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解围
窦棠只记得自己回过头的时候,朦胧的醉眼里看到了好几个小仙女。
她穿着一袭烟青色纱衣,就像是从云雾里飘出来的。
元玖此时才彻底松了口气,攥出血印的小手缓缓张开。
柳恩煦笑盈盈地走进门。
刚一进屋,表情微凝,吓了一跳:“呦,怎么这么多人…”
窦棠看着她眼神发直,像是跌进了她编造的虚空幻境里,戳在原地半天没说出话来。
柳恩煦停住脚,视线扫过窦棠,又放在元玖和她身后的男子身上。
她不知道元玖的情郎是个什么背景。
但看着这人干净利落,举止儒雅,想必也是个家境不错的读书人。
于是,柳恩煦笑着道:“这几日你多休息,有什么事让他们知会我。”
话音刚落,就从身后走上前两个小中宦,站到元玖的两侧。
小中宦即便穿着粗布麻衣,看着也不像是一般人家的仆人。
可这也没阻碍窦棠落在柳恩煦身上的目光。
身边的窦棠往后虚晃了几步,靠在迎上前的侍从身上。
侍从匆匆在他耳朵边嘀咕了几句,他才一脸失望,单手拍了下额头:“嗨!这不是三嫂吗1
柳恩煦惊讶地回头,以同样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福了福身子,笑道:“原来是绥王殿下,怪我,竟以为这闹事的是哪来的山野莽夫呢。”
窦棠努着将眼睛睁大了几分,想将面前的美人看进心里。
可这话,怎么听都像是骂人呢…
柳恩煦不给他回应的时间,继续道:“元玖是我的丫鬟,刚来替我送了些药。这里里外外都是人,可千万别因为这事损了殿下的名声才好。”
窦棠这才反应过什么来,摇摇晃晃地被侍从扶着坐到鼓凳上。
脸上又恢复了刚才吊儿郎当的表情,调侃道:“三嫂好风情啊,怎得背着三哥给个男子送药呢?”
柳恩煦并没马上作答,向元玖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身边来,才不慌不忙地笑道:“是夫君赏识他的才华,让我帮着照顾。”
柳恩煦信口拈来的谎话,让站在门外的窦褚不禁挑了挑眉头。
窦褚刚刚回府就听掌侍说了元玖的事。
本是想让狄争来帮他处理,但一想到窦棠是个风流成性,且会煽风点火的皇子。
他母妃兰妃更是热衷于给皇上吹枕边风。
所以亲自出面,起码不会给他握住太多嚼舌根的把柄。
狄争见窦褚停住步子,赶忙凑上前,附在他耳边说道:“孙韦凡,沧州一个染布坊老板的独子,此次入京是来参加科考的,没有什么背景,自己创立过诗社。”
窦褚面色无波,从随身带的小盒里拈了一片蜜饯放进嘴里。
屋子里,窦棠醉得眼皮子直打架,哼笑两声,说道:“三嫂,本王醉了,可还没傻。你来了正好,这姑娘我直接向你讨了,也省得我再去跟三哥说。”
被拆穿的柳恩煦心头一紧,小手中的帕子也攥得更紧些。
她既然来了,肯定是为了将这件事平息下去,不能损了窦褚的声誉。
可窦棠如此坚持,自己的身份也不能说什么过重的话真的唐突了他。
她回头看着站在身后的元玖,这时候把她推出去是最好的。
可刚才她在屋外也听到了,元玖对这男子情真意切,恐怕自己若真的松了口,只会害了她。
柳恩煦琢磨半晌,还是于心不忍。
她转头对窦棠笑道:“殿下言重了,我可不敢乱言。夫君的确是欣赏这位公子的才华,我也没想到,他们二人竟然相识。”
窦棠终于沉不住气,这貌似谪仙的三嫂真觉得自己蠢成这样?
想到父皇对窦褚的夸奖,窦棠怎么都觉得柳恩煦是在讽刺自己,脸上原本的笑容也变得狰狞。
他扭动脖子,传来两声脆响,身后的侍从齐整地应了声,向柳恩煦围过来。
“三嫂,那我就只能连你也一起招待了。”
柳恩煦带的家仆虽然也挡在了面前,但根本不是窦棠那几个贴身侍卫的对手。
只见面前的几人像被剥掉的菜叶子,被推到一旁。
门外的窦褚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着软不禁风的小身板,胆子倒是不校
可她那笨拙又吃力的样子,倒像只护着鸡仔的母鸡。
若是不急着走,他真想看看这个故作镇定的小姑娘能怎么挽回局面。
窦褚提步,走进门。
屋里的喧哗戛然而止,柳恩煦心里的石头才落地,用绢子沾了沾额头的冷汗。
坐在鼓凳上的窦棠立刻心虚起来,移开了目光不敢跟窦褚对视。
他本还以为柳恩煦是背着窦褚养了个小白脸。
正想着捏个蓟王妃的把柄,必要时候往窦褚身上抹一道黑。
自然也不曾想,窦褚会真的出现。
窦褚脸色并不好看,眼睛看也没看屋里其他人,盯着窦棠移步过去。
“刚父皇还夸赞了你前几日奏上去的折子,这么不禁夸?”
