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替身
柳恩煦不敢耽误太久,怕反而引得窦褚不悦。
随手翻了翻,正好摸到一页缺口,也没在意内容,就着烛光开始念:“独阳无始,单阴不续,故道生阴阳,泽育万物…”
刚念完,就听见“叮咣”一声。
她顿声,见窦褚将小刀放在了小几上,却没说话。
她垂眼看着自己念的句子。
心中忐忑,精致的五官都懊恼地拧成了团,直接跳过这段阴阳求和,继续往下念。
窦褚不再说话,而是继续把玩手里的木俑。
柳恩煦一边念,一边竖着耳朵听窦褚的动静。
她只觉得自己反反复复读了七八遍,可窦褚什么指令都没下。
悄悄抬眼,窦褚此时正紧闭双眼靠着身后的软垫,他略显单薄的胸膛有规律的上下起伏,像是睡着了。
可刚才的丫头明明说要到他喊停才能走。
再想到狄争的嘱咐,柳恩煦也不敢开口问,只好将声音放地轻了些,继续往下读。
一遍又一遍。
直到自己眼皮发沉,忍不住顿声,抬手揉了揉眼睛。
再一睁眼,正撞上窦褚盯着自己那双幽深的双目。
柳恩煦吓得一个激灵,困意都打了折,赶忙回避视线。
窦褚淡淡道:“你怎么还在这?”
柳恩煦想也没想,“啪”的一声合上书。
像小丫头教自己的那样,乖巧安静地匆匆退了出去。
强烈的困意,让她恨不得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雕花门的开合,让屋里的空气像是活了一般,微微流动起来。
满屋的茉莉香气,就这么随意地搅入了一缕清凉的薄荷香。
窦褚凭空抓了一把空气,覆在鼻间。
还挺好闻的。
——
见柳恩煦离开,狄争才拿着食盒推门进来。
利落地摆在窦褚面前,说道:“这是王妃给您煮的汤。”
窦褚捏着瓷勺在精致的朱红色瓷碗里搅了搅。
而后,随手将汤勺丢在一边,冷漠道:“带上,去看看他。”
狄争让两个中宦守在东翼楼外。
自己扭动了东翼楼一层一副山水座屏的开关,划开的座屏下方露出一个漆黑的入口。
狄争举着灯跟着窦褚往幽暗的地下走去。
刚下了楼梯,一股股令人发晕的香气迎面扑来。
除此之外,还有昏暗的灯光,浓郁的酒香以及令人作呕的阵阵欢淫声。
窦褚掀开一层层垂地的粉红色纱幔,直到脚下踩到了什么,厌恶地皱紧了眉头。
“你来啦?1这声音有些迷糊,舌头打结地道:“今天送来这几个真不错1
窦褚若有所思地抬起眼皮,用手捏了捏鼻子,接过狄争手里的食盒。
同时抬脚迈过刚才踢到的那具伤痕累累且扼断了喉咙的尸体。
“王爷喜欢就好。”
屋内正与男人欢爱的十来个女子将注意力放到正从外面走进来的男人身上。
只一瞬,全部受了惊吓似的愣在原地。
这男人和她们正伺候的王爷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只不过气质清冷。
跟面前这个色令智昏的男人相比,他才更像是千金之躯。
“萧翊!这些日子表现不错!本王要好好嘉奖你1真窦褚也没起身,而是颇为满意地看着走进来的一袭白衣,狂妄自大地夸赞道。
他身上上好的锦袍被扯地扭扭歪歪,脸上的口脂也没擦干净,此时的样子像极了嫖客。
萧翊只觉得可笑。
随手将餐盒放在一边的小几上,淡淡道:“膳房刚做好的汤羹,王爷趁热饮了吧。”
真窦褚看了眼餐盒有些迟疑,似是开始警惕。
随即揽过身边的舞姬,装作不在意地埋怨道:“又是汤!我最讨厌这东西1
萧翊垂着眼睫,勾起嘴角笑了笑。
他抬起手腕,理了理袖口,缓缓问道:“王爷不想喝?”
真窦褚借此勃然大怒,厌恶地将怀里的美姬狠狠推倒在地。
没等抬手去打翻那盏汤羹,自己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卡紧。
周围惊叫连连。
萧翊全然不在意,抬手将那碗还有些烫的热汤尽数灌进了真窦褚的嘴里。
然后,像丢垃圾一样将中了幻药昏昏欲睡的真窦褚推到一旁。
暗室内鸦默雀静,唯有汤泉池里潺潺流动的水声。
萧翊转身,在垂地的纱帐上擦了擦被热汤染湿的手,随即厌恶地将粉纱扯掉。
站在不远处的狄争只看见他用右手扭了扭左手的腕子,语气不善地道:“等她们药效过了,全部弄走。”
没等屋里的人作反应,这个看似清风霁月的背影已经走过几层纱帐,迫不及待将自己从这汪春水中剥离出去。
狄争应了声,赶忙跟在他身后。
这些年来,每个月,萧翊都会亲自来给窦褚灌药。
可作为自幼跟在窦褚身边的侍从,他更愿意忠心不二地服从眼前这个冷血的替身。
因为是他给了自己做人的机会。
也只有他能对付这个令人恨到骨子里的王爷。
妹妹的惨死,真王爷的讥笑,一幕幕的屈辱全部化作了对这个替身的顺从和恭敬。
而事实证明,他疯狂的决定没有错。
世人称颂的蓟王。
另皇帝赞不绝口,委以重任的皇子。
全部是这个看上去一身孤寂的替身。
他的才学武艺,不在任何一个皇子之下。
可谁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忍受屈辱,进府做了个替身。
更没人明白他为什么不杀了真的王爷。
怕吗?
