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陈老太好像预感到了自己的病情,选了个和容、和春都在家的午后,把他们喊到面前,让周阿姨牵着小来出去遛了。三人对坐,她问和春要了手机,她平时几乎不用手机,和容给她买的老年机都不用,智能机更加没有碰过。
可她掂了掂和春的智能机,就很准确地按下了关机键。
那个场景在和春的眼里有点诡异,他想说什么,大妈已经把他的手机放在沙发里,双手搭在膝盖上,微微侧身,是一个很有气质的坐姿。她就是以这样的姿态,几乎温柔地对和春:“孩子,你和明明,趁早算了,好不好?”
和春脑袋里“嗡”地一声响,他忽然明白陈老太给他关机的用意了。刹那间,他脑子里已经闪过许多念头。大妈什么时候发现的?大妈这一招想了多久了?姐姐知道吗?明明知道吗?明明怎么还不回来?明明还回来吗……
这些念头呈现在他脸上,是一种反应不过来的呆愣,他定定盯着自己的手机,看起来像在打它的主意,其实只不过是为视线找一个落脚点。过了片刻,他想起和容在身边,就扭头曲看姐姐,发现对方跟自己一样挺惊讶的。但和容没有反对的意思,她一句话也不说,仔细看,她的眼神跟陈老太一样,可见他们的立场是一样的。
和春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援手了。
他一声不吭,在客厅里来回走动。
从下午四点半走到五点,期间陈老太跟他讲了一通和永联的发家史,有些他听过,有些没有,但他都不感兴趣。到了夕阳端倪初现时,老太太终于说累了,挥挥手要上楼去休息,结果就从楼梯上栽倒下来。
这次她的动静更大了,极其短暂的昏迷之后,睁开眼睛便开始抽搐,姐弟两个赶紧将她送到老赵大夫家里去。老赵大夫给她检查了半分钟,摇摇头,说:“人活了大半辈子,还死犟什么,不肯吃我上次开的药,是不是?”
陈老太听得都分明,想狠狠怼他两句,腮边肌肉却不太能自控,咧着嘴组织了半天的音也没组上,老赵大夫看她那样儿,又冲她笑了笑:“不吃就不吃吧,吃了也就是多捱上一阵子,你别说话了,我再给开一副药,这次是让给你睡得舒服点的,别再不吃了,你还有几十年可活呢,至少也十几年呢。”
老头儿依旧哼着小曲儿,随手从课桌孙子的作业本里撕了一张纸,就着铅笔写字。完了递给陪同之一和春,嘱咐他去医院捡药,又仔细交待了怎么熬怎么吃。和春始终一言不发,听完了把老太太交给和容,看也没看她们,往医院去了,后面老赵大夫说什么,他都不知道了。
只知道病情不容乐观,因为他捡了两倍于上次的药。
于是,这天为着陈老太突如其来的病情,他们忙到夜里八点多,和容在楼上服侍陈老太睡下,和春跑到客厅找自己的手机,翻遍沙发也没有,周阿姨去问他找什么,他刺激很大似的,冲周阿姨发了一场莫名其妙的火。
和容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他发疯,等他自己不嚷嚷了,才开口:“你手机在我这里,你给周阿姨道歉。”
他低着头,心不在焉地说:“对不起。”脑子里都是给曲景明打个电话,平时他们就差不多是九点钟例行通话,时间差不多了,他想像什么也没有发生那样,等会儿给曲景明说说家里的事情,老太太中风了,抽搐还流口水,她很痛苦……
但和容没有给他欺骗自己的机会,说:“你上来,我跟你谈谈。”
他站在那里,抬头朝楼梯口看去,仰了仰脸,不一会儿,眼里就不受自控地亮晶晶一片。周阿姨看看这姐弟俩,很识趣地自己先退开了,交待了一声,菜热在饭里了。
“家里的事情,我已经跟明明说了。”和容在他面前坐下来,也拉了他一把,让他坐在旁边,他身子随这力气的方向趔趄了一下,人犟着不动,和容一放手,他就又站定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姐。
和容叹了口气,缓缓吐露自己的决定:“我的决定,跟你大妈一致,过几天我会亲自去一趟曲家,明明我也会说通的,你们现在分开,总比以后容易点……和春,别只瞪着我,说句话。”
和春看着她,动了动唇:“说什么?”停顿了一下,道,“我想给明明打个电话。”
“和春。”和容神情肃然,眼神有些眼里,有点愠怒似的,“你不要疯疯癫癫的,一个男孩子,不要矫情。”
闻言,和春眼神一凛,“嚯”地一下起身,吼道:“那你要我怎么样!趁我们不在一起的时候,趁我们没办法,你们就搞这些动作,你们暗算!你们……”卑鄙两个字被他卷在舌头上,忍了忍,到底没有说出来,却是发泄似的一脚踹在沙发旁的小椅子上。
他转过身,一手插腰,望着窗外的夜晚,灯光夹在影影绰绰的树木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去,不浓重,但浸着说不出的缠人,让人窒息。他沉默了足足半刻钟,然后低下声音,一字一顿:“我和曲景明没有错。”
不知道是说给和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和容道:“是没有错,但有的事……”
“不要再说这些假惺惺的话!”他猛地回身,眼神发狠地扎向和容。
他平时是个没心没肺爱笑爱闹的人,眼睛里总是盛着几分待侯绽放的灿烂,一身阳光;这时候却把这一切都收了,浑身裹着一股子狠戾,眼神冷得结冰,像个寻常的竖起防备的青春期少年,又似乎不止是这样。
从八岁跟着姐姐生活起,他就算是奉了古人那句“长姐如母”,从来没有对和容耍过一次过分的脾气,平时吵吵闹闹也都是撒撒娇的性质,大家都只说曲景明早熟,其实他和春又哪里做了多少年小孩子?不都是还在孩子的时候,就置备了八百个心眼来察人做事吗?
