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少了一个人的穆府好似格外安静,穆宜华也闲了下来,不论身心都得到了片刻的宁静,不用管着家中事,不用去想着父亲与朝堂,更不用天天被自己与赵阔的事折磨得睡不着觉。她就看看书赏赏花算算账,一眨眼一天便过去了。
七月初,她收到了彭州宁之南寄来的信。
宁之南怀孕了,郎中来看过,孩子十分健康。
这下穆宜华欣喜地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上街采买了一些小孩喜欢的东西,又买了很多宁之南爱吃的汴京点心,可买了以后忽然发现,这东西若是要一路送到彭州早就坏了。她无法,只好换成了几匹好看的绸子,叫了镖局给她送去。
阿南竟然要当母亲了,穆宜华这样想着,心中开心却又陡然生出一股寂寥与无奈。
她自己也十八岁了呀,十八岁的宁之南做了母亲,十八岁的虞倩倩当了侯爵府的娘子,可自己的前路还在何处呢?
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朝思暮想之人远在天边,归期未定,生死难言,而自己只有守在闺房苦等这一条出路。可是等来后呢?他们又能怎么办?苦苦请求皇后赐婚?还是就此撒手分开?
穆宜华不敢去细想。
虞倩倩很久没有消息了,可穆宜华却在七月的平平无奇的一天,收到了一封来自城郊清静观的信,落款:锦桃。
穆宜华立即驱车赶往,由道长领着来到了一处杂草丛生的院子。锦桃瞧见穆宜华的那一刹那,眼睛不知是日光还是泪光,一霎那便亮了起来。她赶忙上前拉住穆宜华的手,眼泪簌簌而下:“穆娘子……穆娘子您终于来了。”
穆宜华心觉不对,连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锦桃盐含热泪,牵着她将她引进房间。
屋中尘埃浮动,不见天光,只简单地一两件家具,桌案上的茶具也有些残破古旧,房梁角落处还挂着几只蜘蛛,也只有虞倩倩躺卧着的床上还算干净。
穆宜华惊诧于眼前景象,半天没说出话来。
床上人似乎听见了声响,缓缓睁眼,朝着穆宜华伸出手:“宜华……是你吗?”
穆宜华赶紧上前握住虞倩倩的手,却在握上的那一瞬间心惊胆战。
虞倩倩太瘦了,瘦得皮包骨头,好似轻轻一触碰便会散架,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穆宜华缓缓俯下身去轻声道:“倩倩,是我。”
虞倩倩涣散的眼神终于聚光,她木然地转动一下眼珠,半晌才瞧清楚面前的人,她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里突然流出眼泪,干涸的嘴唇好似呓语:“宜华……宜华……”
穆宜华心痛得无以复加,紧紧地攥着她的手:“是我,是我,我来看你了。”
“宜华……”虞倩倩艰难地伸出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颊,“宜华……”
穆宜华看着虞倩倩的眼泪越来越凶,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口中却又在劝慰她:“你别哭,你有什么事就同我说,我帮你,我一定帮你。你是不是哪里难受,要不要我帮忙叫郎中?”
虞倩倩虚弱地摇摇头,穆宜华又急忙道:“不需要?那你要什么?你怎么会在这里?南阳候府怎么了?他们……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虞倩倩听见“欺负”二字,绝望地闭了闭眼,侧脸不语。
锦桃见状,隐忍的话语再难憋着,她上前几步厉声哭诉:“穆娘子,您是不知道那南阳候府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我们姑娘为何这么命苦,竟去了那般的地狱火坑!”
周虞两家的婚姻本就是乱点鸳鸯谱,可南阳候府好歹是侯爵,书香勋贵人家,对正头大娘子的待遇应该是有的。穆宜华怎么也没想到,竟能把素来和善且逆来顺受的虞倩倩逼到这步田地。
锦桃哭着上前撩起虞倩倩的裙子,又脱下她的鞋袜。
穆宜华惊得连忙捂住嘴,五脏六腑都为之一紧,就连自己的脚也好似疼得蜷曲了起来。
虞倩倩的脚已经不能称之为是脚,她的脚骨被生生拗断,脚趾头像裹粽子一般弯进了脚底,两只脚都叫白布缠着,畸形肿胀得不像样子。
穆宜华缓了好半晌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她颤抖着声音道:“周秉天……让倩倩裹脚?”
锦桃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
“他疯了不成!”穆宜华吼出声,“且不说裹脚之风兴起多遭世人唾骂,即使是那些裹脚的女子也都是两三岁骨头还软的时候开始裹,哪有像倩倩这般年纪了还遭罪的?”