狄争想了想。
知道他身份的人里,有几个不怕呢?
可即便如此,也好过失去尊严地苟活。
所以,他和几个被他施恩过的中宦,不遗余力地保护他的身份。
只要他不摘下面具,他就始终是蓟王——窦褚。
——
柳恩煦这一觉睡得格外好,一睁眼都已接近晌午。
也不知道是昨日太困,还是新换的香粉助眠。
刚坐起身,就看元玖从外面走了进来。
穿着一身丫鬟的衣服。
旁边正给柳恩煦上妆的秀月,见柳恩煦将眼睛落在了元玖身上,笑着打趣:“元玖姑娘想做王妃的侍婢,一早就从我那拿了套衣服。可这衣服穿她身上,味道都不一样了。”
听秀月这么一说,柳恩煦也颇为赞同的点点头。
怪不得被窦棠一眼瞧上,连女子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元玖端着水盆走上前,听到秀月打趣,笑着回应:“秀月妹妹别打趣我了,我只想为王妃尽一份心,还怕王妃嫌恶呢。”
见元玖不似昨日那般心惊胆战,柳恩煦也宽慰地笑弯了眼:“多了个丫头,自然是好的。以后你倒是能帮衬着秀月了。”
元玖知道柳恩煦不会拒绝,可听她这么说,心里仍然暖洋洋的。
柳恩煦抬眼,看窗外碧空如洗,连心情也好了不少。
开口说道:“秀月,一会吃了午膳,你帮我去送些东西。”
秀月点点头,走到妆奁旁,取了个挂着金锁的小木箱递到柳恩煦面前,问道:“这些都要带去吗?”
柳恩煦看着小木箱迟疑片刻。
随后,从秀月手里又取来金锁的钥匙,打开了木箱。
另一边正给柳恩煦绾发髻的元玖,看到盒子里放了一摞银票还有不少绣工精巧的荷包。
有些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张口问。
柳恩煦倒不避忌什么,从里面取了张银票出来,交给秀月:“这张留着,其他的都换了银子送过去。”
秀月稳妥的收下银票,应了声。
晌午一过,就独自出了王府。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窦褚耳朵里。
福祥茶楼的雅间里。
叫木七的小中宦跑进门,恭敬地在窦褚耳边汇报道:“王妃的小侍婢刚换了银子,随后去了养济院。”
窦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抬手给自己的紫砂茶盏里添了新茶。
木七乖巧地退了出去。
没过一会,雅间的房门再次打开。
一个看似侠客打扮的人,遮挡着口鼻,走进房间。
和刚才的小中宦比起来,他倒是没那么拘谨,坐到窦褚的对面,放下刻着“洗安”二字的长剑,为自己倒了杯茶。
这把长剑是他的宝贝,只不过名字比他自己的多了一点水。
因为江湖道士曾说,冼安命里缺水。
冼安用断了无名指的右手,递给窦褚一张字条。
待甘茶入口,才说道:“这几个人住在临城偏安,还有两个在京郊,少主见机行事。”
窦褚接过字条,随意瞟了一眼。
之后,从容不迫地卷成了卷,塞在扳指上的暗孔里,漠然道:“腿又不行了?”
冼安将头上的蓑笠也摘下,露出一张黝黑的脸。
他拍了拍自己左侧僵硬的大腿,颇为无奈地摇摇头:“要去找老家伙泡一泡才行,不然也不会让你亲自出马。”
窦褚点点头,语气不冷不热:“替我问个好。”
冼安倒是没什么顾忌,笑了一声。
又想起来什么,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黄色的纸包,递给窦褚:“我差点忘了,老家伙给你的。这次的药性更强,能让他晕个半年的。”
窦褚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将纸包收进了袖兜。
冼安并不打算多留,又往嘴里灌了杯茶水,一边戴蓑笠和面罩,一边嘱咐:“偏安那几个,你尽快去。这几天看他们收拾行李,恐怕要南迁。”
窦褚垂睫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盏,淡淡道:“知道了。”
冼安蒙着面走了之后,窦褚又坐了好一会。
雅室中的寂静,能清晰听到楼下传来的戏曲声。
好像是民间流传的悲曲《独月酌》。
“…见阿姊含情难诉,愿阿郎早早还情来…”
窦褚的手指跟着调子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偏安离京城来回怎么也要三四天的时间。
此时找个借口去外阜倒是不难。
窦褚再次摸了摸放着纸条的玉扳指。
心情突然不错。
他手指加大力度,敲了两下桌面。
狄争走进来后,只听窦褚淡然交代:“告诉王妃,明日归宁。”
——
这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让正在绣荷包的柳恩煦先是一惊,随后更喜。
在狄争看来,小王妃像根离了弦的箭,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眼睛睁地像颗小冰球。
可碍于自己的身份,她咬紧了牙忍着那份由内而外的喜悦,连小脸都憋得有些红。
狄争面无表情地做了传达之后,识趣地匆忙退了出去。
柳恩煦才不可思议地捂紧了嘴,拉着身边的元玖说道:“还有三天才能归宁!他怎么突然提前了?1
这哪还有王妃的样子,倒像是个拿了糖的小姑娘。
元玖心里想,勾着食指抵在鼻尖柔媚地笑了一声:“许是昨晚王妃的故事念得好,王爷心软了。”
被元玖这么一提,柳恩煦也觉得是这么回事。
看来元玖的办法真的奏效了。
于是柳恩煦双手按着胸口,缓缓稳住了自己此时兴奋过度的情绪。
她转身走到小柜里取了件衣服。
元玖的视线落在她手上,笑容瞬间凝固。
这不是今早常嬷嬷送来那件衣不蔽体的轻容纱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