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和春与景明 > 第56章 第56章

第56章 第56章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十月,和容与顾剑锋如期举行婚礼,薛冰冰自远洋打来电话,两人除了主宾之间的恭喜和应答,没有多一句体己话,薛冰冰连曲景明的事情也没有多问一个字,这个电话打得索然无味,彼此都不再有什么感慨,深情厚谊尽付与苍白的生活,终落得一句歌词,好久不见,不如不见。

    好在不必见。

    白色婚纱加身,半生与世界的不和,半生的自我挣扎,都仿佛在这一刻打上句号。她的心灵曾颠沛流离跌跌撞撞,也曾以为自己这具碳基皮囊会早早湮没尘土,万万想不到,自己有与世界和解的一天,有心甘情愿投入婚姻的一天。

    她把自己的手递给顾剑锋,身后仿佛有一扇门关上,那门后有个十五岁的小女孩,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脸庞稚嫩倔犟,不可一世,但在缓缓关上的门前,小女孩的倔强与傲然,全部都显得幼稚可笑,岂有一丝还手之力?

    走吧,她已经足够强大,内心再不需要十五岁的小女孩了。

    “我愿意。”

    随着一句宣誓,她的后半生开始了。

    婚后,和容是要定居彷州的,她和顾剑锋买了一栋新的独栋房子,打算把陈老太也接来,但陈老太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说话挺利索,还能简单行动,不好的时候神志不清也常见。而医院常规的治疗和控制,对她好像都没什么用,她好与不好,全凭心情,她声称习惯老赵大夫了,那老头治她她才好。这样,接她到彷州的事情就暂时耽搁下了,和春和周阿姨仍是照顾老太太的主力军。

    和春在九月份的时候闹过一个月,一天也没有回家,等和容结了婚,他便仍旧是每周末回家了。

    他在家里,话变得极少,有时候在客厅坐坐,跟陈老太两人相对,他总是低头玩玩手机翻翻书,不主动开口,如果陈老太说什么,他偶尔搭腔;但这样的时刻也少,他更热衷于呆在房间里,无声无息的,一天也不嫌闷。

    别墅里,安静和冷清渐渐成为常态。

    听说曲景明进了全封闭式的贵族学校,一个月得以出学校一次,平时在校园里,对外通讯很成问题。他那个彷州的手机号码虽然一直通着,可是形同虚设从来没人接过了,连和容结婚,在和春的所知范围内,也没有接到来自他的任何消息,有时候,和春觉得他已经消失了。

    可他又分明记得两年的约定。

    两年是那样短暂,眨眼之间就可以过去;又是那样漫长,不知道可以生出多少变数来。和春忍不住地去想,曲景明一个人在新的环境里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他,他是依旧那么一枝独秀吗?数学有没有横扫全校?新学校的公告栏也是他长期霸占吗?他那么好看,是不是招了什么小姑娘的眼?

    这些他都想过无数回,可等难得联系上了,又觉得太鸡零狗碎,不值得拿出来闲聊,久而久之,也就全成了他自己把玩的想象,得不到印证,也不再需要印证。

    分科后的第一个学期过去,没有曲景明监督和补习的和春,在学习上力有不逮,成绩表现自然一落千丈,期末考正卡在他以往对自己的要求上,理科一百名。放假前老师找他语重心长谈了一次话,他只盯着窗外无缘无故下起来的细雨。

    冬天还下雨,无端让空气冷了几度。

    他听不见老师的话,突然一心想去找曲景明。左等右等,老师还没说完,他只好使出杀手锏:“老师,我家阿姨刚才来过电话,说我大妈犯病了,我今天得早点赶回去呢!”

    这招屡试不爽,老师一瞥嘴,一拍桌:“走吧!”

