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端午宫宴（一）
是夜，蛾眉新月初升。
承瑾帝翻过牌子不久便动身去了丽嫔所在的长春宫，御乾宫一时冷清下来。
陶姑姑悠然提着食盒前往刘姑姑住的屋子，自打把小桃的事情告诉了刘姑姑，陶姑姑便更常来刘姑姑这儿了，一面是为了自己的侄女能得刘姑姑照顾，另一面也是盼着刘姑姑能与侄女更亲近些，毕竟自己出宫后，刘姑姑身边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难找。
所幸刘姑姑虽然嘴上说着她烦人，实际上她每次去，刘姑姑都已准备妥当，将身边伺候的小宫女都撵回去休息了。
“我就知道你要来！”陶姑姑刚敲门，门就从里头打开了，刘姑姑没好气地道，“这段时间我屋里的瓜子点心，都是被你给霍霍的！”
陶姑姑白她一眼，“说的好像你没吃似的！”又提了提手里的食盒，“再说了，我哪次是空手来的？”
“你空手来试试？看我不把你打出去。”刘姑姑一边说，一边诚实地往后退几步让陶姑姑进屋，再把门关上。
两人在桌前对坐下来，刘姑姑打开食盒，取出最上层的一碟绿豆糕，再往下伸手时却觉出了不对。
“这是什么？”刘姑姑下意识低头看向表面瞧着有三层的食盒，才发现里面居然没放隔层，是全通的，她伸手一探，取出来的竟是一封厚厚的信。
信封上写着婉约明丽的“陶淑月亲启”五个字，陶姑姑看到这几个字时心下便是一颤，这是她的本名。进宫多年，早就因为避尊者讳被迫改了名字，后来辗转几处又被改了几次名字，直到成为还是太子的承瑾帝的侍茶宫女后名字才真正定下来，但依旧不是她的本名。
她眼眶微热，手指颤抖着抚上这几个字。
在这宫里，她们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的，就连她自己，都快忘了还有这个本名了。
刘姑姑见状叹息一声，“我都不知道你本名叫淑月。”
陶姑姑苦笑，“我们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淑’‘月’这样好的字？刚进宫那会儿就被带我们的嬷嬷改了。”
刘姑姑不想让好姐妹陷入沉郁的自哀中，当即转移话题道：“快打开瞧瞧，信里写的什么？”
陶姑姑点点头，从头上取下一支发钗划开封口，将信封里厚厚的信纸取了出来。
虽然看信封上的字就能猜出这封信不是小桃写的，但在看完后，陶姑姑还是感动得热泪盈眶。
整封信前两页是青棠写的，主要是告知陶姑姑放宫女出宫一事最迟端午过后就能定下来，让陶姑姑做好准备。
中间几页都是小桃因为舍不得姑姑的倾诉，而最后两页……
陶姑姑手指微颤地看着单独占了一页纸的“祝百年好合白头偕老”九个字，这九个字宛若行云流水，并非时下女子偏爱的簪花小楷，反而更像行草，潇洒风流，不被拘束。
刘姑姑亦被惊呆了，在宫里待了十多年，她从没见过这样平易近人的主子，居然会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奴婢特意写来祝福，而且不是明面上的赏赐，是背着人送来的，除却一片真心，再无其他！
陶姑姑小心翼翼地把这页纸收好，才看向另一页，上面同样写满了祝福之语，字体各不相同，每句话旁边皆落了名字，最底下是小桃那笔对比鲜明的狗爬字，陶姑姑一看就忍不住笑出了声，偏眼底含着泪，又哭又笑的模样着实不太好看。
但一向爱打趣她的刘姑姑此刻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她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几分艳羡，谁不喜欢被真心相待的感觉呢？尤其是在这冰冷残酷的后宫里，能遇到这样的温暖，哪能不令人心生羡慕？
陶姑姑把这几张纸来回看了好几遍才慢慢调整好情绪，她伸手把食盒拉到面前，将里面剩余的东西一一取出来放在桌上。
难怪她刚刚提着食盒的时候觉得重量不太对，还以为是小桃在里面放了羹类的点心，不想竟是昭阳宫众人送她的嫁妆。
大到络子荷包，小到耳环戒指都有，最贵重的莫过于叶念安送的一对水滴红玛瑙耳坠，精致小巧，却美得夺人心魄。
陶姑姑慎重地收好这对耳坠，又看向其他的东西，青棠送的玉镯，春荷送的戒指，夏瑾送的项圈……
她看着这些东西，心中感动不已，一抬头见刘姑姑目露歆羡，含笑从这堆东西里取出一个绣万事如意的精致荷包和一串白玉圆珠手串递给刘姑姑。