窦褚的声音温润,语气也听不出喜怒,可就是让窦棠犯不起刚才的混来。
小时候,他与三哥的关系还算不错,两个人也能玩到一起。
可是不知不觉,三哥就不再和他同流合污,而是变成了父皇眼中的天之骄子。
他们出生相差的时日不多,不少人自然而然拿他们两个做对比。
可时间久了,文韬武略,窦棠哪一样都不如窦褚强,到后来干脆自暴自弃。
窦棠没敢接窦褚的话。
因为他呈上去的折子是老师帮着写的。
恐怕窦褚也能猜到。
于是喝了口浓茶,试图醒醒酒,强颜欢笑道:“约了几个好友谈诗作赋,这不正巧就遇到三嫂了。”
他自然而然略过刚才发生的那些事,听上去就像是稀松平常的偶遇。
可窦褚却不打算回避,追问:“做什么诗了?说来听听。”
说罢,漫不经心地伸手去碰茶壶。
窦棠更加心虚,提前端起茶壶,给窦褚杯子里添了杯茶:“嗨,哪敢在三哥面前舞文弄墨。”
窦褚眼皮没抬,拿起杯盏吹了吹冒着白气的茶水,声音有些沉:“四弟看上我府里的丫头了?”
这声音让窦棠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含糊地笑了一声。
只怕他是听到了刚才自己对三嫂的不敬。
窦褚表情依旧,抬起眼皮,缓缓道:“我府上的人,不外送。”
漫不经心地抿了口茶,又补充道:“这事我暂且压下了。”
窦棠神色逐渐暗淡,先前心里的小算盘彻底翻了盘。
窦褚的意思很明确,他若是敢挑这件事,窦褚就会把他今日的丑态全部揭露出去。
堂堂皇子,为了个哥哥家的侍婢丢了皇家的颜面,不引来龙颜大怒才怪。
只怕那时候是要禁足的。
窦棠实在无理反驳,更找不到理由狡辩。
干脆把茶壶往桌子上一放,认栽。
“我还有事,那就不打扰三哥了1说罢,气哄哄地带着侍卫离开了房间。
窦褚也不打算停留,在窦棠离开后,依然不关心屋里的局面,起身带着狄争向门外走。
还没踏出门,就听软糯糯的声音里带了些微不可闻的颤抖,声音柔和地道谢:“多谢殿下解围。”
窦褚顿住脚,转头看了眼站在一边的柳恩煦,似是回应她的谢意。
但在别人看来,他就是心不在焉地一瞥。
窦褚走后,久经情场的元玖立刻察觉到夫妻二人之间的隔阂。
更想到柳恩煦为什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将自己带走。
可她此时对这个小王妃的看法更加不同,自己的命运只因为她的一句话就能彻底改写。
但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却没有放弃她。
她的坚持,彻底救了自己一命。
柳恩煦若有所思地看向正咳地厉害的男子。
刚才绥王那么一闹,即便是读书人也能猜到些元玖的身份来。
可他不曾嫌弃,也的确是少有的不迂腐的文人了。
柳恩煦对他印象不错,才对自己留下的两个中宦说道:“这位公子身子不好,去请个郎中来。”
本还担心绥王拿这个小书生出气,但想到刚才窦褚对窦棠的教训,恐怕他一时半会也不敢再惹窦褚身边的人。
更何况还留了王府的中宦在这,多少还是有威慑力的。
柳恩煦觉得交代妥当,刚想转头离开。
元玖突然跪在面前,先前的坚强尽数决堤,豆大的眼泪带着一肚子委屈,忍不住往下掉。
元玖觉得柳恩煦的出现就像是苦海中的浮木,让她终于不再是个肮脏的玩物,她也凭此才能有了底气面对自己的良人。
哪怕只是自欺欺人。
柳恩煦明白她的处境,拍了拍她肩膀,说道:“我在楼下等你。”
——
月如银钩,星若悬河。
东翼楼外的茉莉花海似倒映在湖面的星空,袭袭甜香,随温风轻轻渡进半开的窗牖里。
窦褚着了身素白的寝服,倚靠在坐塌的小几上,漫不经心地用小刀雕刻着手中的木偶。
殿内一如既往地只点了两根火烛。
略显昏暗的屋子里,唯有月光下的那抹银白,敲打人心。
门前珠帘轻摇,传来声声脆响。
柳恩煦推门进屋,就看到窗前的那抹白,心里忍不住乱跳了两下。
从湘春楼回来的路上,元玖就开始给柳恩煦出谋划策。
而第一步,就是借力打力。
也就是说,柳恩煦要通过窦褚的癖好,让自己变成癖好里的一个元素,以此来攻陷他。
柳恩煦记起,常嬷嬷那日跟自己讲,窦褚虽然没有外宅,但这些年总喜欢睡前听小丫头给他读《原启文》。
柳恩煦起初觉得这就像曾经表妹睡前磨着姨母讲话本子,幼稚的不得了,所以也没在意。
但元玖就抓住了这个重要的信息,让柳恩煦尝试以这样的方式接近窦褚。
柳恩煦着了一身粉白的襦裙,头发随意绾着,身上还隐隐散发着一股沐浴后的薄荷香。
她半路就截住了给窦褚念书的小丫头。
按照小丫头描述的步骤,独自跑来东翼楼。
狄争看到小王妃前来,先是一惊。
毕竟东翼楼是王府的禁地。
窦褚不下令,没人敢自己闯。
但一想到,小王妃早上谦逊小心的样子,再看此时这张人畜无害的小脸。
还是没忍心拦止,交代她除了念书,什么都不要多说。
柳恩煦记牢了狄争说的话。
即便在东翼楼的门口,她也没敢出声。
只将食盒递给狄争,自己笑弯了眼,对着狄争眨了眨以示感谢。
见小王妃一脸稚气,狄争也万年不遇地勾了勾嘴角,带着柳恩煦往二层走去。
柳恩煦进了屋,悄悄走到杌子旁,安静地坐下来。
她还是第一次给别人念故事,又是一个掌握着自己命运的异性。
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刚刚翻开书,就听坐塌上那抹白色挪了挪身子,慵懒地说了句:“接着昨天的念。”
昨天?
柳恩煦的心突突跳了几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