    和春就跑了,留着老师恨铁不成钢地翻看他一个学期来的考试表现,一次比一次低,而且很有规律,五次月考,每次有一科如同遭遇滑铁卢一般刷地滑下去,把总成绩拉得很难看。

    对于老师的愁苦,和春是一点都不放在心上的,他回家清点了自己的现金,拿了自己秋天生日时办的身份证去银行把卡办了,将自己这些年的压岁钱都转进去,数目竟然相当可观。然后,他打了一次曲景明的手机号,自然是没有人接的,他没在意,又打电话买了机票。

    他策划了一场千里相会。

    一直到出发的当天,还也没有联系上曲景明。但他根本不怕这些,只跟陈老太说自己放假了跟同学们出去短游几天,就奔着机场去了。除了上回去美国,他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还是这样目的清晰可又不甚明确的千里奔赴。

    飞机倒是很快降落在上海,他早前查了去水乡的路线,下了飞机就直奔旅游集散中心,赶上当天最后一趟去水乡的汽车。关于曲景明在这边的事情,他只知道水乡爷爷家了,别的便无迹可寻。

    手机从落地上海就在打,不出所料地没有人接。一个多小时后下了汽车,他换了老宅子的座机打,这家里总是有人的,接电话的还是宅子的女主人,声音听着年纪不小,却总是清浅温婉的,和春觉得她有点像莫淑芳心情好的时候。

    对方听说是他,很快报了地址,又问他在哪里,口述了走过去的路。

    半个小时后,和春穿梭了几条青石板路,站在老宅子面前。宅前种了一排绿竹,那竹子被料理得很好,冬天里翠影依旧,他等了一会儿,有人出门来接他进去。从彷城出来,到这里,他一路无知无觉兴致勃勃,此刻才像做了个梦,踟蹰抬不起步子。

    “柳阿姨,景明……知道我来吗?”他望着眼前气质出尘得不像个凡人的女人,电话里认为她像莫淑芳的念头散得一干二净,这比莫淑芳高雅不知道哪里去了。

    曲老爷子的红颜连名字都透着一股古时添香红袖的味道,叫柳林姝,也有着和名字一样的韵味,随便说一句话都让人心头湖水泛涟漪:“景明不知道吗?”

    和春抿了抿唇:“我一直联系不到他。”

    柳林姝笑笑:“你放心,他还没有回来,但说了你会来的,所以家里煮有你的饭。”

    和春一惊:“他说了我今天来吗?”这听起来简直不可思议,他正是联系不上曲景明,才一个冲动跑来的,曲景明怎么会知道呢。

    柳林姝说:“他说这几天,也没说是哪天。别站门口了,快进来吧,外面冷。”

    水乡确实比城市里冷,不被提醒没感觉到,一有了提醒,和春就感觉到了一股浓重的寒意,打了个冷颤,跟柳林姝进了老宅子。其实这宅子他不陌生,因为曲景明给他拍过很多照片,全景和细节都有,他看了好多遍,现在有种奇妙的游览故地的感觉。

    今天老爷子好像不在,只有柳林姝和阿姨,他参观过老宅子一圈,吃了晚饭,就留在了曲景明房间里,发现曲景明在这里跟在家里——他们家里,很不一样。这里的房间放的是老式大木床,他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家里才没有这么整齐。床对面有一张长长的书桌,上面只有寥寥几本书,但笔墨纸砚俱全,还有一个小香炉。

    柳林姝给他点了一炉香,香飘飘悠悠了半刻钟,他就蜷在床沿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一个极其轻微的声音入耳,他才醒了过来。看到曲景明很轻地把一个行李箱放平在地,拉链还没拉开,对上他刚刚醒来的视线,就停下动作走过来了。大木床很高,曲景明半蹲在了床前,下巴枕在床沿,嘴边带着点笑,看着他。

    和春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现在看到人,目光上下打量,发现没什么变化,就放心了似的,什么也不急着说了。两个人这么看了对方半晌,同时笑出来。

    曲景明伸手拿了个枕头,塞到和春怀里:“你怎么在别人的床上睡得这么好?”

