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这几日,穆宜华惦记着宁之南与贺辰光之事,去信左衷忻询问情况,不承想第二日便收到了回信,拆信一开,只见上书“心事已了,一切妥当,勿忧”。穆宜华又跑了趟宁府看宁之南,见她面色比之之前红润开心不少,一问便是贺辰光态度大变,对她不再冷漠疏离。二人府内外相见,也有说不完话,常依依惜别,不愿离去。
穆宜华闻言大骇,她怎么也想不到泼辣豪爽的宁之南竟会有如此小女儿的一面,娇羞难言,扭扭捏捏。
“阿兆,左郎君到底和他说了什么?竟如此管用?”
穆宜华摇头:“我只是托左郎君帮个忙,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更没想到他真的会帮忙。”
“果真是状元郎,舌灿莲花啊。”
穆宜华揶揄:“这几日你们俩在一起都说些什么?”
宁之南绞着衣袖,嘟嘟囔囔:“也……也没什么,他就说,他如今才从七品,出身也不好,虽然现在无法给未来妻子一个富贵的生活,但他日后定会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为国为民,还有……为家。”
最后两个字宁之南刻意掐小了声音,说完便羞赧地将脸捧了起来。
“这话他是单说给你一个人听的?”
“那不然还能有谁?”
穆宜华意味深长地笑,点点头:“贺郎君……确实不错,不管是为人还是才学,都是值得托付的。他打算何时提亲?可有同你说过?”
宁之南托腮:“应当……快了吧。嗯……还有一件事,我想同你说。我旁敲侧击地问过我堂姐。”
穆宜华惊了:“你怎么同她说了?”
“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发现我堂姐和我叔婶一点儿都不同。你说辰光虽然与我堂姐并无婚姻之约,但我们终究是因为她才认识的,若是不跟她明说,我过不了自己心里这关。”
“那她什么反应?她没有和你婶娘说?”
“没有。”宁之南也惊奇,“她分明猜到了,但她就只是同我说‘人之姻缘,各有天定,强求不得,是他人的就是他人的’,让我且宽心。她虽许诺只字不言,但我还是提心吊胆的,可这半月下来,我婶娘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你姐姐竟如此通情达理?”
“我也奇怪呢,你说这是不是歹竹出好笋?”
穆宜华轻笑:“有这样一个好姐姐、好情郎,你的事不就这样定了?”
宁之南低眸抿嘴笑:“哪有,媒人还没上门,聘礼还没下呢,做不得数的。”
“你也就逞一时口舌,若真的不作数了,我看你急不急。”穆宜华调笑,她拉着宁之南的胳膊枕在她的肩膀上,忽然感慨,“没想到……你竟然会是先出嫁的那个人。”
宁之南也稀奇:“是说呢,我总觉得会是你或者倩倩,但我还是觉得你应当是最先出嫁的。你想啊,你与三大王那般好,分开四年都对彼此念念不忘的,如今科举已过,朝堂也稳,指不定明儿他就去求官家赐婚了。”
这话本是好话,却听得穆宜华莫名惆怅。她松开宁之南的手臂,空落落地望着一处出神,叹了口气:“阿南,你说……官家还在乎当年党争之事吗?当年我们与三哥感情好,却成了官家降罪的缘由,言官弹劾的说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但若是我与三哥又一次……”
“别这么想!”宁之南打断她,“官家让穆伯伯主事科举,又让你主宴,进宫献画,这些都是官家的恩赐和青睐,不要妄自菲薄,也不要杞人忧天。我们家阿兆就是值得最好的!”
穆宜华失笑,点了点她的鼻子:“我们家阿南也是。”
宁之南挽住穆宜华的手臂,叹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担心了,就怕我叔婶。我只望在提亲之前不要出任何岔子就好了。”
可世事总是不遂人愿。
几日后,宁之南与贺辰光又在宁府花园撞见,二人多日不见难解相思之苦,便坐在一起多说了会儿话。宁之南正将自己绣得歪歪扭扭的荷包递给贺辰光,便被她婶娘赵氏撞个正着。
赵氏当即哭天喊地,喊来了下人也喊来了宁夫人。宁之南无措地站在庭中,不知如何是好,手里还紧紧地攥着未送出去的荷包。宁夫人赶到时,只见贺辰光挡在赵氏与宁之南之间,一声不吭地承受着赵氏的哭喊打骂。
宁夫人一下子便瞧出了缘由,连忙让人把赵氏拉开,嘴上边说着:“你们如何让人打了客人,也不看着点?都把人拉到我屋里去!”
赵氏说什么也不肯,就赖在院子里喊。
宁夫人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赵夫人撒癔症了,别让她把舌头咬了。”
明眼儿人听这话便在赵氏的嘴巴里塞了个布团,拉到主屋里也不拿下,照样擒着她。
宁之南与贺辰光站在堂下,赵氏不能说话却仍旧呜呜嗯嗯地用喉咙叫喊。
宁夫人面若冰霜,她冷眼瞧着堂下发疯的女人,沉声开口:“闹够了没有?你当这地儿是你们那头市井撒泼腌臜地,由着你胡闹嘶喊的?好歹在这府上也被人尊为一声夫人,你这般做事,不怕被人轻贱了去?”
