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左衷忻挡着汹涌的人群将穆宜华扶到僻静处,两个做傧相的人如今看来倒像是这场婚宴的局外人。
分明是冬日,方才闹得尽兴,穆宜华额上竟生出细密的小汗,她抬手擦了擦,笑着对左衷忻道:“今日可真热闹。”
左衷忻自她病后便没有见过她,本还怕她因无妄牢狱之灾会消极沉迷,不然也不会特地送去那几本书。如今看来,这相府穆娘子心性是真豁达啊。
左衷忻垂眸问道:“方才抢了多少红包?”
穆宜华数了数手里的红包:“哎呀,怎么才四个。”
左衷忻轻笑一声,将手中的喜钱尽数给了穆宜华。
穆宜华惊讶:“这就都给我了?”
“后头用不着我们花钱了,你们跟着宁娘子去贺宅,不管是拦门还是起担子都得你们这边出,何不用贺家的钱去填他们贺家人的胃?”
穆宜华闻言一愣,只见左衷忻说这话时脸不红心不跳,好似再说一件极其稀松平常之事。她笑道:“新郎倌儿若是知道自己的傧相如此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会不会后悔给你们那么多喜钱。”
宁之南从里屋走出来,乐队开始奏乐,鞭炮齐鸣。穆左二人立即走到前堂,与一众宾客们站在一起。
宁之南盛装出席,发髻高绾,金冠璀璨,明星荧荧,犹如天上谪仙落入凡尘,美若朝霞流云,不可直视。媒人笑得红光满面,将宁之南的手交给贺辰光。
贺辰光似是呆了,身体僵在一处,只知道眼睛盯着宁之南,其余无感早已神游太虚。
“新郎倌儿给岳丈岳母敬茶啦!”媒人笑着高喊,言语里带着些许揶揄,“新娘子日日都好看,等娶回家,日日都见得着啦!”
贺辰光听出言外之意,立即掩眸,红晕却是爬上了耳根。
宁之南听着这话,执扇之手微微出汗,若非这扇面也是红的,映在她脸上的是红光。她如今的神色怕也是要让媒人调侃好一阵的。
贺辰光摩挲了一下宁之南的手指,宁之南心头一跳,转头看他。
二人四目相对,道不尽情意绵绵。
如画分别端了四盏茶,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双手给宁氏夫妇奉上。
宁夫人喝了茶,眼眶已有些红,她抬眼看着宁之南,眼前竟浮现出她儿时绕膝的模样。一时之间情难自禁,上手替她拉了拉褶皱的衣袖:“你看你这孩子,衣裳也不好好穿……”
宁之南本已是强忍着眼泪,可见母亲如此,鼻头一酸,竟是怎么也忍不住了,眼泪从眼眶滑落,张嘴想说什么,喉间却是哽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宁肃的情绪也有些翻涌,但无可奈何只能端着一家之主的架子隐忍着心中的不舍:“大好的日子,有什么好哭的。茶也喝完了,上轿的吉时也要到了,走吧,走吧……”话虽看似绝情,但到了末尾声音渐息,有哽咽之意。
宁肃深吸一口气,堪堪将眼泪忍住,抬眼向已然长大成人的女儿看去。
宁之南抿了抿嘴,牵着贺辰光的手转身要走,媒人高唱“新人出门”。宁之南强撑着的心绪再也忍不住,她猛然回头,泪眼婆娑,小声抽泣着喊了一声:“爹,娘……孩儿走了,你、你们多多保重。”
宁夫人听这话不禁起身,伸出手想去将她拉回来。可缎袍细滑,从手中溜走,宁之南回头,缓缓地走出大门。
宁夫人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头扑进宁肃的怀中,嚎啕大哭起来:“她才十七啊,我们为什么不再让她在身边多留几年啊,她还那么小……她还那么小……”
宁元庆硬撑着没哭,宁元吉却已经是哭成了一个泪人,满嘴喊姐姐。穆宜华和虞倩倩也立在一边也偷偷抹泪,穆宜华有些憋不住,往后绕道耳房里拿袖子拭泪。
身后有人递上来一方帕子,穆宜华回头一看,左衷忻立在后头道:“你还要随宁娘子去贺宅呢,还未到分别之时,别太难过了。”
穆宜华小心接过那方帕巾,轻轻地擦去面上的湿痕,心中不舍难抑,逮着个人就想倾诉:“从前我要寻阿南,只要往宁府跑便好,早了晚了都可以吃在这里住在这里。可如今阿南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夫婿,日后还会有自己的孩子,我又怎能时时去贺宅寻她。且不说开春后她便随贺郎君去往彭州,就算她留在京城,我们终究是不能像曾经一样了。三岁相识,总角之交,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日后一别,不知再见是何期……”
左衷忻看着穆宜华神色哀戚,胸中顿感柔软心疼,想伸手安抚她,却在将要触碰到她发丝的那一刻收回。他语调轻浅,声音低沉,宽慰道:“人之相识,贵在相知,人之相知,贵在知心。穆娘子与宁娘子知己知心,天涯若比邻,纵使山高水远,彼此的情义也不会断的。”
穆宜华犹如抓住一线生机:“当真?”
左衷忻失笑:“穆娘子是对自己没有信心还是对宁娘子没有信心?”
穆宜华心中一急:“我有!”
