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105章
年末,玉衡当两家店铺算账,收益较去年翻倍,众人皆喜,穆宜华也因此得了不少赏钱。她给自己和长青各买了两件绒衣,两双绒鞋,明州在南又靠海,冬季并不似汴京般寒冷,甚至到了这个时节,江边的花儿还开着柳儿还绿着,对穆宜华而言煞是奇观。可她还是叫人搬来许多炭火搁在高架子上。
古语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汴京受够了寒冻的苦,如今每到冬季那颗心就是惴惴不安,如何都放不下,唯有看见屋子里满满当当的炭火才算安心。
冬至之日,家家户户祭祖,穆宜华也终于将父母的牌位拿来出来,擦拭一番,重新描墨姓名,放在了另一间厢房开辟出来的佛堂处。
穆宜华领着弟弟烧香跪下,三叩首插香,复又回身跪在蒲团上祷念祈福。
“我与长青都很好,请爹娘在天之灵放心。明州繁华,虽比不得汴京,但也是有饭可食,有榻可眠,如今能平淡安稳,已是别无他求,望爹娘保佑我们平安,不负这般艰辛。”
一家四口团圆在这间穆宜华自己挣下的小宅子里,冬日也显得更加可爱温暖。
年节里,姐弟二人带着贺礼拜了一圈朋友,穆长青尚小,还拿了不少压岁钱。穆宜华也在除夕那夜往他枕头底下藏了一百文的荷包,高兴得他找不着北。
“逢年过节,人都能走亲访友,我们在明州就那么几个认识的人,若是有十个八个的亲戚,那我也能拿很多压岁钱了!”穆长青趴在榻上一边数钱一边念叨。
穆宜华被炭火熏得困意漫天,打着哈欠,没说话。
“欸,姐姐,我们在明州是不是有个舅舅啊?”
穆宜华闻言朝他瞥去:“谁是你舅舅?哪个是你舅舅?你认他当舅舅,他认你当外甥吗?他只认你是抢他家产的人。有他这亲戚,倒不如没有。”
穆宜华口中的舅舅便是当年她外公柳岚外室之子,胡氏受不了这气,带着柳月鸣远走娘家,奈何胡氏翻船溺水,徒留柳月鸣一人在江阴外婆家中,直至身故父女都没能再见一面。
柳岚生前自知愧对此对母女,便拨了三分家产留于柳月鸣继承。要知道当年的柳岚有一整艘大海船,不知多少大宋以及外邦的海商都要靠这船出海经商。是以只要这船还在,那柳家的钱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更遑论柳家还有米铺、酒场、瓷器、丝绸等小营生。
这三分家产听着少,实则拿到手里的别提多少多了。
可那外室为了自己儿子能继承家业而携女远走,本就让柳靖远恨透了胡氏与柳月鸣,往年能给他们寄分红那是看在他父亲在朝为官的面子上,如今爹娘既死,朝廷也没了,那柳靖远怕是早就觉得他们穆家死透了,笑得正开怀呢。
若是如今让他知道他们姐弟不仅没死,还在明州挣下了一份家产,不知道会动出什么样的歪脑筋。
穆长青被姐姐阴阳怪气一顿,嘟嘟囔囔:“我就随口一说嘛……”
“你开春便要去明知学堂读书了,切不可向人提起你与柳家的渊源,也不可与人透露我们的过往身世,不管是多么亲密的朋友都不行,听明白了吗?”
穆长青乖巧点头。
“我们如今的日子难得啊,只望能过的长久一些。”穆宜华倚在窗边,下巴枕在双臂交叠上,仰头望着天上弯月如钩。
新春佳节,总是佳人亲朋团聚时刻,可以往的他们有多热闹,如今的心情便有多么寥落——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故人的消息了。
左郎君去江陵府找三哥,他找到了吗?元庆哥哥失踪,宁夫人与元吉又找到他吗?宁伯伯上阵杀敌,有平平安安的吗?阿南呢,在蜀地生活得好吗?安柔与清河被虏金国,她们……有过的如何呢?还有三哥是否与辛娘子和睦相处呢?