赵氏闻言不再闹,只怒目圆瞪地瞧着宁夫人。宁夫人见把她安稳住,让下人退去,又附耳对贴身嬷嬷说了几句话,嬷嬷匆匆离去。
赵氏直起身,拢了拢鬓边凌乱的发髻,白了一眼宁贺二人,坐到了堂中右侧头一个位子,颇有些长辈的模样,倒是与先前全然判若两人。
宁夫人知道她是诚心要将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才会做出如此姿态,不由得牙痒痒,又怨愤责怪地瞪了一眼宁之南。
“嫂子说的是,好歹在这府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做事不能那么难看,妹妹我啊,受教了。嫂子到底是这汴京城的官宦闺眷,规矩懂得很呢。”赵氏拿捏住了把柄,将平日里的怨气尽数发泄。
虽说宁之南与贺辰光二人确是被撞破,但这到底是在她的宁府,听赵氏如此讽刺,宁夫人本生气的心思顿时烟消云散,硬是要扳回自己的颜面才算完。
她轻笑了一声道:“是啊,偌大的汴京城自是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在我们宁府,听主人家的便是最大的规矩。我们府上好像从未有抓挠客人的规矩吧?”
“客人?”赵氏嘲讽一笑,“嫂子管这叫客人?看来在宁府,在室女私会外男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啊?还送荷包呢!倒是苦了我们阿雅如此谨小慎微,笃守规矩之人,终究是被人挡了道,抢了姻缘!还是自家妹妹!”
“抢姻缘?”宁夫人冷笑,“弟妹莫不是糊涂了说出这般蠢话来?敢问阿雅可有与贺郎君定过亲?阿雅这十多年来都没怎么见过贺郎君吧?就因为你们长辈最初的几句不成体统的玩笑话,你胡编乱凑,硬要把这三个孩子搅和在一起糟蹋!你到底是为了阿雅,还是借着阿雅的名义在为你们自己谋利!
“当日,是你们说有一位青年才俊赴京赶考想引荐于官人,我们这才答应。贺郎君不负众望考取功名在元庆手底下做事,官人收他做门生让他多来府中走动,这有何不可?今日不过也就是在家中的园子与妹妹不期而遇,寒暄叙旧,这又有何不可,有何错处?”
赵氏口舌不如宁夫人,心中焦急,“噌”地一声站起来,手指着她骂道:“你——蒙扶你巧言令色,存心包庇,不训子弟。”
“孩子有错自当训斥,可敢问弟妹,孩子们有何错?”
“你颠倒黑白,分明是你女儿蓄意勾引,你记恨我儿无意坏了你家元庆的婚事,就让你女儿来报复,来坏我们家阿雅的姻缘!”
“赵夫人此言差矣,这并非阿南的错……”贺辰光出声。
“阿南?这就维护上了?”赵氏嘲笑道,“你们勾搭得倒是快……”
“够了!”宁夫人一甩手将茶盏扫下桌案,巨大的碎裂声在屋里迸发,“赵氏,我一再忍让可你却得寸进尺,我顾念妯娌之情,不愿与你多生是非,可你若再胡闹,别怪我不留情面!”
“我用得着你留情面?我们家在蜀地的时候,那是一等一的大富商,可比你们风光富贵。也就是如今时运不济,对,就是因为时运不济。等我们找着门路继续做生意,继续做回富贵人家,还用得着看你们脸色?别等着你们府上亏空的时候来找我们罢!啊——”
宁肃宁聿不知何时冲进了屋,正巧遇上赵氏发疯,宁聿瞧见面上青一阵白一阵,脊背冰凉,脑子一热抬手就一巴掌扇了过去。赵氏被打得猝不及防,扇倒在地。
宁夫人原意只是想找宁肃来看看他的好弟弟好弟妹,顺带把贺辰光带走,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赵氏显然蒙了,眼泪夺眶而出:“你打我……宁聿你竟然打我!”
宁聿不忍看她一眼,对着宁肃宁夫人作揖道歉:“拙荆无礼,是弟弟管教无方,还请兄长嫂子宽恕。”
宁肃神情冷峻,眼神在宁贺二人之间逡巡一下,又看向堂下两人:“宁聿,扪心自问,兄长待你如何?”
宁聿垂首听训:“已尽兄长之责。”
宁肃又道:“心中有数便好,我不愿多言,带她下去。”
赵氏不甘心,还欲再说什么,被宁聿捂嘴拖出房门。
宁肃终于正眼瞧了今日的主角,他紧锁眉头,厉声道:“跪下!”
二人“扑通”一身齐齐跪倒在地。
宁肃瞥了一眼贺辰光,缓缓开口道:“贺太常丞是客人,便不必跪着了吧。教育儿女是本官家事,还请贺太常丞早些离开为好。”
“爹爹……”宁之南想说话,被宁夫人一眼瞪了回去。
贺辰光不听,仍旧跪在地上。
“嗯?贺太常丞这是何意?”
