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两京旧札 > 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第74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穆宜华仍旧记得那次站在人群中看赵阔凯旋而归的模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骑着高马,身后是烈烈披风,飒爽威武。可这次他回京,穆宜华连他是什么时候进的京城都不得而知。

    她只从穆长青那儿得信,说是三哥已经进宫了。

    穆宜华不知道官家什么时候会放父亲回来,但还是叫下人预备着晚饭,还命人将螃蟹与桃花酿煮起来,等父亲一回家便可以为他接风洗尘了。

    可左等右等,太阳都已经落山好久了,还不见得有人回来。穆宜华有些心急,想派了小厮和车夫去皇宫门口候着。小厮应下刚走没多久,又匆匆折返回来,穆宜华惊奇想问却一眼瞥见立在身后神色落魄的赵阔。

    穆宜华心头蓦地一紧。

    她站起身看着赵阔,试探地喊了一声:“三哥?”

    春儿与张嬷嬷都瞧着不对劲,纷纷招呼人下去。

    赵阔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穆府了,长大后他们总是避嫌。今日突然造访,穆宜华心头顿起异样。

    她心中忽然窜起一个念头又连忙将它压下。

    她不允许自己有这样的念头。

    穆宜华又喊了一声赵阔,只见赵阔几步冲上来一把将她抱住,死死地箍在怀里,任凭穆宜华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

    她慌了,她害怕事情就是她想得那样,而赵阔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告诉她——你想的没错,就是这样。

    “阿兆……”赵阔声音嘶哑,带着隐忍的哭腔与无措,“阿兆……”

    穆宜华好似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她的脑袋一瞬间炸开霎时空白,耳边蜂鸣听不见任何声音,唯有赵阔靠在她颈侧的哀叹她听得真切:“对不起,对不起……”

    铡刀落下,穆宜华觉得自己被劈成了两半。

    赵阔为何迟迟不回?为何不上报朝廷自行集结军队和金人开战?为何父亲离京两月未曾通信,前线战报传来也不曾提及穆同知只言片语?

    答案只有那一个,只有那一个。

    那个穆宜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金人议和反水,妄图掳掠囚禁襄王威胁宋廷,穆相为救襄王以身阻挡拖延,襄王逃出生天,穆相以身殉国。襄王逃回边境后为替穆相报仇,迅速集结两州军马誓要生擒完颜宗息,奈何被太子连下三道诏令,不得不回。

    这本是臣子尽忠报国,君主敬贤爱士的佳话,后代必会永生永世歌颂的典故,可这里面的两个人,一个是自己的父亲,一个是自己的爱人,穆宜华只觉身在虚无,人心麻木,就算是刀入肺腑也不会觉得痛了。

    穆宜华已经在椅子上呆坐着,她没有眼泪,也没有哭闹,就静静地坐在餐桌边望着空空荡荡的庭院。桌上的菜食已经凉了,可仆从们都不敢上前端走。

    赵阔立坐在穆宜华对面,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是自己,是他自己害得老师客死他乡,是他害得阿兆再受亲人离世之痛,是他欲替老师报仇却君命难违只得含恨回京。他多希望死在金地的人是他,这样至少他还有一线机会能和那个天杀的完颜宗息同归于尽,阿兆还能盼到父亲回家,没了他……没了他阿兆至少还能找别人……

    找别人。

    赵阔只觉心口绞痛,他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上前一把将她抱在怀里。

    这是他们成年后,第一次不顾忌讳,当着众人面抱在一起。

    赵阔只觉得自己快疯了,现在谁来阻止他都无用。

    他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去弥补怀中这个女孩的痛苦与失去。

    他只能抱着她,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来告诉她——我还在,我还在。

    可就算他还在又能怎样呢?他的存在能替代阿兆父亲的位置吗?他的存在能够弥补阿兆失去双亲成为孤儿的境遇吗?

    不能,谁都不能。

    他连一句“忠臣殉国,死得其所”的安慰话都说不出来。

    若是能两全,谁又愿意自己的亲人殒命呢?

    何况他殉的国,他殉的君,如此……如此……

    赵阔心中已将自己碎尸万段,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无能的窝囊废,既保不住尊敬的师长,也护不住心爱的女子。

    穆宜华呆呆地靠在赵阔的怀里,却是没有一滴眼泪。她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手一摸脸颊,竟是干的。

    她从赵阔的怀中退开,赵阔蹲下身捧着她的脸颊,心疼难抑:“阿兆,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赵阔握着穆宜华的手一下一下掌掴自己,却被穆宜华一把抽出。她轻轻地抚摸着那微微泛红的面颊,凄苦一笑:“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父亲是臣子,臣为君死,理之、理之应当也……千百年来多少文人士子愿得一死以成就千秋功名,父亲能,能……”

    她还想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却是如鲠在喉,半分也说不出话来。

    可是,为什么要是她的父亲啊,为什么啊……

    穆宜华在这一刻放任自己的自私,什么家国社稷,什么忠君爱国,什么鞠躬尽瘁,她统统抛诸脑后,她只想自己的父亲回来。

    可是不能够了。

    “父亲的衣冠呢……”穆宜华整个人如同傀儡一般,嘴巴麻木地一张一合,“三哥,你可有将父亲的衣冠带来?”

