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第64章
穆同知自请罢朝,穆宜华多少有点见怪不怪的意思了。她整个人没什么反应,只是“哦”了一声表示知道,然后就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如今风口浪尖,她确实觉得父亲还是多避着点好。
只是天不遂人愿,她想让父亲远离是非,而金人却不愿意。
金人点名一定要穆同知前往金帐讲和,原话是:“听闻宋国穆相对我们多有意见,不若就趁此机会当面好好说道说道吧。”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砸在穆府阖府人头上,穆宜华闻言也是难以置信。她拉住宣旨天使的手问道:“太子与娘娘都是这个意思吗?”
天使瞧了一眼穆宜华,讪笑:“那二位的意思,奴婢怎敢揣测呢?奴婢不过是宣旨的罢了。穆娘子若要知道实情,该问别的人啊。”
又是这样的话,穆宜华觉得熟悉,十三岁的时候也是这样一道圣旨,这样一句敷衍的话,就决定了他们全家往后四年的命运。
就在众臣以为此事尘埃落定以后,金人又提了一个要求让朝中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的要求——他们还要一个皇子。
大内长成的皇子并不多,如今能派的上用场的只有赵阔和赵阙。
是人都知那是怎样的龙潭虎穴,有命去有没有命回都未可知。可还未等恪贵妃跑去皇后面前哭诉,赵阔便已经自请与穆同知同往了。
太子坐在桌案前,望着面前神色坚定的弟弟,再一次问道:“你决定了?”
“我曾与他们交手,四郎前往恐落下风,还是我去吧。”
“万一他们的目标就是你呢?”太子似是试探,语气里也全无担忧。
赵阔轻笑:“皇兄是希望他们的目标是我,还是不是呢?”
太子定定地瞧着赵阔,垂眸浅笑,叹了口气:“你素来聪慧,英勇善战,定能平安归来。”
赵阔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胞兄长,心里陡然生出陌生之感,他垂眸半晌又问道:“兄长一定要让邓孚舟也去吗?”
“我以为你会更加关心穆相。”
“穆相为人刚正不阿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此话言罢,二人之间良久无言,唯余桌案上茶水烧开的汩汩之声。
心头的悲凉与无奈正一寸寸地将赵阔淹没,他张了张嘴良久才说出一句话:“我们一母同胞,即使小时候你不常陪伴我,但我仍旧一直当你是我最亲近的兄长,从前是,未来也会是。”
赵阔的声音和缓平静,听得太子心口如蚂蚁噬咬般酸疼。他嗫嚅了一下嘴唇,想说什么,到了嘴边却又变成了稀松平常的话语:“兄长也一直将你当做最亲近的弟弟,所以你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来,日后……大宋便要靠着你我了。”
皇后得知赵阔要去金帐之事,连晚饭都没吃便径直来到东宫。
彼时的太子正与陆秀你侬我侬,陆秀拉着太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娇声软语:“殿下,再过几个月,这个孩子就可以出来见自己的父母了。”
太子神色淡漠,落在陆秀肚子上时却蒙上了温柔的色彩。他摸着肚子喃喃自语:“我的第一个孩子……终于要出生了吗?”
陆秀正要说话,殿门却被忽然打开,皇后神情严肃冷峻,身后躬身站着一众宫人。
太子缓缓起身,行礼道:“母亲。”
陆秀大气也不敢喘,只垂首肃立。
皇后走进殿内瞥了一眼陆秀,陆秀浑身一激灵,在侍女的搀扶下赶忙走出殿外。
风雨欲来,太子已然知晓皇后此行目的。
“你为何同意三郎赴金帐?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你不知道?”皇后高高在上,训骂着这作为儿子的储君、太子,“他是你亲弟弟啊赵闵!他都还未娶妻,你竟然让他去那种地方,还不过问我的意思!你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有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说话!”
“母亲!”太子突然抬头大声喝道。
皇后被惊得瞳孔微震。
“母亲是想学武后……牝鸡司晨吗?”
皇后大睁着眼睛,全然不相信眼前的人说出来的话。她抖着手指道:“你……你这个逆子!”说罢,她一扬手,手背朝着太子的耳边呼去。
太子一把擒住,皇后挣脱不得。
太子眼中只余冷漠与阴沉:“母亲,三弟是您的儿子,本宫也是。您为三弟铺的路,就不能也分给本宫几寸吗?”
皇后失语,她抽手厉声道:“你是太子,你此前干出如许多荒唐之事,本宫有罚你吗?你既然在这个位子上坐着,便要尽到这个位子该尽的本分,而不是将公私不分!你嫉妒你弟弟此事我们暂且不谈。可他除了是你弟弟,他还是这个国朝的襄王,是顶梁柱,你如何能因为一己私欲将他送到金人的狼窝里去?他要是出事了,你于心何忍?你让我,你爹爹如何自处啊?”
