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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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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后与太子迟迟不给穆同知追封谥号。

    赵阔待在皇宫的这几天,已经不知同自己的母亲与兄长吵了几次架。

    太子仍旧立在高堂之上,愤恨地看着赵阔:“你就为了几个外人,就和自己的亲人闹到这种程度?赵阔啊赵阔,你何时如此糊涂?”

    “事到如今,兄长还要用那套红颜祸水的谬言吗?”赵阔冷冷地盯着他们,“你们仍旧看不清金人的狼子野心,仍旧觉得他童蒯,他邓孚舟是对的吗?”

    “我们此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议和!是他穆同知僭越,言辞激烈逾矩才惹怒了金人。他害得你差点丧命啊,三郎!”太子大喊道。

    “邓孚舟这样同你们讲的?”赵阔闻言冷笑,“呵,他自己胆小如鼠,畏缩不前,见着金人都快尿了,他还有脸说穆相言辞逾矩?!”

    “你……”

    “不仅仅是邓孚舟,还有童蒯和他手底下的所有人都是无能鼠辈!只贪图一时安稳,枉顾国朝大局,欺上瞒下,妖言惑君,他们才是该死之人!”

    “赵阔!”良久不言的皇后从座上站起来,缓缓走到他面前,“你别再说了,回去!”

    赵阔仍旧死死盯着太子:“我有时候实在不明白兄长到底如何看我,你派我去北地议和,是不是抱着侥幸,或许我就死在那儿了。可我要带兵打金人时,你又怕了,怕我打了胜仗,得了军威,你这个储君之位坐不稳了吧!三道诏令,整整三道,我还以为是自己要造反了呢。”

    “你……你……”太子涨红了脸,口不成句,“你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赵阔,你不要以为你是亲王,是皇子,就可以为所欲为!”

    “我为所欲为还是你为所欲为!”赵阔步步紧逼,“是我有召不回?还是我仗着宠爱军功要与你夺位?是我不停地一个一个地纳着姬妾?还是我偏听偏信不辨黑白?大宋的储君,你倒是来说说啊!”

    赵阔昂首站在太子面前,眸瞳漆黑,威严怒目。

    太子强撑着脸面,只盯着他,却说不出半句喝退他的话。

    皇后上前将二人拉开,一把扯过赵阔就往外走:“你这孩子简直是失心疯了,如何能这般同你兄长说话!”

    赵阔嘲讽一笑:“兄长?自长大后,皇太子殿下可有半分将我当成胞弟看待?”

    太子自高堂上抬眸向他看去,没有说话。

    皇后实在是为这两个孩子操碎了心,只想着将二人隔开。她拉着赵阔的手走向自己的蕊珠宫,一边走一边数落:“如今多事之秋,你与你兄长应当同气连枝,如何还能这般吵架,说出这般话来?”

    赵阔将自己的手抽回,没有说话。

    皇后微微一愣,回头看他神色不霁,也没有过多言语,扭头便往前走。

    赵阔无声地跟在后头,走进蕊珠宫。

    宫人退避,皇后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扭头就朝赵阔的脸颊呼噜了一掌:“你如今真是能耐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他如今仍是太子,官家还在,臣子们也都还认他,你即便有心,如何能这般明目张胆的说出来?”

    “我无心。”赵阔站在殿中一动不动,他缓缓抬起头望进皇后的眼中,“阿娘,我素来无意皇位,您不可能不知。我所求,不过是公明,是正理,是金人退避三舍,是为老师正名,是让我心爱的姑娘无忧无虑无灾无难!阿娘,难道这些都是奢望吗?”

