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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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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去的一天中,陈老太一直处于昏睡状态,身体多项指标呈现出不稳定的起伏,目前主治医生没有计划再进行第二次手术。这些信息,是曲景明在微信给他说的,是为了让他随时知道进展。

    也拜曲景明的即时汇报所赐,他轻松找到了陈老太的病房。推开那房门,他看到里面有个男人趴在老太太床边,像是睡着了。他不忍心吵醒那人,蹑手蹑脚走过去,却突然发现,这人不是曲景明,也不是顾剑锋。

    他愣了一下,收回手,接着定定地盯着这个背影。

    人很奇怪,对自己恨的人,记得会比爱的人深。他和莫新群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自从知道这个人曾害死自己的父母之后,那一面之缘就无限深化,以至于那个人在他视线中多出现一秒钟,他就能立刻认出来。

    他怎么来了。这个问题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没有停留太久。

    因为他很快被另一种汹涌、诡异的渴望钳制了,一股气涌上心头,一霎那就把他撕成两半,一半仍旧理智,冷眼看着这个仇人;一半疯狂尖利,一门心思想弄死面前的人——他甚至扫了一眼病床边上的桌子,寻找水果刀一类的东西。然而很遗憾,并没有。

    夜深是容易释放暴戾和罪恶的时刻,他觉得自己有点按捺不住伤此人性命的本能冲动,偏偏仍有理智的那一部分在给他陈述利弊,多半是弊;而自私自利是人的另一种本性,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要是真把这人收拾了,自己也就毁了,这叫他下不去手。

    他想要报仇,但不想毁了自己。

    二者都是真实的渴望,它们同时翻滚在他心脏里,让他烦躁,紧盯着莫新群的目光狠戾冰冷,两手已经不由自主地握成一个痛苦隐忍的拳头,两个分裂的他进行一场锱铢必较的拉锯战。

    “和春!”

    “大春……”

    突然间,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和春接收到它们,还没来得及分辨它们是怎么来的,就回过了神,然后发现自己已经朝莫新群举起预备掐死他的手了。此刻一回神,他目光茫然地转了转,过了一两秒钟,才发现陈老太醒了。

    她的眼睛在岁月的摧残下,已经不再美丽明亮,而缩成了两粒小小的、凹陷在折皱皮肤中的黑珠子。昏暗灯光下,这对黑珠子呈现一片混浊,隔了一段距离相对,甚至不能区别它是否真的能看到你。

    但她应该的确是看到了,脸上露出了许久不见的严肃表情,就跟小时候她要打他们这些小孩时一样。

    同时,曲景明从病房门口走进来,他站在和春身后,轻轻握住和春的手放下来,然后摸了摸他的额头,呼吸在和春耳畔,轻得不可思议,声音也非常轻,像轻飘飘的棉絮沾过:“退烧了,你开车来的吗?”

    丝毫没有在意他刚才梦魇般的行径似的。

    和春已经醒过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先前因为魔怔而沉重的气息调整回来,掂量了一下眼前情况,自然认为干掉莫新群是不合适的;但这个人在这里守着,也是不合适的,没道理让仇人来守他们家老人。

    他压下了杀心,暴脾气又起来了,一点没客气,一巴掌拍在莫新群肩膀上,把累得小憩的莫新群拍了一个激灵,从浅睡中猝然归来,满脸迷茫,开口像是想说什么,结果一抬头看到和春,立即憋了回去。

    和春居高临下,微抬下巴:“你来干什么?”

    莫新群忙起身解释:“我,我妈听说……陈阿姨在这里住院,叫我来守夜。我也没什么事,就过来了,看能帮上什么,我就……帮。”

    最后一个字说得声比蚊蝇。

    和春讽刺地扬扬唇:“你来看我大妈?还守夜?”

    莫新群感受到他的压迫,下意识后退一步,他比和春矮了半个头,气势上本已经天然缺失,又一副惧怕的模样,看起来真是非常让人像捏死他。和春看着,因为不能捏死他而难受极了,他木讷地说一句“是啊”,就立刻把和春惹地暴怒。

    “守你姥姥!你也配?这么喜欢守,你不如去给我爸妈守几年坟!”

    他吼得不高声,就是有种呼之欲出的混蛋感,仿佛少年时期的校园恶霸、流氓头子上身,随时能做出点什么混蛋事。莫新群活了四十多年,除了搞小动作拿手,别的都怂,一听这话,急忙向曲景明求救地望去。他还不知道老太太醒了。

    结果,是老太太出了声:“你回去吧,不要你守,你不用再来。”

    这时候的老太太竟然是清醒的,她的目光懒懒地在面前的三个人身上扫过,最后微微闭上眼睛:“跟你妈说,我们家不需要赎罪,互相不要见到对方,保个平安吧。”

    莫新群无措地搓搓手,去看曲景明。他早觉得,这位穿白大的人最好了,是比较冷静的。

    只见曲景明对他摆了摆手背,顺了老太太的逐客令。他内心松一口气,多年混社会的习惯让他冲所有人低头弯腰拜了拜,然后飞快地滚了。

    病房里剩下三人。和春厌恶地把刚才莫新群坐过的椅子丢开,自己重新拉了一把,在床前坐下,也不跟曲景明说话,只对老太太嘘寒问暖:“大妈,你饿不饿啊?感觉有没有哪里疼?”