刘姑姑一怔，拧眉摆手道：“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没给你添妆呢，你倒把别人送你的嫁妆给我？”
陶姑姑笑着道：“这是别人专门送你的！你就拿着吧！”
“……送我的？”刘姑姑怔愣接过，“谁送的？”
不等陶姑姑回答，她便想出了答案，“是那两个调到万和殿的？”
“没错。”陶姑姑看出好姐妹眼底的失措，轻拍她的手道，“荷包是那个小宫女做的，一看就费了很大功夫，手串是小太监送的，他还在养伤，珠子也是一颗颗自己串起来的。人家感激你，你就收着吧。”
刘姑姑这么多年在宫里，自然也是随手帮过一些底下的小太监小宫女的，但真正懂得感激的极少，有些能当面感谢一句已算得上不错了，还有些直接恩将仇报。渐渐的，刘姑姑便冷了心肠。
如今看着眼前的荷包和手串，心底的坚冰似乎融化了些许。
陶姑姑适时地劝道：“我看这两人都是懂得感恩的，要不要收两个徒弟？”
刘姑姑顿了一下，正要摇头说不用，就被陶姑姑打断了，“你也看到了，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宫了。我若走了，你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有，收两个徒弟教着，好歹有两个贴心的，能惦记着你，也叫你惦记着的人。”若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宫里一直到老，难免太苦了些。
“……我考虑一下。”刘姑姑沉默良久，低声说道。
陶姑姑看出她已意动，也没再多说，只想着若自己出宫前刘姑姑还没决定好，她就推一把。
……
端午当日，叶念安妆扮妥当，乘上步辇准备赴宴，她莫名有种上学时期待文艺汇演的期盼心情。
听说丽嫔善舞，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她的节目……
宫里讲究的是身份越贵重的人到的越晚，所以叶念安步入行宴的大殿内时，除了太后和皇上皇后，其他人都已经在席间坐下了。
“贵妃娘娘到——”
随着门口太监的一声唱报，殿内众人纷纷起身行礼请安。
作为贵妃，叶念安的作为在左边最前方，她目不斜视地行到自己的席位落座，而后用帕子掩着嘴轻咳两声，才声音虚弱轻飘地道：“免礼。”
“贵妃娘娘身体可还好？”皇室宗亲中一位女眷出声问道。
叶念安抬眸望去，只看见一个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眼神关怀地看着自己。
身边的青棠低声提醒道：“那是老安王妃，与夫人娘家有亲。”
叶念安略微颔首，弯起唇角，回答道：“多谢王妃关心，本宫……无碍……咳咳……”她做出努力压抑咳嗽的表情，侧身深吸一口气。
老安王妃见状眉头微皱，想再开口关心又怕叶念安为了回答自己的话咳得更厉害，只得叹息一声，作罢了。
其余皇室宗亲皆目光闪烁，叶贵妃入宫第二日就病重，直到前几天才病愈的消息并不难打听，今日一见，众人才知传言不虚，甚至有人觉得叶念安身体比传闻中还要差。
虽上了胭脂却掩不住底下虚弱苍白的脸色，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无力的病弱感，光是咳嗽几声便仿佛已经耗尽了力气，连呼吸都显得费劲，纤细的柳眉时不时蹙起，似在强忍病痛。
坐在偏后席位的赵才人满眼焦急又隐含痛惜地望向叶念安，直到坐在她左边的王美人不动声色地在底下扯了扯她的袖子，她才收敛神色，用轻得几不可闻的声音叹道：“自古红颜多薄命，可惜了好好一个琉璃似的美人……”
王美人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瞪她一眼，还惋惜别人？有空不如改改这见到美人走不动道的破毛病！
叶念安还不知道有人正在惋惜她红颜薄命，她端起面前的茶轻呷一口，便发现这不是普通的茶水，而是放了红枣的糖水。
回想前天请安时皇后说的若有什么喜好尽管提出，她不禁赞叹皇后心细如发。
等了一刻钟左右，这宫里最尊贵的三位主子才不急不缓地入席。
所有人一同行礼后，承瑾帝大手一挥，宣布宴席正式开始。
一个个端盘的宫女鱼贯而入，轻手轻脚地呈上精美的菜肴。
叶念安扫了一眼席面，心道可惜，为了防止自己吃的太多被察觉出不对，她来之前特地吃了午膳。
拿起筷子略微吃了两口，叶念安就将注意力放到了大殿中间衣袂飘飘，翩然起舞的舞姬身上，后妃们的节目还没开始，先看看教坊司排出来的歌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