    皇后看着他,满目哀伤无奈。

    “阿娘,为什么我做什么你们都觉得我是错的,为什么穆相做什么你们都觉得他是不对的?你们到底要如何才能相信我说的话,金人就是虎豹豺狼,怀柔以对最后受苦受难的必定是我们,是我们的百姓!”赵阔讲话已近凶狠,他眸含热泪,字字诛心。

    皇后不忍心看他如此,上前将他拥住,宽慰道:“孩子,阿娘懂你的心,阿娘也明白你的志向与抱负。可你如今只是亲王,你要统领大局,你不能只是亲王,你明白吗?你就是投胎投得太晚,若你是嫡长子,何苦有今日?你听阿娘的,你要实现你的抱负,你就得站在最高处。阿娘都替你想好了,你娶了辛秉逸,就能得枢密使、衮国郡主还有康王爷的助益,日后你行事必会比如今更加方便,你的志向抱负亦不会只是空中楼阁,是不是?”

    赵阔身形一定,缓缓推开皇后。他满面泪痕,绝望而幽愤地看着面前的母亲难以置信地开口问道:“您还要我娶辛秉逸?”

    皇后急切:“不娶她,你还能娶谁?家世、容貌、才情、品行她样样都好,有哪样比她穆宜华差了?”

    “您还要我娶她!”赵阔顿然怒吼,“穆相为救我而死,阿兆如今无父无母,她只有我了,您还要我娶辛秉逸!您让阿兆如何自处!要我良心何安!”

    “左右再给她寻一门亲事便是了,偌大的汴京城还没有人能配得上她穆宜华了?”

    “住口!”赵阔从未在自己母亲面前如此失态暴怒,他显然有些失去理智,“阿娘……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阿兆在我心中的分量吗?十数载……十数载的情意啊,阿娘,自她记事起我便陪在她身边了,如今她骨肉离散,您还要我弃她而去……我根本做不到!”

    皇后闻言心中大恨:“你……你……赵阔你听着,你如今若是在女人这道坎儿上过不去,你这辈子别想成器!”

    “我求爱慕之人有何错?难道要像当初您和父亲,太子和太子妃一样……”

    “放肆!”皇后大怒,“口无遮拦,你如今还敢违逆!跪下!”

    赵阔没有动作,只是定定地瞧着皇后:“您当初已有心悦之人,还被赐婚父亲,您那个时候,就不曾痛苦,不曾委屈吗?太子妃如今这个下场,当初又是种下了怎样的因呢?”

    “你……你这个逆子!”皇后真真地被他的言语伤了心,含泪连连打在他身上,“你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这样违逆你的母亲!”

    赵阔岿然不动,承受着皇后一下又一下的打骂。

    “我不娶。”他坚定地说道。

    “赵阔,你给我听着,从前是我与你父亲太惯着你了,才将你养成了这样无法无天的性格。但是今日,你给我听好了,这辛秉逸,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

    “凭什么!”

    “凭我是你的母亲,是皇后!”她盯着赵阔,“这不仅仅是我的懿旨,也是你父亲的旨意。赵阔,你要记住,你如今所有的身份地位财富权力都是因为你是我们的孩子,这些东西全部都是我们赐予你的,连你这个人,这条命,都是我们给你的。我们能够给你,也能将它夺走。听明白了吗?”

    赵阔沉默地与她对峙着,眼神暗沉,如同蒙上了一层哀伤而黯淡的雾。

    “同样的,我们要给你的东西,你也必须,牢牢地稳稳地给我接好了。”

    “阿娘,您在逼我吗?”

    皇后闻言,看见赵阔的神情心中一耸。

    赵阔已经比她还要高了,他俯视着她,眸中阴鸷绝望,双唇紧抿,丝毫不落下风。

    因他是中宫幼子,皇后心里总觉得他仍旧是孩子,今日却见他这般固执狂拗,不管不顾地违背他的长辈,皇后心中顿生恐惧与陌生。

    他已不再是自己怀抱中臂膀下的雏鸟了,他要张翅高飞,他要离开巢穴,若是她阻挡,他势必会用他尖利的鹰喙叼啄她,锋利的鹰爪攻击她,直至脱离她的掌控。

    这一切无不让皇后感受到害怕与危机。

    她股掌之间的孩子,就要飞走了。

    她不允许。

    “三郎,母亲不是在逼你,母亲是为你好。”皇后苦口婆心,“你父亲如今仍旧昏迷不醒,朝野混沌,你那哥哥也不成器,到了如今后宫连个孙辈都没有。皇室无嗣,亡国之相也!母亲一己之力苦苦支撑整个国朝,你难道……你难道都不为母亲考虑一下吗?”