贺辰光咬着牙,目光坚定。他猛地抬头,双眼定定地看着宁肃,毫不畏惧:“宁大人,晚辈有肺腑之言,本想等日后时机成熟再说,可不承想遇上今日之事……因此这些话,晚辈今日必须要说。
“感念大人知遇之恩,不论是朝堂政务、为人处世,大人都对晚辈提点颇多,晚辈无以为报。今日之事,皆是我之过,是我不该一时忘情……晚辈知晓您二位已给足了脸面,但晚辈若是今日就此离去,日后怕是再无颜面对宁娘子,面对你们。
“二位长辈皆是慧眼,定然已是瞧出我与……宁娘子性子率直落拓,待亲友真挚善良,是世间难得之女子,晚辈……晚辈倾慕宁娘子久矣,然此前种种阴差阳错,晚辈实在不愿你们曲解我对宁娘子的心意,不愿你们觉得我是个嫌贫爱富之人,心中又自卑商贾出身,初授官只得从七品,日后也必定会离京外放,难以给宁娘子如现在一般安稳宁静富足的生活,是以不敢贸然求亲,只能偶得入府,遥遥一面,以慰相思。晚辈对宁娘子,发乎情止乎礼,绝无半点逾矩,若是二位长辈觉得在下不齿,在下宁愿受罚,从此后……从此后……不,不……”贺辰光怎么都说不出最后几个字,仿佛石子儿硬生生卡在喉咙处。
宁肃仍旧是冷脸,宁夫人面上倒是精彩纷呈,先是讶异,再是震惊、疑惑、清醒、喜悦,乃至感动。
“呵,读书人,口才倒是都用在这花言巧语上了。”宁肃训道。
贺辰光颔首:“晚辈唐突。”
宁之南有些急了:“爹……”
“跪好!”宁肃皱眉怒训。
宁之南从未受过这般训斥,脸一瞬间垮了下来,嘴巴一瘪,眼泪就要出来了。
宁肃心疼得揪起,却还是得做足面上功夫。
宁之南心中委屈,眼泪簌簌而下,根本不听宁肃的,站起身就作势要拉贺辰光。然贺辰光没有挣开她的手也没有起身。
“你——唉,算了算了,起来吧起来吧。”宁肃看见宁之南就头疼扶额,这姑娘定是上天派来讨债的。
贺辰光还愣在原地,被宁之南一把拉起来:“别跪了,我爹叫你起来了。”
宁肃在贺辰光面前还端着架子,神情严肃:“今日之事,可大可小。即使你们两情相悦,做事也不能没有礼数,没有章法。贺辰光,此事因你而起,你身为男人要担负起你的责任。”
“是,晚辈一定负责!”贺辰光立即答话,却没听懂话中深意。
宁之南却是幡然醒悟:“爹爹……您,您愿意成全我们了?”
宁肃哼了一声,瞪了瞪贺辰光:“看他表现。”
贺辰光听出其中意味,却又不敢相信。宁之南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恍然回神,连忙作揖:“晚辈明白,晚辈这就去告诉家中父亲,让……让他上门提亲。”
宁肃又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阿雅那边……”
“晚辈在很早之前,便已同她说清楚了。”
“我也问过姐姐了。”宁之南抢答。
宁肃震惊:“你告诉她,竟都不愿意告诉自己的父母?若是今日我与你母亲都不在府上,你们两个可怎么办?”
“我可以自己解决……”
“你可以什么可以!”
宁之南噤声。
“好了,你出去。”宁肃道,他看了一眼贺辰光,“你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爹爹……”
“出去!”宁肃厉声喊道。
宁夫人见状连忙拉着宁之南出门:“你放心,你父亲不会对他做什么的。先跟我出去,这府上丫头小厮们都看见了,得管管他们的嘴碎。”
宁之南忧心,却也不得不跟着宁夫人出门。
“阿南,阿娘问你知不知错?”刚走出门,宁夫人便问她,“今日之事闹成这般,你觉得可好看?”
宁之南垂首,嘟囔着道:“阿南知错……”
“阿娘并非怪你心悦于人,这是人之常情,谁都无法避免。何况你们也只是在园子里说说话,没有任何逾矩行为,比之你爹曾经翻墙入我院子不知好多少。”宁夫人说到此处悄悄附耳,轻声笑道,“但你要知道,若是今日我们不在,那从赵氏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了。你得答应阿娘,日后有事,必定要先给爹娘讲了才行,实在不行,你也可以先告诉你大哥,明白吗?”
宁之南胸口滚烫,抱住宁夫人泪如雨下:“阿娘……阿南错了,阿南只怕你们不同意,然后胡乱将我嫁给什么旁的人,阿南不想这样……”
“别人的父母,阿娘不敢保证,但是阿娘可以告诉你,你的父母绝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