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安柔明面儿上像个没事人,但背地里早已狠狠地哭过几回。她将穆宜华和宁之南叫去,无非就是觉得这偌大汴京城,能说得上话的只有穆宜华,而宁之南是穆宜华素来要好的朋友,也常听人道她性子豪爽,最是好相处的,便将二人一同叫来人,陪她说说话。
二人到了殿内,只见安柔倚靠在美人榻上,未施粉黛,眼睛红肿,面色略微憔悴。
二人上前行礼,安柔给她们看座,却也不说话,只目光无神地望向一处。
穆宜华与宁之南面面相觑,还是穆宜华先开了口:“帝姬近来可好?”
“不好。”安柔在穆宜华面前没有架子,直言快语。
穆宜华上前轻轻揽住她,拍了拍她的背:“好了,我们不想他了。”
穆宜华轻声细语,安柔一听嘴巴一瘪又要哭出来了。她扑倒在穆宜华的怀里,孩子气地埋怨:“我贵为一国帝姬,生得好看,精通诗文礼仪。我那么好,他竟然不喜欢我!什么样的女人让他念念不忘,倒比得上我……”
穆宜华无奈失笑,她像个姐姐般替安柔拭去眼泪,又将她汗湿的头发别到耳后,捧着她的脸宽慰道:“帝姬此言差矣,您是大宋皇后所出,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帝姬,这世间是如何有比你更好的女子?”
“那他为何又有‘齐大非耦’之言?还说什么云泥之别,也不愿做陈世美一般的人,心中已有他人做不到对我至诚至真,让我另觅良人。话说的好听,还不是不喜欢我!”
穆宜华叹气,她扶着安柔坐正,循循善诱:“帝姬,恕宜华僭越,在我心里一直都把你当做妹妹看待,一下所言皆是肺腑之言,若有任何冒犯,还请帝姬多多担待。”
安柔与赵阔感情好,她也早将穆宜华当做自己皇嫂,听见她这么说,乖巧地点头听训。
“这世间,不是你最尊贵,最好,最优秀,别人就一定会喜欢你。爱是很公平的,每个人都会有,都能得到。你的好,你的优秀在他人眼里或许不如他心上人的分毫;可若是在心悦你的人眼里,你就是最好的,那别人的心上人在心悦于你的人眼里也就分文不值了。左郎君不过世间其一人,他的选择也并非这世间其他人的选择。帝姬不必困囿于他这一人,自去寻别人便是。”
话音刚落,皇后便笑着走进来:“穆娘子方才那番话,说的倒是真好。”
众人要行礼,被皇后免了。穆宜华起身给皇后让座,安柔倒在自己母亲的怀中,又开始撒娇。
“好了,姐姐们都在呢,你这像什么样子?”皇后说归说,却没有推开女儿,“方才你穆姐姐同你说的,你都记在心上了?”
安柔点点头。
“那便好,这都过去几日了,还茶饭不思的。你爹爹都不治左大夫的罪,你倒在这里给自己找罪受。那左衷忻人品才学是不错,但家世实在不可。这样的人如何能尚公主,我也是被你这个小妮子哄昏了头,挑谁不好,非得选他。”
“哥哥与穆姐姐都说他好,我自是相信他们的。”
宁之南轻笑:“殿下,这事可不能由着外人说,得你自己想。”
皇后瞧了一眼宁之南,又对安柔道:“这事儿啊,还是你宁姐姐有门道,她再过几月便要成亲了。”
安柔问:“当真?男方是谁?”
“是今科进士,太常寺的太常丞贺辰光。”
“啊呀,那岂不就是话本子里说的才子佳人吗?”
皇后忽然想到什么,问:“我记得你家中有三个孩子,其中一个也在太常寺?”