    和春搂着他的枕头,盯着他:“瞎说,你的床算别人的床吗?”嘴上这么说着,人还是爬起来了,想下床,结果还没坐起,就被曲景明按住了。

    “你接着躺,你躺久一点。”他握着和春的手腕,拇指轻轻捻了捻,“现在像做梦一样,你不要动,你一动,等下我醒了就糟糕了。”

    和春第一次看到曲景明露出这样小心的神情,心都疼了,恨不得立刻就抱住他,但他回过神来,也感觉到这是别人家了,外面传来老钟的声音,“叮咚”一下算一点钟,一共响了九下,说明已经晚上九点了,他居然一睡就是好几个小时。

    曲景明不让他起来,自己去收拾那些从学校带回来的行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各自讲讲各自学校里的事情,主要还是和春在问,曲景明回答,彼此都没有去谈及半点关于和容、陈老太的话题。

    曲景明收拾完,又点了一炉新的香,才过来躺下。

    和春问:“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曲景明说:“我猜的。”

    这也不难猜,和春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大多数事情大大咧咧,不十分计较,但总归有一两件揣在心窝上的事情不能任人摆布,被摆布了也得掰回一局。就和曲景明的事情而言,他不是绝不肯放一放的,只是被暗里一刀斩,不是他亲手所为,不明不白,他不认。

    “你是真的了解我。”和春轻叹一声,抓着曲景明的手指把玩,睡多了,脑子很精神,但总觉得不够清醒,他一会儿握着曲景明的五指,一会儿要十指相扣,怎样都不很安心。“明明,我要是没来呢?”

    曲景明说:“那就不来呗,就是阿姨白多煮了几天饭。”

    和春听了,哈哈笑出来,捏曲景明的虎口:“你可真是小没良心的,我跑这么远来,你不说感动,也不给我奖励。”

    曲景明看着他:“感动。”他叹了口气,“感动啊,你真傻。”

    和春翻个身,趴着,支肘俯视他:“那奖励一下。”

    “好。”曲景明大大方方搂住他的脖子,把他带到自己怀里,咬着耳朵亲了一下,吹了一口薄薄的气,把和春吹得浑身一抖,脑子清醒多了,笑嘻嘻地说,“这可是你爷爷家,有规矩没规矩了?”

    “不要那么多话。”曲景明抬起膝盖顶进他双腿,伸手探进他衣服下巴,手掌碰到他后腰,一下子就把他唤起来了。他们以前天天厮混的时候,有约法三章,过分的事情不会做,但现在其实做什么都很过分,他心里充盈着快乐,如堕入云雾,再次感觉一切不像真的,因此又生出一点不知从何而来的绝望。

    曲景明很耐心地亲吻他,帮他纾解,年轻的身体火气旺盛,经久不熄,大冷的冬天,汗水湿了发梢,最后额头抵着额头,腰身维持释放那一刻的弧度,紧绷躬曲,呼吸混在一起难分彼此,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唇舌交缠的力气,拥吻直至乏意上了头顶,才肯安生躺着。

    和春听到曲景明说:“这次回去以后不要再跑出来了,不然和姨跟大妈会担心的。”

    和春不想这时候跟曲景明意见相左,撇撇嘴角,说:“知道了。”

    香燃尽的时候,他们就睡着了。

    和春按照跟陈老太报的时间,在水乡停留了两天,确实算一个短期旅游。老爷子这阵子被书画协会请去忙一个新年画展了,因此两天下来,和春并没有见到这个传说中的爷爷,只在第三天要走的时候,收到由柳林姝转交的小礼物,一个刻着和春名字的玉石印章。

    曲景明说:“这个我也有的。”

    和春立刻要跟曲景明换,说拿着点曲景明的东西走才算来过,不然回去了以为真的是梦游一场。曲景明格外慷慨,真把自己那枚给了他,又亲手帮他收拾了行李,送他到上海的机场,圆满告别。

    他这样出走水乡一场回到家之后,没有人追究他的去向。

    他揣着这场梦游,渐渐磨得了一身心平气和,在第二个学期找回点往常的亮色,过着寻常的高中生活。他不再对人提曲景明,别人提他也不怎么搭腔;私下和曲景明的联系起初还算规律,后来就变得断断续续,他焦急了三两次,之后也像是习惯了,不多追究原因,一个星期能聊上一次□□,就很满足。

    然而,就在他静下心来,默默等待一年半之后和曲景明在大学重逢的时候,水乡突然劈过来一个新的惊雷:曲景明去了美国,准备入读美国的语言学校。

    这个消息传来之前,他们有足足一个礼拜没有联系,不算太长,也不算短,但这段时间里造出这么大动静,还是太超出和春的接受能力。他握着电话听筒,咬了三次牙关,才对那头的柳林姝问出一句连贯的话:“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柳林姝道:“就这个学期开学不久,他爸跟他谈了挺久了,刚好这个星期他爸去录节目,就把他带走了。”

    和春咽了咽喉咙,干巴巴地找到一个可以问的问题:“那他,他学校的手续……还要回来办吧?”