    这一个个字如同千斤巨石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砸到他身上,压迫着他的身躯,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好似要将他生生掰开揉碎。

    他喘不过气,提起沉重的步子就要往殿外走。

    蕊珠宫外的天空阴阴沉沉,乌云压境,好似千军万马朝人奔来。云层中电闪雷鸣,“轰隆隆”的声音在远处幽咽。赵阔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一般,他奋力而痛苦地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压抑的怒吼,将皇后的叫喊声抛在脑后,撒开腿冲进了大雨之中。

    -

    汴京的秋雨从未如此凛冽疯狂,穆宜华与穆长青在雨中扶灵前进。

    雨水砸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水和泪。

    穆同知的墓在城外一处山的半山腰上,他们用马车将穆同知的衣冠棺椁拖到山下,小厮们扛着上山。

    只能说老天爱玩弄人,出来时天方晴好,只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豆大的雨点就毫不留情面地落下来。脚下泥土湿滑,穆宜华三步一摔,一个不留神还险些滑下山去。

    所幸穆长青眼疾手快,一把将姐姐拉住拖了回来。

    姐弟二人互相搀扶着,看着众人将母亲边上的墓穴打开,将父亲的棺椁放了进去。

    雨声混杂着哭声叫魂声,仿若颠倒阴阳,不知此间是人间还是阴间。

    风呼啸着,雨滂沱着,司礼高唱着“子孙拜别”的语句。

    穆宜华与穆长青双膝失力,“噗通”一声在墓穴前跪下,重重地磕下头去。

    冷雨浸透了二人的衣服和头发,穆宜华发着抖,眼睁睁地看着墓穴的石盖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合上。

    她猛然暴起推开那人,奋力要将石盖挪开:“不要……不要……我不要……”

    可是石盖纹丝不动,张嬷嬷和春儿连忙将她抱住,二人哭着劝道:“大姑娘,您别这样……”

    “我不要……爹爹……我不要……”穆宜华拼命扒着墓穴的缝沿。

    “大姑娘,”张嬷嬷在她耳边喊道,“您想想小公子,您还有小公子啊……”

    穆长青也扑上来抱住她:“姐姐,姐姐……”

    穆宜华看着那黑黢黢的棺椁。

    那棺椁里没有她父亲,她父亲永永远远地埋葬在了北边的金国,客死他乡,尸骨无还。

    她的手瞬间脱力,她被众人抱开。

    石盖在此移动,直至严丝合缝。

    “哐”的一声,穆宜华的心脏也被击碎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的山,只是一回神,人已经在山脚下了。

    马车陷在了泥潭里,小厮们下马去推。

    穆宜华发着呆,忽然从马车跳下,扔下蓑衣就往前方跑。

    她觉得自己快疯了,她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现在前路到底通往何方,而她到底为什么要冲进雨里。

    头重脚轻,她整个人都在发晕。

    “姐姐!”穆长青嘶声叫喊。

    穆宜华整个人如若无骨,扭身摔倒在地。他狂奔过去,只见还有一人从一旁的树林里冲出来将她托起。

    “左郎君?”穆长青讶异大喊。

    左衷忻神色严肃冷冽,他将自己身上的氅衣和蓑衣脱下尽数给穆宜华穿上,打横抱起她又转头对跑来的三人说道,“春儿姑娘,张嬷嬷,我的马车在那边,你们一会儿先送她回府,这边交给我和长青。”

    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将穆宜华抱上车,车上干净的衣物、帕巾、暖炉应有尽有,三人微微一愣,左衷忻也不愿多做解释,将马鞭递给她们:“你们谁会驾马?”