“回娘娘的话,正是。是我大哥宁元庆,熙元三年的进士,如今任太常寺少卿。”
皇后笑道:“这敢情好,一家子人都在一处做事了。不过等你们成亲后,贺太常丞怕是要调任呐。”
宁之南点点头:“吏部也有让他外放的意思。”
“新科进士外放也是开国以来的传统了,年轻人就是要多出去历练,才好为我们大宋做事啊。”
宁之南点头称是。
这厢话过几轮,安柔却仍旧再回想。她点着额角,喃喃:“宁元庆,宁元庆,这名字好生熟悉……啊,我记起来了,我在及笄礼上见过宁少卿!我见过他!我还记得那时衣裙太长,险些摔了,宁大人还扶了我一下呢。当时我还问他,及笄礼成,我便不再是个孩子,父母也叫我不该任性,那我到底该做一位怎样的帝姬呢?宁大人他就回答我,忠君忠国爱民。我又问他,又不该是男子所为吗?宁大人又说,并非男子所为,而是君子所为,殿下亦可作女君子。”
在场之人听闻此言,除了宁之南以外无不点头称赞。只有宁之南觉得是她大哥的母鸡病又犯了——宁元庆在家中做长子,需要训教手底下的弟妹,却又是个好脾气从不动粗,只好把弟妹抓来训话,能从戌时讲到三更天。是以宁之南与宁元吉从不怕父母,只怕自己的大哥。
皇后又细细问了宁之南有关宁元庆的一些事情,便放她们出宫了。正巧碰见一绿色官服的男子上殿,后头跟着两个内侍合力搬着一尊鲜红精巧又硕大的南洋红珊瑚。
“邓承旨。”给穆宁二人领路的内侍行礼道。
穆宜华宁之南也跟着行礼。
邓孚舟看了看他身后的两位女子,回礼。
几人错过,穆宜华回头再望,问道:“是今科的榜眼吗?”
“正是。”
宁之南感叹:“真是好大一株红珊瑚,我从未见过有那么大的。这是打哪儿来的呀?”
内侍答:“奴婢也不知,不过邓承旨自是又门道的。除了这红珊瑚,他还搜罗了好多名家画卷、传世琴谱给官家,官家如今对邓承旨也是赞不绝口。”
二人出了宫,同坐一辆马车,宁之南还在感叹方才所在的红珊瑚,穆宜华却神情严肃,自言自语:“一个都承旨,不好好在御前侍奉,却整日搜罗奇珍异宝进献……也难怪三哥不喜欢他。”
“阿兆,你说这些东西他都是从哪儿来的?我听闻邓承旨家中虽颇为殷实,但不见得能次次进贡的都是宝贝啊。”
穆宜华哂笑了一下:“阿南,你知道如今身居高位的童蒯,是如何从一个前朝贬官重回汴京,重掌权势的吗?”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结交内侍,献宝媚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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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之南与贺辰光的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六,说是大相国寺的主持算出来的好日子,宜嫁娶。
宁家已然开始准备成亲所需物品,穆宜华和与虞倩倩还时不时会去府上帮忙。庭院桂香,秋风凉爽,天高云舒,姐妹们院中边刺绣边闲话,好不快活。
虞倩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的事情,说是看她年龄已到,家中已然在帮她相看夫婿了,顺嘴还提到了左衷忻。
宁之南笑说这左大夫如今是最烫手的山芋,人人都知道他的好处,人人却都避让之。
虞倩倩没接话,但笑不语。
三人还说起宫中秘辛,说是太子妃身子休养了大半年总是不见好,皇后娘娘怕是要给太子殿下纳侧妃了。
“侧妃……看来得在京中贵眷中选了。”虞倩倩搭话。
“我听说太子殿下早已有了人选,不过还得等过了礼部才行。”
穆宜华忽然扎破了手,虞倩倩“啊呀”一声,忙拿布替她捂住。
“别绣了别绣了,还有两个月多呢,不急这一时。”宁之南将绣盘从穆宜华手中拿下,“怎么那么不小心,想什么心事呢?”
穆宜华搪塞:“没什么,就想如今正是喜事多临门啊。”
宁之南抬手拍了拍她:“你也快了。”
虞倩倩听这话不明就里,询问地看向他们二人。
“别听她瞎说,编排我呢。”
宁之南本中午本还要留她们饭,穆宜华说是家中有急事,放下吕相夫妇从家乡寄来的特产便回了府。
她叫春儿直接去韩国公府请陆秀,就约在了此前她们曾相约之处。
陆秀款款而来,春光满面,未过月余她竟然是换了一副模样。
她看见穆宜华坐在堂中,忽然欣喜一笑,迎上前来:“穆娘子,几日未通书信,今日约我前来,所为何事啊?”
穆宜华瞧着她面上的表情,探究几番,别开眼冷笑一下。
陆秀的笑容僵在脸上,但仍旧维持着好意:“穆娘子这是……”
“陆娘子近日过得可好啊。”没有任何质疑,只是陈述。
陆秀有些无措地拨弄面前的茶杯,轻轻一笑:“只不过是老样子,我们庶女在韩国公府又能说的上什么话呢?”
