状元郎,他还是好看的,可他的蓝袍沾了污泥,面颊上也落了青灰色的胡渣,容色憔悴,眉头深锁,徒添了几分沧桑与沉稳。那眼睛在看见穆宜华的瞬间却闪出欣喜又惊讶的目光。
“在哪里发现他们的?”
“他们不走官道反走小道,不过马车上的东西我们都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左衷忻点点头,让他们把人放了。
汪家和乔家的下人们将搜查的东西收拾好拿回马车上,乔擢英则是故乡遇旧交,开心得不得了,只想在帐中多留片刻叙旧才好,而穆宜华却是神色躲闪,好像不太想见左衷忻的模样。
左衷忻以为她身体不适,连忙凑上去问:“怎么了?是不是哪里被他们弄疼了?”
穆宜华抿着唇垂首,推了他一把:“哎呀你离我远点……我,我身上脏。”
穆宜华眼下确实狼狈,且不说方才与歹徒搏斗溅了一脸血,身上脸上手上处处都是尘土泥巴,连指甲缝里头都有些黑黢黢的东西。穆宜华双手攥着,不想让左衷忻瞧见。
左衷忻愣了片刻,走进帐中屏风后拿出一件干净的外裳,抖了抖就给穆宜华盖头披上,只露出小半张脸。那衣裳有清香,依布料的质感应该是件新衣服,穆宜华大睁着眼睛看左衷忻,只听他道:“新的我没穿过,此前路过扬州城匆匆让当地的裁缝铺做了一件,洗好后就一直放着,很干净。”
穆宜华觉得他会错了意,小声嘀咕:“我没有嫌弃……”
左衷忻轻笑一声,问道:“你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穆姐姐去绍兴采风,我在绍兴送货,半道上遇见匪人,我们就把他们收拾了!”乔擢英道,“穆姐姐可真厉害,抄起地上的木棍就是一顿砸,把我都给吓坏了哈哈哈哈。”
穆宜华有些惭愧地瞧了瞧左衷忻:“我没有……就是,就是情急之下逼不得已……”
“我知道,她在汴京的时候也很勇敢。”左衷忻眼角眉梢皆是笑意,却没看她。
“那群匪人应当是逃兵。”左衷忻解释。
穆宜华思忖片刻:“我看也像是练家子,不承想竟临阵潜逃,竟还要伤及百姓性命。左郎君我方才听你讲官家,是……赵闵?你们把他救出来了?”
“那日我们分别,南下去江陵府找襄王殿下,恰逢殿下北上勤王,二人汇合便追金人而去。一路追一路打,奈何恰逢冬日,金地又实在寒冷,我们不少士兵冻死,最后是殿下带着三十人的小队杀入重围救下官家,我们才得以逃脱。本还想着能救下更多的人……”左衷忻沉默片刻,“可仍旧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军队疲敝,兵马不精,我们也只能带着官家南下避难。前几日探子来报,说是金人一直在后头跟着穷追不舍,怕是要有一场恶战了……”
乔擢英闻言一愣,从未经涉过战争的他有些茫然:“恶战?在哪里战?这里吗?”
左衷忻闻言失笑拍了拍他的头:“少年不识愁滋味啊,自然是不战最好,哪有人盼着打仗的。”
“那若是真的打仗了怎么办?”乔擢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那……那我们是要躲起来还是跑啊?”
穆宜华脸色沉郁,无可奈何:“躲能躲到哪儿去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宋江山就这些,人家能从汴京一路追到绍兴,难不成我们还跑到岭南去,人家跑到岭南我们就去跳海吗?”