    春儿一把接过:“我会。”

    “把你们姑娘平安送回去,不能有任何差池。”

    “那是自然,请左郎君放心。”春儿说完这话,觉得奇怪,忙又道,“小公子也请放心。”

    张嬷嬷钻进马车,掀起帘子道:“多谢左郎君了。”

    左衷忻没有说多余的话,只招手让她们离开。

    “左郎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穆长青问道。

    二人往回走,左衷忻言简意赅:“我知道穆相今日出殡,但看天色十分不好,便有些担心你们。可我与你们非亲非故,若是贸然前来恐唐突了你们,还会给你姐……你们招来非议,只能在一旁悄悄跟着。”

    二人走回原处,挽起袖子与众人一同推着陷入泥地的马车,雨水模糊了穆长青的眼睛,他实在是忍不住,咬咬牙还是问道;“左郎君,你是不是……”

    “一、二、三!”号子的声音掩盖了穆长青的疑问。

    他将问题咽回肚子里,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

    穆宜华回到府中,稀奇的是,她没有发热也没有伤风,被喂了几口姜汤便醒了过来。

    她双目失神地望着帐顶,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受着煎熬。

    院子里突然吵闹起来,是穆长青和左衷忻回来了。

    她从榻上起身,春儿替她放下床帘,拉过屏风。人影在重重叠叠之外,显得如此模糊。

    穆长青在外头问道:“姐姐好些了吗?”

    穆宜华哑着嗓子道:“我无碍。”

    “姐姐……姐姐,我、我……你以后有我!”穆长青终于喊了出来,像是承诺。

    穆宜华听得心中忽然某一处陷了下去,她眼中盈盈有泪:“好,好……”

    “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相信我!”

    若是没有这层层阻碍,穆宜华一定能看见穆长青坚毅的眼神,仿佛一个男人一般向她发誓。

    左衷忻看着听着二人,始终未置一词。

    穆长青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终是抿抿嘴,转身离开。

    穆宜华侧目瞧了瞧另外一个身影,问道:“左郎君?”

    “正是在下。”

    穆宜华颔首低眉,声音似叹息:“多谢……今日若不是你,我们怕是都要被困在那荒郊野岭了。”

    左衷忻没有答话。

    穆宜华轻轻撩起帘子:“左郎君?”

    “在下也只是碰巧路过,穆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未等穆宜华答话,他又道,“穆相之事……没能帮上什么忙,我很抱歉。”

    穆宜华轻笑:“左郎君与我们非亲非故,已经助我们良多,如今道歉,何罪之有?”

    左衷忻好似全然没有听见她说的话,还是道:“对不起。”

    穆宜华眼中的泪忽然流了出来,她抬手拭去,颔首苦笑:“这些事情都会过去的,是不是?如今那么难熬,但是只要时间久了,就会好的,对不对?”

    “对。”左衷忻回答地极其干脆,“都会过去的。只要好好活着,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你……你当初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吗?”穆宜华已经走到了绝路,她并不想揭人伤疤,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左衷忻明白她的意思。

    “这并不是安慰,穆宜华。”他第一次当着她的面喊她的全名,“这是事实。我就是这么过来的。你可能不知道,我现在能站在你面前,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那些苦那些罪早就已经随着年岁流逝了,而我仍旧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让你看见我,同你讲话,这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

    这一番话,犹如清泉一般流入她的心中,扫去蒙尘,让她的心得以重见天光。

    左衷忻已经离开,而穆宜华仍旧坐在床上,反复思量着方才的话语。

    屋外的雨渐渐停了,院外好似有人匆匆跑来,张嬷嬷走进屏风,正想同她说什么,只见屏风外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赵阔颓唐着身子,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阿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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