“陆娘子近几日不读诗词了吗?信写得倒不似以往那么勤快了。”
陆秀尴尬笑笑:“最近母亲生病,一直都在照顾母亲,无暇读书。”
“给我写封信的时间都没有,对吗?”穆宜华半掩着眸,定定地望着她。半晌,她垂首自嘲一笑,“看来一直以来,都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了。”
陆秀听此言,神色一怔,有些惶恐地揪住衣角。
“你我虽说不那么亲厚,但至少也是寻常朋友,你为难之时也愿意求助于我,我也愿意帮你,我本以为……算了,如今也是多说无益。”穆宜华将头瞥向别处,“今日我找你,只为一事。太子要纳侧妃,你知不知道?”
陆秀“噌”地一下站起来,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宜华,神情却慌张无比,她抖着声线,颤颤巍巍问道:“你……你都知道些什么?”
“穆府宴会那日,我都看见了。”穆宜华声音低沉冷淡,她起身将陆秀的袖子撸起来,只见上面的淤痕消失殆尽,整条手臂白嫩又光滑,“果然,你是骗我的。那些痕迹都是你自己下的手然后用色粉加深的,对不对?你从见到我的第一眼就已经下定决心要骗我了。说什么喜好诗文,在家中被排挤需要朋友,被嫡姐殴打,都是你装可怜为了博取我的同情。若是那日穆府宴会太子没去,你会另寻他人;若是那日没有得逞,你就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我去接近别人,然后借我之手干出此等腌臜之事!”
陆秀将一把将穆宜华的手甩开,既然什么事都被穆宜华猜到了,她所幸破罐子破摔:“对,我就是在利用你。穆宜华一别讲得好像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做了。我与太子,你与三大王,不是一样的吗?你父亲借女献宠被反噬才遭贬谪,如今回来了,你还要故技重施。穆宜华你摆出这清高样给谁看啊,难道那香囊不是你亲自送出去的?”
没想到那日她是真的看见了。
穆宜华深吸一口气,不可置信地笑道:“你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在那日撞见你与三大王私会才动的心思。我早就与你说过了,我们是同样的人,所以我才会来找你。那日我第一次见你,就发现你这个人喜欢出头,还喜欢高高在上地,以一种施舍的姿态去帮别人。穆宜华,你真是好用极了。我记得那日你顶着莲花冠,不会真把自己当菩萨了吧?”
穆宜华咬牙,隐忍着怒气:“你一直都是这么想我的,是吗?”
陆秀望着穆宜华那张看向她平静而淡漠的脸,恨不得抬手将它撕碎:“是,没错,就是这样!穆宜华我真是受够你整天一副救苦救难活菩萨的模样了,你如今能站在这儿,站在道德之上指责我,无非就是因为你命好。你永远体会不了我在韩国公府身在炼狱的感觉,我母亲是韩国公佃农的女儿,她无钱无权无势,唯有一张脸和韩国公偶尔施舍出来的一点儿怜爱。
“可那是韩国公府!是吃人的地方!我母亲怀我的时候被下药难产,拼死生下我后再难有孕,如今也是靠着微薄的例银拿药吊气。我所为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我母亲,为了我能够活下去!我区区韩国公庶六女,母亲一介农妇,要么就是嫁给达官显贵做妾室,要么就是被韩国公或者我主母随便打发给哪个穷酸举子。
“你听着,我陆秀,不要!即使要做妾,我也要做那个最高高在上的妾。等太子登基,我为后妃,就要让韩国公府每一个人都跪在我面前!对没错,我是骗了你,并且从头至尾一直都在骗你,但是我绝不后悔。”
陆秀说得面红耳赤,眼角泛泪。
穆宜华看着她,浑身顿感无力,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奈道:“你如何看我想我,我不在意。我只问你,你当真觉得把所有的期望托付于太子就能解决问题?你当真觉得太子能救你于水火?东宫比韩国公府要太平?太子有多少嫔御你不知道?太子如今二十有五,与太子妃成亲六载,后宫皆无所出,你觉得呢?”
眼角的泪混着陆秀面上的汗珠一同滑落,她缓缓抚上自己的肚子:“那又怎样呢?我……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