本还是在身边的人,如今细细想来,倒像是前世的记忆。
故人旧事,新乡新人,终究是犹如黄粱一梦,大梦初醒,唯余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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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穆宜华第一次来明知学堂,当年父亲贬谪明州,在衙门里做着不起眼的文书公务,受尽白眼冷遇。可当时明知学堂的一位山长却是十分欣赏她父亲的才学,邀请他去学堂中讲学,学生的敬重让他勉强得以找回一点曾经的信心与荣光。
彼时的穆宜华与穆长青年龄太小,穆同知不放心将他们放在家中,是以也带着他们听讲。
穆宜华虽说开蒙早,但因是女子,无法进入书塾。是以当她第一次迈进明知学堂,瞧见许许多多与她年龄相仿的男孩儿身穿黛色深衣,拿着书卷立在明亮干净的学堂里肃拜师长,诵读经典,她很是艳羡。
多年后的这儿还是没有什么改变,不过是换了新的孔子像,种了几棵树,栽了几朵花。新入学的学子们跟在长辈身后新奇张望,穆长青却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东张西望,拉着穆宜华的手跟她确认以前是不是在东边儿的屋子里上课。
穆宜华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拿着束脩将他推到先生面前。
奉上束脩,先生粗略地问了几个问题,穆长青对答如流。先生目露惊异之色,又问了几个,穆长青皆能切中要害侃侃而谈。
在场之人无不惊喜,先生笑捋着胡子,在名册上记下一笔:甲班。
姐弟二人暗自窃喜,穆长青笑着用手肘顶了顶穆宜华,一脸骄傲嘚瑟。
学子拜师礼毕,众人退出敬师堂,忽见大门外有一来人被簇拥着,望之约莫五六十岁,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面容生光,一双明眸炯炯有神,不似花甲之人。
“左丈人,这些就是我们今年新招的学子了。甲班四位,乙班十二位,丙班十七位。”明知学堂的姜堂长躬身与那老人细说。
老人微眯着眼,抿着唇点头,忽然发话:“甲班的是四位啊?”
“是这四位,来来来,快到左丈人跟前来。”姜堂长急忙招呼。
穆长青被拉到跟前,左丈人将四人打量一番,目光停在穆长青身上。他良久没说话,对着穆长青抬了抬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穆长青。”
“几岁啊?”
“十五。”
“嗯……那年纪也不小了,几岁开蒙,都读过哪些书啊?”
“五岁开蒙,经史子集都略有涉猎。”穆长青乖巧回答,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汴京国都,朝廷新贵,自是有取之不尽的好老师可教,好书籍可看,可旁人又如何知道他们的过往,在他们看来,穆氏不过是一户普普通通的孤苦姐弟,如何能有那样的条件?怕不是在说什么大话吧。
左丈人盯着他没说话。姜堂长也有些坐立难安,没好气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看过什么就说什么,没看过就是没看过,何必强撑?”
穆长青也奇怪了,睁大了眼睛无辜道:“学生明白,学生没有强撑说大话,说得都是真的。”
左丈人笑了:“行啊,安则,考考他。”
姜堂长被点名,只能硬着头皮上。他不想在今日让自己的学生出糗,但又不能太过敷衍了事免得左丈人不待见,思前想后,考问了几道《大学》《礼记》《墨子》的背诵释义与见解。
穆长青细想了想便脱口而出,见解也是落地有声而非浮而不实。在场之人的神情由看戏转为惊叹,由惊叹转为歆羡——这般小儿竟能有如此才能,莫不是明知学堂又要出一个状元了吧?
“不错不错。”左丈人捋着胡子,欣慰点头,“是个好苗子,安则,你可要好好培养啊。”
“是是是,一定好好栽培,争取再出一个状元郎!”
左丈人听见这话,神情却恍然间变得有些严肃,好似告诫一般对姜堂长说道:“培养好苗子可不是光教书就行。出众且良善之人时常遭人嫉恨而受苦,此前的教训你也得记着,切不可再让我们的学生遭受此等事情,明白吗?”
“明白明白。”姜堂长对左丈人极为恭敬,甚至到了谄媚的程度。
穆宜华看着新奇,觉得这姜堂长不像明知学堂的堂长,这左丈人才是呢。
一众师生陪着左丈人巡查完学堂,他又嘱咐了几句,便挥手让众人留步,自己坐上牛车便回家了。
姜堂长见他离开,终于长舒一口气,怨声载道:“可算是走了……每年都要来一次,真是难伺候。”
“唉,谁让他的养子是当今状元郎呢,如今还在襄王手底下干活,惹不起啊惹不起。”
“你说状元郎寄给他的钱财他怎么就是不自己省着花,偏要捐给我们呢?怕不是就为了能年年来我们这儿充老大,看他的脸色吧?”
学堂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姜堂长许久没说话也有些不耐烦了:“行了,瞎琢磨什么呢,叽叽喳喳的……学生们都等着开课了,学生要紧,赶紧进去!”
穆宜华与许多刚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一齐立在学堂门外张望,有些父母手上还提着篮子,里头放着几张饼和馒头,生怕自家孩子在学堂吃不好。反观穆宜华,两手空空,甚至连束脩笔墨都是让穆长青自己提来的——她一点儿都不担心自家弟弟,皮糙肉厚的半大小伙子,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心中仍旧牵动着方才左丈人和姜堂长的话,若是左衷忻曾在这明知学堂读过书直至进京赶考,那么按照常理,他们应当一早便见过面了,可为何……她却全然不记得有这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