太子沉着脸色,默然地听完这一段话,忽然笑了。他点点头,眼神惘然:“可是能怎么办呢?儿子已经下旨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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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已成定局,穆宜华再不舍也难以改变什么,她能做的就只有为父亲安置行囊,送他北上。
她一直从穆府门口跟到城外长亭,往日交好的官员都在那等候,三三两两站了几堆,左衷忻也在其列。
穆宜华几月前才在这里送别自己最好的朋友,如今却又要与亲人别离,心头酸涩苦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在众人面前也只能忍着。
赵阔已然在亭中等候,他一身鸦青色的束袖长袍,长发以金冠绾起,看着他们缓缓而来。
穆宜华一下马车便瞧见他了,却也只是轻轻一瞥便站到了父亲身后。
“襄王殿下。”穆同知拱手行礼,“久等了。”
赵阔将他虚虚扶起:“老师勿多礼。”
“金人来者不善,此去金帐,定也是凶险重重。襄王殿下千金之躯,本不必往……”
“不,正因为我是皇子,是千金之躯才更应该前往。”赵阔语气郑重,“若是这种时候,连我们都不挺身而出,又要让谁去护佑江山社稷与黎明百姓呢?”
穆同知抬头望着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臂膀:“好,好儿郎,真是我大宋的好儿郎啊……”
“此去北地,我们一定都要平安归来。”赵阔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自然包括穆宜华。他不用问都知道穆宜华如今到底有多担心,她在京城能够倚靠的两个男人都走了,去的还是金人那狼窝虎穴,怎能让她不心忧呢?
穆同知转头看向穆宜华,只见她已经泪流满面,穆长青跟在一旁也低着头不说话。
“风沙迷了眼而已,我没事……”穆宜华一边擦眼泪一边为自己辩解。
赵阔凝视着她,心中不舍心疼的情绪达到了顶点,鬼使神差地想要走过去,却被穆同知脚步拦下。
穆同知从他身前走过,轻轻握住女儿的肩头,低声宽慰:“不过就是去一趟北地,有什么大不了的?过不了几个月就能回来了,你就在家中好好的,照顾好自己和长青,免去父亲后顾之忧。不要胡思乱想,不要忧心过重,知道吗?”
穆宜华含泪点头:“女儿知道。”
“两邦交谊,不伤使臣,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对不对?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吃好喝好睡好,两个月后,爹爹就回来了。”
穆宜华哽咽道:“到了秋天,桃花酿也能喝了。”
穆同知笑着拍拍她的脑袋:“是啊,等着爹爹回来一起喝酒赏月吧。”
穆宜华将眼泪擦去,她戚戚然看向赵阔,赵阔一与她的眼神触碰,立马说道:“你放心,我们一定一起回来。”
这话可以是君主对臣子的承诺,但在场之人皆知晓二人关系,都听出了别样的意思。
穆宜华垂眸颔首,敛去对视的眼神,轻声道:“多谢襄王殿下。”
她从袖中拿出两张平安符,一张塞给穆同知,一张双手递给了赵阔。
“大相国寺求来的,路途遥远,放个心安。”穆宜华道。
穆同知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心中酸涩,微微蹙眉忍住泪水,笑道:“爹爹一定好生带着。”
赵阔也赶紧将平安符揣在怀里,朝她点点头。
远处童蒯与邓孚舟策马而来,众人瞧见他们脸色立马垮下来。尤其是赵阔,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直接转身走出亭子骑上马,像是迫不及待要走了似的。
那二人下马与众人寒暄,如今邓孚舟已是驸马爷,是恪贵妃的姑爷,众人即使再怎么不欣赏他,明面儿上还是会尽足礼数。
穆宜华站在一旁,头一次生出了连面上功夫都不想做的心思,只是微微屈膝,连话也没搭上一句。
赵阔看在眼里,没说话,嘴角却不自主地上扬。
“金人乃虎豹豺狼,蛮夷之族没有人伦礼数,你们此去一定要多加小心。边陲四城太子也已下旨让他们加强军备,辛枢密使亲自过问,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差池,且放心去做,我们等你们回来。”宁肃道,他又转头看向穆同知,“你别担心阿兆和长青,左右我与阿扶都在京城,我们会替你照顾好他们的。你自己多加小心。”
此地耗费时辰已久,三人跨上高马,对着众人抱拳辞别。
虽是盛夏,城外草木却也不丰盛,大风卷着砂砾吹拂着广袖,那在马上的三人似是要乘风而去。
穆宜华不禁牵着穆长青上前,她逆着风喊道:“要平安回来——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再怎么依依不舍,分别也是注定了。三人驾马远去,送行之人只能驻足原地,频频目送。
忽然,落在最后的赵阔回头,发丝扬起拂在他的脸上,而穆宜华却看清了他坚定的神色。
他说:等我回来。
只这一句话,穆宜华听不见他的声音,也看不清他的嘴型,但是她知道他说的一定是这句话。
“如果谈判失败了,太子会出兵吗?”穆宜华望着绵绵群山和已然消失在天际尽头的身影喃喃自语,“他们会吗……”
左衷忻在她身边良久驻足,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终是欲言又止,在她耳边轻声道:“此处风大,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