“殿下和我也是这个意思,再怎么躲都无济于事,我们已与浙东制置使商定好了计策。你们回去后,若是朝廷有什么指令,也务必听从,凡事都要做好万全之策,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乔擢英应声连连,穆宜华则是颔首沉默。左衷忻知道她必定是想起了在汴京的那些回忆,心中怜惜,抬手顺了顺她额前的碎发,又替她紧了紧外裳。
双手还捏在衣襟上,与穆宜华的食指近在咫尺。
他眼里望着她,嘴角挂着浅浅的笑,略带安抚:“你放心,我们不会让明州变成第二个汴京的。”
穆宜华的心猛然一颤,鼻尖酸涩,眼泪上涌。她有太多不可言说的痛苦留在那个夜晚,若是旧景重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又将付之一炬,即使强大坚韧如她也承受不住再一次打击。
可左衷忻这样看着她,给了她坚定而温柔的回应——不会再发生了,相信我。
穆宜华看着左衷忻的眼睛,点点头:“多谢左郎君。”
左衷忻确认她好转,松开手:“我送你们回去吧。”
乔擢英道谢,伸手要去扶穆宜华。
左衷忻却像是没看见似的,牵住了她的另一边小臂。
穆宜华觉得很奇怪,她犹如一个摔断双腿的病人被左右两边的男人搀扶着走出营帐。
树林的坡下有阅兵之声,穆宜华扭头探看,却被左衷忻拉了一把吸引回视线:“不要回头,脚下看路。”
几人走出树林,小厮下人们已然等在了马车边。
左衷忻松开手:“我就送你们到这儿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左郎君。左丈人一直很想念你,你若是到了明州,一定要去看看他。”
左衷忻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他将目光移向穆宜华——你还没有同我道别。
穆宜华望着他,忽然说了别的话:“左郎君,我在明州过得很好,谢谢你。”
谢谢你给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
“一开始确实很难,甚至我觉得比在汴京时还要难熬,可我遇见了很多很多很好的人,他们都愿意帮我,我还遇见了秋露。啊,你不知道秋露是谁,就是以前我们府上的一个小丫鬟,我给她送嫁,不承想竟在这儿遇见了,她还帮了我一个大忙,也算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吧……
“我还做了当铺的账房先生,还帮人修画,赚了不少钱呢。长青还写了一本书,陆阳书局马上就要刊发了,你到时候一定要帮长青看看。还有……还有我在明州都有自己的宅子了,你答应过我你会来找我的,你还记得吗?”
左衷忻半合着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记得。”
穆宜华抿了抿唇:“记得就好,记得就好。谢谢你。”
“不必谢我。”左衷忻轻声道,“你本就是能做到的,穆宜华,你本就是这样的女子。我一直都知道。”
“长青的书,若有机会,我也会去看的。”他道。
穆宜华看着他半晌,笑了笑:“或许你也可以自己来拿,我让长青亲自给你。”
“好。”他答应了。
穆宜华心满意足,又望了一眼他身后驻扎着的士兵。
“殿下不在这里,在坡下。”左衷忻一眼看穿,也毫不避讳,“王妃也在。”
时过境迁,旧人旧事仿若梦中,穆宜华心中稍稍反应了一下他口中的王妃,低头道:“噢。”
“放下了吗?”左衷忻若无其事地问。
穆宜华良久无言。
“辛娘子……有身孕了。”
穆宜华瞳孔微微扩张,抿唇点了点头。
“殿下曾向我诉说过他的痛苦,问我何解。我说……珍惜眼前人。”左衷忻目视前方,没有看穆宜华,“辛娘子也是良善之辈,你们因父母之命结合,皆不可违逆。既来之则安之,已经辜负一个了,便不要再辜负第二个。”
穆宜华沉默,良久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嗯,珍惜眼前人。”
春风拂动,左衷忻站在小道上目送着马车离开。他又在路边立了许久才转身回到营中。
辛秉逸在坡下扶着腰缓缓散步,见着他来欠身颔首:“左大人。”
“王妃。”左衷忻行礼,“殿下可在帐中?”
“方才与将军们议事完毕,左大人进去吧。”
左衷忻恭敬告辞,转身掀帘走进帐中。
赵阔身着银甲,正举着烛火看舆图,没回头便知是谁:“听下面的小兵报有嫌疑人等出没,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赵阔放下烛火回身,他已是蓄起须髯,眉目间恣意潇洒的少年气已然消失,更添了几分久经沙场的凌厉与肃杀,一派沉稳冷冽。
他问道:“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左衷忻低眉顺眼,面目殊色,笑了笑拱手道——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