左衷忻笑看着她,没说话。
穆宜华回味半晌,破涕为笑,拿着帕子捂住脸,好半晌才拿下来:“多谢左郎君。”
“宜华,宜华——”虞倩倩从外头跑来,边喊边找她。甫一进耳房,便瞧见穆左二人面对面站着,穆宜华眼眶泛红、楚楚可怜,左衷忻低垂眼眸,神色温柔地注视着她。
虞倩倩微微愣了一愣,旋即进来向左衷忻告了礼:“我们马上要启程去贺宅了。”
穆宜华调整了一下自己妆容,同左衷忻与虞倩倩一起出门,坐上了宁府为送嫁傧相特备的小马车。
贺家当真是重视这门亲事的,除了眉州老家的老祖宗没来,其余但凡是三服内都从老家早早地到了京城,只为见这新娘子一面。
听说是贺辰光父亲亲自交代过,儿媳妇是京城有头有脸人家的女儿,务必重视。
贺宅这边不至于像宁府那般闹,只是乱哄哄地拦了下门便将新娘子迎进了门。咒祝撒谷豆,贺家女眷往地上铺毡席,让宁之南从席上过。一小男孩儿捧着镜子倒行,引着二位新人跨过马鞍草垫,这才到了新房。
贺辰光牵着宁之南坐到新床上,媒人喜气洋洋地高喊:“新人做富贵,鸳鸯蝴蝶配。”
贺家的女眷们鱼贯而入,一手拿着铜盆,一手将铜盆里的铜钱彩果抛洒在帐中,笑着向二人道喜。
媒人又上前剪了二人些许头发,用红线缠起来装进香囊之中,递给宁之南,笑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大娘子一定要收好啊。”
宁之南将香囊攥在手心,轻轻地“嗯”了一声。
二人又喝了交杯,一齐将绕着彩带的交杯丢到床下。媒人蹲下一看,惊呼:“一仰一扣,是大吉啊!”
众人惊喜喝彩,吉利话口口相传。
“新人礼成!”媒人的笑在脸上都快堆不下了,她朝着宁之南与贺辰光拜礼,“祝官人和大娘子和和美美,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宁之南笑着应下,想给媒人赏钱,却发现自己身上什么银钱都没有,如画此时手上正端着东西,她求助似的看向穆宜华。
穆宜华一步上前,将手中所有的喜钱都塞给媒人:“新郎倌儿和新娘子的都在这儿了,拿着吧。”
媒人还是头一回见着那么多钱,喜不自胜,连连拜谢。
众人散去,一圈儿忙活下来也到了午膳之时。
宁府与贺宅都摆了宴会,穆宜华与虞倩倩图方便,便在贺宅吃了。下午又跑了趟宁府,向宁氏夫妇禀报了宁之南在贺家的境况。宁夫人听着贺家人重视,心中悬着心也放了下来。
晚间,穆同知与穆长青在宁府吃了午宴便到贺宅来吃晚宴。
赵阔也随之而来,说是因宁之南与他们自小的情谊,赵阔送了一份大礼给宁之南撑足了排面。贺辰光就算不敢以亲朋相称,顾着君臣之仪,这次也要将赵阔请来。
冬日夜幕,新月如钩,天上星汉灿烂,地上华灯璀璨。席间觥筹交错,人声鼎沸,饮酒作乐,好不快活。
穆宜华吃了几盏酒,看着如画和方嬷嬷在前头忙活,便想着偷溜出去给宁之南带点吃的。
她使唤穆长青从桌上夹几个糕点,又趁着席上其他人去别处喝酒,迅速将糕点裹在绢帕上。
“姐姐,你……”
“嗯?”穆宜华威胁他,“我是去给你阿南姐姐送吃的。她从早到晚都没吃过什么东西,现在肯定饿坏了。不许说出去,听见没有?”
穆长青连忙捂住嘴,不住点头。
穆宜华同身边的虞倩倩说了声,便溜了出去,七拐八绕,将喧闹的人群抛在脑后。她一个拐角,撞见正往前走得左衷忻。他眼角微红,步履有些虚浮。
左衷忻愣怔了一会儿才发现站在面前的是穆宜华,他刻意离开一点儿距离,颔首示意:“穆娘子……”说完才发现,现在声音都是飘忽的。
穆宜华瞧出端倪,忽然觉得眼前的左衷忻与平日里甚是不同,有些好玩。她道:“左郎君不如去花园的亭子里坐一会儿?若是现在回席,不免又让他们逮住灌酒。”
左衷忻觉得言之有理,点点头就要走过去。可后园路边烛光微弱,月光又少得可怜,他跨出一步险些踩空,一把抓住柱子醒神。
穆宜华赶忙上前扶住,无奈失笑:“我扶你过去吧。”
左衷忻听见了,但是没有立刻做反应。他缓缓抬头,被酒气熏红的颜色好似蔓延到了眼睛里,他望着穆宜华一动不动。
冬日夜里送来冷风,吹走左衷忻一瞬间的迷失与冲动。他掩下眸子,喉结哽咽一下,良久才淡淡说出一句话:“有劳穆娘子了。”
穆宜华虚虚扶住他的胳膊,一步一步牵引着他走下台阶。二人踩过枯黄却柔软的草地,碾过石子路,走进亭子歇息。
亭子四面透风,穆宜华怕他喝了酒又受凉,将左衷忻安置好后便起身去放四边的竹帘。
她一转身,身形却陡然顿住。
赵阔与齐千正站在方才她与左衷忻站过的地方,眸色深沉地看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