    柳林姝:“我们老爷子在帮忙办了,他回不回都可以。”

    和春:“那以后,联系,怎么联系他?”

    柳林姝笑笑,顿了顿,缓省道:“这个,得看他了,你说是不是?”

    这话听着没有什么问题,但就是没来由令和春打了个冷颤。

    他心里冒出点苦苦辣辣的刺痛感,脑子里一半是茫然的,不能确定这意味着什么;另一半却清楚地计算了起来——曲景明这一去,一两年肯定是回不来的,情况好的话,他们保持联系、保持关系,也许能捱到如愿以偿的一天,情况不好的话,他就得面对现实了。

    而现实,就是失去,就是他千里奔赴的努力付之东流,成为一个冒着热呼呼傻气的笑话。

    现实还有一个常常作用的规律:人们总会得到自己最害怕的结局。于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得到的是最不好的情况——这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曲景明直接联系过。

    起初的确是联系不上,曲景明去了美国之后,彷州的手机号码终于停了,拨打水乡老宅的座机,永远是无人接听,网络通讯工具,曲景明只用□□,但那本来就很少亮起的头像,在那天之后便完全没再亮起。

    毫无音信的日子过到高三,他终于第一次从和容那里得知一点二手消息。

    和容的消息来自曲洋,只有寥寥几句,说的是曲景明如今一个人在美国,住在寄宿家庭里,又上学又打工,学习上因为语言和文化隔阂,也很吃力。

    和春一听这点就难过。

    曲景明这辈子就没在学习上吃过力,他是天才,怎么就受了泯然众人的委屈。有几天,他总是梦到曲景明三言两语给他把一道题讲解清楚的样子,是个自信骄傲的模样,这么一对比,心里就更火烧一样疼。

    心疼完了,又自嘲,怎么还是向着他?

    他不时活该倒霉吗?叛徒就应该下场潦倒啊!

    ——这都是心里的气。

    他自然有气的,自然抓心挠肺地对着黑夜无声诘问过,为什么要走也不说一声?为什么走了不来联系?是不是说话要不作数了?是不是要背叛?是不是骗人……诸如此类的问题,像一口大锅,把他翻来覆去地煎熬。

    可过了煎熬,又只剩无力,再聚不起先前曲景明被扣留时对全世界的激愤,生命中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没有意思。

    然而,少年人对抗空虚和痛苦的办法,抽烟喝酒逃课打架,一半是他玩剩的,一半是他看不上的,于是只好玩玩游戏;可很快,游戏也变得毫无意思了,他终于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逆流挥霍高三。而这次,再也没有人抱着书本逼他好好学了。

    时间对于十六七岁的年轻孩子而言,有着巨大的抹杀力,他紧紧怀揣的爱、痛苦、愤怒,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缩到了心脏的一角,时间一抹,就变得混混沌沌模模糊糊,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很少去想曲景明,也很少去想他们约好的未来。

    有时候,他会回忆起和容之前训斥他的时候曾说过的话:“有点风风雨雨就得折了。”

    这话在听的当时,他心惊胆战,可等他真的感受到“折了”,反而没有太大感受。所谓折了,就是没有太多念想了,就是能埋的都埋了,就是面对现实……这些,都并没有想象中惊险。

    他的爱意,到那次义无反顾的千里奔赴,仿佛就已经达到浓烈的顶端。讨了一个无愧于心,之后没有曲景明的牵引,也就只有步步降解的命了。

    而曲景明,他从来也不会去主动牵引,他一定已经忘记了。于是,他们荒唐而短暂的相爱,轻易出口的承诺,连同许多年同一个屋檐下的牵绊,都只能草草下一个自嘲的脚注。

    “不知道天多高,不知道海多远

    却发誓要带着你远走到海角天边

    不负责任的誓言年少轻狂的我

    在黑暗中迷失才发现自己的脆弱”[注]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