锦桃字字泣血:“周四郎总爱留恋烟花柳巷,极为偏爱那些有三寸金莲的娼妇,说什么女子全身上下只有那双小脚才是最惹人恋爱的。姑娘既然嫁给了他,就要以他的喜好去讨好他,这事为人妻子的本分。姑娘不从,他便恶语相向,十天半个月也不到房里来。
“侯爵夫人知道后,就怪罪姑娘不懂事,不懂得讨丈夫欢心,害得他的儿子一直往外跑家也不回。我们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只说了一句‘他自己要出去我又如何拦得住’,侯爵夫人第二天便将裹脚嬷嬷叫来,把我们姑娘关在房间里绑了缠足。她还不允许我们姑娘叫出声,用着那么大一团白布塞在我们姑娘嘴里,姑娘人大了,骨头不够软,他们就用……他们就用……”
“不要讲了——”穆宜华实在是不忍再听下去,她的身体不可遏制地到抽着冷气,双手双脚也好似被捆起来般发麻,心脏也被一遍遍凌迟着。她俯下身去看虞倩倩,只见她闭着眼,眼泪无声地流入枕头中。
“虞大人和虞夫人知道吗?”穆宜华回头问道。
锦桃神色一垮,眼睛瞥向另一处,满目的愤恨与不屑。
“他们不管吗?”穆宜华难以置信地惊呼。
锦桃咬着下唇半晌才道:“我们姑娘在婆家受了委屈,想回娘家,被老爷骂出来了。老爷说……嫁出去的女儿日日回娘家算什么道理,平白惹别人笑话,叫我们姑娘日后少回娘家,夫妻之间有什么问题,便在自己房中解决即可。穆娘子,若是您有这样的父亲,您还愿意回家吗?”
此话一出,穆宜华只觉周身冷彻,耳边蜂鸣嗡嗡直响,眼前一阵眩晕,呼吸都有些不顺畅。
“我们姑娘是那样好的一个人,可为什么,为什么娘家人把她当做谄媚权贵的工具,而婆家又将她当做寻欢作乐的玩偶?为什么?”锦桃哭得凄厉,像是存在心中无数的痛苦终于有了宣泄之地,非得尽数讲完不可。
穆宜华看着床上虞倩倩形容枯槁,平生第一次生出没顶的无能为力之感,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最终是什么劝慰的话都说不出口。
几人走出屋子,穆宜华问锦桃道:“你们为何会到这儿来?”
锦桃垂首:“姑娘实在是受不了了,借口斋戒礼佛才从侯爵府出来的。”
“礼佛?”可这里是道观啊。
锦桃点头:“姑娘不想让任何找到她,才这么说的。清静观香火不旺,人也不多,房屋虽简陋,但至少当真是清静的,无人烦扰,无人问津……姑娘如今最不喜见人,这里是最好的去处。”
穆宜华心下悲凉:“看过郎中吗?她的脚。”
锦桃摇头:“我们逃出来没几天,之前姑娘一直被关在府上,侯爵夫人根本不管姑娘冷热疼痛,还说缠足本就是要受罪的,为了爷们儿开心就忍忍罢,是以一直没给瞧病。奴婢如今看着那脚……都快没有人样了……”
“我去城里给她找个郎中吧。”穆宜华道,“你们放心,我什么都不说,就让他来看个病。”
锦桃感激不尽,穆宜华叫春儿去城中寻一普通郎中,二人黄昏时赶到清静观。郎中望闻问切,又看了看虞倩倩的脚,只听见重重的一声叹息,他眉目一耷看了穆宜华一眼,示意屋外说。
二人走到屋外,郎中语气为难:“那位娘子肝气郁结,气郁化火上逆,久愈伤神,阴虚火旺,情志不舒,劳神伤力,病是心结所致。还有这脚上的伤……唉,缠足此等损害肌体的做法我实难认同,小孩子都受不得,何况大人?这位娘子看着都已成年,为何还要缠足呢?”
穆宜华听这话,心口一阵绞痛,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可有药医?”
“身上的病尚有要可医,可这心病……”郎中无奈停顿,“我会开方子,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那位娘子自己想通。我看此处环境清幽,确实适合养病,只要远离那些让娘子生出心病的人,多出去走走,放松心情,这病啊或许就好了。”
“那脚上的伤呢?”
郎中抿抿嘴,叹气:“我……尽力吧。”
郎中走时,暮色四合,屋里亮起微弱的烛光,穆宜华轻轻走近,虞倩倩躺在床上用残存的目光看着她。
穆宜华眼泪瞬间而下,扑在她的床边抽泣:“那群……畜牲!”穆宜华颤抖着唇齿骂出了平生最脏的话,“侯爵夫人若是觉得缠足好,怎么不见得她自己去缠!娶你前万般好话哄着,不过就是为了娶你过去摆一尊大佛在家中,害得你受尽委屈折磨,他们竟是没有半分愧疚……这群天杀的畜牲啊!虞大人虞夫人竟也不管你……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
虞倩倩没有说话,双目失神地望着房梁,两行清泪自两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