这在平时,都叫做懂事、明理,在此刻,改头换面变成了忍耐。可忍耐成这样,有什么用。
他不忍了。和容不给手机,他就去打座机,拨下曲景明的号码,并没有什么阻碍,电话就那样打通了,可他提着心等,等了许久也没有人接。他又拨那老宅子的固定电话,这次过了一会儿就有人接了,是个女声。
他清了一下嗓子,说:“你好,我找曲景明。”
那边默然了须臾,轻声回道:“他睡了。”他下意识瞄向墙上时钟,那边好像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补充道,“他今天有点不舒服,晚饭的时候发烧了,刚刚吃了药,睡觉捂汗呢。”
“我……”他动了动唇,说得有点艰难,“我想跟他说句话,就现在,拜托你…”
那边说:“好吧,你等一下。”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曲景明有点哑的声音,轻轻地喊他:“和春。”
他心中喷薄出一股“喜极”的情绪,眼眶是酸的,嘴里反而“噗嗤”笑了出来。有那么一刻,他几乎要以为什么都没有改变,这是个寻常通话,他们也很快就会见面。但和容有句话没说错,不能矫情,不能矫情就包括不逃避现实,不装疯卖傻。
他听着曲景明的呼吸声,渐渐平静下来,叹了口气,道:“明明,发烧严重吗?”
曲景明含糊地“嗯”一声,带着点鼻音,说:“还好,就那样,睡一觉就会好的。”
和春说:“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曲景明:“嗯。”
和春:“明明。”
曲景明:“嗯?”
和春:“还回来吗?”
曲景明:“回不去了。”
和春:“明明。”
曲景明:“你说。”
和春:“你说话算数吗?”
曲景明:“算数。”
和春:“两年。”
曲景明:“可以。”
和春就得意地笑了,笑得一肚子郁闷散了七七八八,他恨不得捧着曲景明的脸亲一口,虽然现在不行,可是他一点都不怕,总有一天,他要把人抓得紧紧的,就站在他姐姐面前,站在所有反对他们的人面前。
他这样追加了这个约定和告别,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转身面对和容,两人无声地对视了片刻,和容脸上没什么表情,既不生气,也找不到一丝或同情或无奈的情绪,那是真正无话可说的表情,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不在一个频道,无论如何无法达成一致,并且谁也不能说服谁。
只好闭口不交流。
从这天起,和春搬到了曲景明原来的房间去住,里面的东西一样都不让人碰,以这个房间为线,他和这个家划下一条深深的沟壑,就连他最亲爱的姐姐也不允许跨过来。
过了小半旬,高二开学了,在顾家的光环下,他的分班情况没有受到作弊事件的影响,但据闻其他被举报的人当中有一半都确实被判定了抄袭,而举报者也有被处分的,包括方勤;不过之前听顾剑锋提过的背后的校园暴力因素,却没有一点披露,新一届高二级看着风平浪静。
然而,鸡蛋开了缝必有苍蝇围之。
这份平静只维持了两个星期,学校论坛上就突然出现一篇帖子,头头是道带凭带证地侃侃而谈“举报作弊背后的真相”,被大家疯狂转载并偷偷讨论了几天,紧接着又出现校园暴力主题帖子,与举报作弊挂钩,声称在二中有一个横行霸道的暴力团体,逼迫没有反抗能力的同学,危害校园环境和风气,威胁同学们的学习和生活……
而这些,和春统统不在乎,全是王震钢告诉他的,他听得兴致阙阙。
王震钢看他除了打球的时候生龙活虎之外,别的情况下都恹恹无趣,很是为兄弟忧心,语重心长地说:“你活着能不能有点生气啊,曲景明不在这里你就没了魂,曲景明要是没了,你是不是得跟着殉情啊?”
和春不响他。
王震钢长叹一声,继续刷论坛,不一会儿,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读道:“盘点二中十大养眼cp,阳盛阴衰走入男男时代……哇,太可以了,你和曲景明是榜首!”
听了这话,和春终于“有点生气”地挑了一下眉梢,似乎有一丝兴趣。王震钢见状,赶紧把手机凑到他面前,一边划拉一边说:“你看你们的照片,真心很帅了,高一第一学期的合照好多啊,运动会上……这个什么情况,亲上了?你们当众亲上了?”
和春瞄了一眼,是运动场观众席上,他也不记得当时跟曲景明闹什么,靠得是挺近的,估计他那时候倒是想亲上,但哪有那胆量……早知道就应该有那胆量。
王震钢见起哄无果,就悻悻收回去了,自言自语地说:“别说女孩子总编排你们了,我都忍不住怀疑你们,这张也太真了,唉,你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啊?”
和春`心头一动,道:“是。”
王震钢猛然刹住自言自语,瞪大眼睛看着他:“什么?”
和春现在最不怕的就是人知道,他泰然自若地对上王震钢的视线,回答:“是真的,你可以多发几个帖子编排我,需要素材还可以问我提供,过不了几天你就是论坛上精华帖最多的人了,干不干?”
王震钢回过味儿来,退开半步,打量他:“你们俩有病?”
和春冷哼了一声:“病入膏肓。”
说完,他就走了。
就这样,他又以自己和与曲景明被结束的恋情为山,把自己圈在山巅之上,将所有反对、不善、不解、好奇、同情……全都打成“可恶的世俗”,只许他自上而下睥睨众生,不许任何人爬上来真正靠近。他进入世界皆为我敌的叛逆期,凛冽孤僻,刀锋般冷酷。
如果叛逆是剑,他以剑捍守自己的尊严与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