    陈老太睁眼,视线随便挑了一处落下,定定盯着,不搭理他。

    他撇撇,拿手在老太太面前晃了晃,语气有点撒娇:“大妈,我知道你清醒着呢,别假装不认识我了。”

    陈老太慢悠悠地抬起眼皮来,看他一眼,算是表示自己确实清醒着呢,但不想理他。

    自从她患了老年痴呆,每次醒来脾气都让人摸不清,和春其实已经习惯了她的冷待。但曲景明并没有,他看着,很是替和春委屈,但他的立场与陈老太更疏远,实在做不了和事佬;何况,和春似乎还在怪他让莫新群进来呢。

    一时间,病房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陈老太突然开口:“你是个正经人,不要冲动。”

    这话说得有点前搭不上因,后够不着果,但在这个情境下,和春是听明白了。他小时候熊是熊,但大妈的话他是听的,一来是大妈正经教训起人来,道理还是很站得稳的,二来是大妈脾气大,不听就要挨揍。因此,他听大妈话的意识形成了条件反射。

    “我明白,我不会乱来的。”他低下头,两手交握,互相捏了捏虎口,又安慰道,“大妈,你别担心,也别拿我爸那件事往心里去,都过去了。你好好治病,过两天我们就回家。”

    闻言,陈老太终于肯把目光转过来,眼里竟带了点看破红尘的笑意,好像她自己无论对和永联那件事,还是对“过两天到底能不能回家”,都看得很开,倒是有点为看不开的和春无奈、可惜的意思。

    和春很快被她看得心虚,稍稍垂下眼眸:“大妈,景明是医生了,他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的。”

    可是说完之后,自己似乎也觉得这话太自欺欺人了。医生各有所长,曲景明胸前的牌子上还明晃晃写着肾内科呢,关她神经内科什么事。

    陈老太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被子:“我差不多了,这一辈子,也做了不少事情,不算活得碌碌无为,遗憾是有一点,但谁没有遗憾呢?景明……”

    听到她喊曲景明,两个年轻人都一惊。和春对曲景明的确是有一点点怄气,但这会儿还是立刻就提心吊胆上了,回头盯着曲景明,有点着急,生怕大妈要当场棒打他们俩。

    曲景明站在离床半米之外,微微弯身回一句:“大妈。”

    陈老太叹了口气,同他对视片刻,道:“你辛苦了。以后,家里有什么事情,希望你看在你姨的份上、大春的份上,一道尽一份力。”

    曲景明望着她:“我会的。”

    陈老太点点下巴,她的目光仿佛找到了一个新的聚焦点,就那么看着曲景明,眼神说是有情,又茫然而涣散;说是没有感情,又那样一动不动,定定凝视。过了好半晌,才疲惫地再次闭上眼皮,稍微动了动自己的身体,躺得舒服些。

    “你们都不用守了,回去睡觉吧,我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说着,她挥挥手,“早上想吃小米粥,烧卖,黄豆浆。”

    和春跟曲景明对视一眼,两人看看老太太,怕打扰她入睡,便出了病房。真要都回去,那是不可能的;和春爬起来跑过来,本来就是换曲景明的,当然要把他轰回去。然而,曲景明拎拎自己的白大褂,耸耸肩头:“我跟人换了夜班,就算不守夜,也得上班。”

    和春:“……那你回去上班。”

    曲景明自知没办法把和春劝回去,所以这个提议他倒没有反对,只把自己胸前的牌子提了提,道:“肾内科在四楼,有什么问题可以来四楼找我,我不是在科室的大办公室,就是在值班室,都在靠北的尽头。”

    和春没好气:“知道了。”

    曲景明看了看四周,见没有人,换了个方向站,然后悄悄勾起和春的手,靠近他,低声哄道:“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把那种人放进病房里,明天我跟齐主任说,不要逼她儿子来了。”

    和春低垂眉睫看他,还堵着点气:“我本来有话想跟你说的。”

    曲景明:“什么话,现在也可以说。”

    和春轻不可闻地微微一叹:“也不着急,还是等大妈情况好点再说吧。”他捏了捏曲景明的手,力气有点狠,“我不是真的怪你做事不对,你成全齐主任的心意我明白…唉,算了,其实不值得和你闹不开心。”

    曲景明“嗯”了一声,带点鼻音,和春觉得怪好听的,问他:“你是不是挡住摄像头了。”

    曲景明看着他,显然是。和春看懂了,当即低头在他鼻尖亲了一下,又唇舌交缠了一会儿。这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比言语更能传达感受和态度的交流方式,于是,一番交流下来,他们那一丢丢间隙就此被填满。

    目送曲景明去电梯后,和春转身回了病房。他不知道陈老太睡了没有,只是试探地问了一句:“大妈,你睡了吗?我可不可以跟你说会儿话?”

    陈老太没有给反应,和春盯了一会儿,看她真的没什么要回的样子,有点失望地坐下了,掏出手机准备靠现代人的毛病度过后半夜。

    这时,他听到陈老太说:“你怎么不讲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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