    赵阔抬头望着神色惨淡的穆宜华,没法说话。

    没有。

    穆宜华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只是微微勾了勾嘴角,说不出是凄楚还是心死,只是边点头边说道:“好罢好罢……”

    她停顿良久,又仰头望着外头灰暗的天空,喃喃道:“没有尸骨,没有衣冠……没有尸骨,没有衣冠……”

    她念着念着,竟是大笑起来。

    赵阔看见她这般心如刀绞,又念起赵闵三道急令召他回京,怒从胆边生,血红的双目目眦尽裂。

    “我不会让老师白白牺牲的。”他紧紧地抓着穆宜华的手,抬眼盯着她,“我也不会让你和长青从此无依无靠的,你等着我。”

    -

    赵阔一走便是好几日,没有消息。穆府瞬间冷清,即使这府上很长一段时间也都是只有这些人,可还是难掩如今的萧索清冷之气。

    那日的饭餐仍旧摆在桌上没有动,穆宜华谁都不让动。她还是如同往常一般睡觉、起床、算账、看书、作画、教导长青功课,就好像什么变故都未曾发生过一样,穆同知仍旧在北地议和,只是没回来而已。

    穆长青看着姐姐这样不敢说话,一开始也没什么眼泪,只是午夜梦回之时,突然想到父亲再也回不来了,母亲也没有了,心里头好像一下子崩塌,眼泪决堤,哭湿了半边枕。

    那天早上他没能起来上学。

    穆宜华没有催他,也没有硬拉他起来。她无所事事,只是待在庭院里看风来叶落,看太阳西移,看星月相依。

    她有时候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有时候又觉得时间过得很慢,有时候觉得府中人多实在吵闹,有时候又觉得府里是不是少了人如此冷清。

    宁家曹家孟家的人时常来看他们,就怕他们一个熬不过去出什么意外,穆长青的反应在他们意料之中。

    孩子哭得昏天黑地,钻在宁夫人蒙扶的怀里涕泗横流,可穆宜华却是没有任何动静。

    她太平静了。

    她礼貌客气地招待着每一个前来慰问的人,沏茶寒暄,得体大方。

    可越是这样,众人便知道她越是不对劲。

    蒙扶想让她哭出来,她抱着她安慰,可穆宜华就是没有眼泪。

    “阿兆,已经过去半月了,是时候安葬你父亲了,给他立个衣冠冢吧……”蒙扶是唯一一个敢和穆宜华谈这个事情的人了,她握着穆宜华的手,温和地劝道。

    “衣冠冢……哦,衣冠冢。”穆宜华转头看向蒙扶,笑了笑,“好,晚辈知道了……”

    她说完话没有动作,过了半晌才道:“可是父亲的衣冠三哥没有带回来……”

    她的声音里夹杂着委屈与歉疚:“没有父亲的衣冠……”

    “傻阿兆,家里不是有吗?”

    穆宜华这才像是记起什么,点了点头:“哦……是了,有,有,我这就去收拾。”

    她几步并作一步跑进主卧,打开衣柜正想从里头拿衣服,却在看见衣服的那一刹那顿住。她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了起来,喉咙被人掐住,呼吸凝滞。

    是她挑的布料,是她找来的裁缝,是她熨好放进去的。

    穆宜华呆滞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将衣服捧出来抱在怀里。她匆匆走过,想让蒙扶看看这件好不好,却在经过一间屋子的时候猛然顿住脚。

    她迟疑地转过身去,看着满桌子的佳肴,清蒸蟹、桃花酿、酒糟鸭、鱼香落苏,它们仍旧整整齐齐地放在餐桌上,却是气味难闻、色泽失颜,苍蝇在上面飞绕——那日的佳肴,已经腐坏了。

    穆宜华脑子一片空白,她伸手缓缓拿起一只螃蟹,黄褐色的汁水从指尖滴落。她猛然惊醒,将螃蟹从手中甩出去,连连后退。

    烂了,都已经烂了。

    穆宜华双膝一软,只觉没顶的悲哀与痛苦。她将自己捂在衣服里,积压的情绪瞬间爆发,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父亲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她是真的没有父亲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