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番外三:旧日的伤疤
又是一年的年末,举家团圆的日子,倪冬声却碰上了值班。
这天是大年三十,要到了晚上十二点才能换班,怕是不能和家里人辞旧迎新了。
时间节点特殊,这天晚上的医院清闲非常,倪冬声查完房,又整理了一下病例,基本就无事可干了。
一个同事也无聊得紧,拉着他在休息室讲鬼故事,讲着讲着,不过十一点半不到,那位同事换班的来了。
同事先一步走了,刚到走廊,又去而复返,“倪医生,左右也等不了多少时间了,我跟你一块走吧!”
“你家又不远,现在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和家里一块跨年,这福气给你不要?”倪冬声羡慕都来不及。
同事断然道,“不要了!”
倪冬声看他神色慌张,恍有所悟,“你不是把自己给说害怕了吧?”
“绝对没有!”同事否认。
医院走廊置有安全出口标志,瓷砖又光可鉴人的,每到晚上,那绿光就幽幽地映照四周,起了迷雾一般,鬼气森森的,值夜班的医护人员经常互相吓唬,说那里像阴曹地府的入口。
倪冬声被躲在门后的同事吓过,也伙同同事吓过别人,有段时间,气氛被渲染得过于恐怖,很多人上厕所都是扎堆去的。
倪冬声一眼看穿了同事的心思,不过,他并不怕鬼,便道,“我陪你下去?”
同事一边说着“不必了”,一边如蒙大赦地往门外迈。
最终,倪冬声把对方送到了楼下,回来后,他便调好时间,瘫在休息室,打算打个盹,等差不多到时间了,就给家里打个电话。
计划赶不上变化,倪冬声没听到闹钟铃声,而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
他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边掏出手机,声音懒而颓,“喂。”
“就快十二点了,你还在忙吗?”电话那头问。
倪冬声听到熟悉的声音,困意消散了不少,他瞟了眼时间,发现都58分了,“没,休息了会,本来还想给你打个电话的,没想到睡过头了。”
“现在也不迟。”蒋逸江说。
倪冬声站起来,踱到走廊去打电话,打着的功夫,替班的同事到了,他只好微信联系,以信息的形式把交班的东西发过去。
发完,他冲那边道,“现在我能回家了,可惜,没有瞬间移动的超能力。”
蒋逸江抱憾道,“可惜,我也没有。”
两人隔着电话笑了一下,继而,那边顿了顿,卡着时间说,“新年快乐!”
倪冬声已经走到了大楼的中间处,那里镶嵌了一板一板的玻璃,烟花潜进来,在玻璃上炸开,在脚下的瓷砖盛开,又在他眼里绽开,绚烂得魔幻而立体。
他站在灿烂里说,“新年快乐——”
然而,话音没落,毕珏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倪医生,急诊那边来了批车祸伤员,值班人手不够了!”
说完,她又跑去联系别的人去了。
倪冬声掐了电话,疾步跑了。
电话猝不及防就断了,蒋逸江心口提了一下,手机在耳边停了几秒,他这才放下。
他站在窗边,偏头瞥了眼餐桌,年夜饭早就冷了。
他其实听见了那边急促的脚步声,猜想可能是发生了紧急状况,那个人暂时应该回不来了。
他去书房拿了沓文件,又转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看。
之所以不待在书房,是怕那个人回来时,不能第一时间看到。
也不知什么时候阖的眼,蒋逸江迷迷糊糊中,感觉有股力抽走了手中的东西。他被惊动,睁开眼,看到了一只修长,却刻着疤痕的手。
接着,他听到手的主人说,“怎么在这儿睡了?也不怕着凉。”
蒋逸江抬起手腕,扫了眼表,发现竟凌晨五点多了。他没答,反问道,“怎么这么晚?”
“高速上出了起连环车祸,急诊人手不够了。”倪冬声说得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很沉重。
蒋逸江不自觉地垂了垂手臂。
倪冬声在沙发上坐下,身子侧向后仰,枕着蒋逸江躺下去。小腿则耷在一侧的扶手上。他进门时没换鞋,还是出门时的那双短靴,挂着风尘仆仆的味道。
“我好累。”蒋逸江听见他这么说,那声音满含疲惫,像是耗光了力气,只是强撑着一抹意识说出来。
说完,倪冬声闭上了眼,蒋逸江感觉就那么一秒,他已经睡着了。
蒋逸江手轻轻覆在对方眼睛上,挡住电灯的光线——他清楚,倪冬声不喜欢在光线充足的地方睡觉。
片刻后,蒋逸江手心被眼睫拂了一下,安静的客厅又响起了没头没尾的低声,“有一对夫妻,到医院的时候,浑身都是血,进手术室的时候,滴了走廊一路。”
蒋逸江听着那描述,已然觉得不寒而栗,毋庸说亲眼看到是怎样的触目惊心,何况这种场景经常在倪冬声的瞳孔里上演。而且,他察觉到倪冬声迁移到了什么上面。
“他们两个人,只活了一个,门打开的时候,一个小女孩冲过来,抓着我问,她爸妈怎么样了,我看着她,不知道怎么说。有时候,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才是最无情的,因为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倪冬声继续说,脑海里回放着当年的画面,魂魄似乎穿到了那个小女孩身上。
蒋逸江感觉手心沾了湿意,眼底也发起酸来。
他一直都在后悔,如果当初没有离开,陪在那个人身边,对方承受的痛苦是不是就会少一些,至少,对方想哭的时候,可以找到一个去处……可如果是很虚伪的。
“你说,手术刀是不是特没用,就算再拼命拉扯,该被无常吞噬掉的还是会被吞噬掉?”情绪一层层叠加,仿佛浪打浪一样,泅住落水的人,倪冬声的喉咙泛起痛来。
蒋逸江理解他为什么选择医生这份职业,他自己也曾在无常的漩涡里打转,但他不想把共情的重心放在人生“确实”十有八九不如意上,他也不想看到对方在这上面否定自己,因为克服一种阴影本就难得。
他想告诉他,这是合理而有意义的。
他越过铺天盖地的压抑,做了个深呼吸,捧着倪冬声的脸说,“不是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就算只有一个好消息,另一个是坏的,那也是一半的希望,是你给的希望。”
“别这么想,”他移开手,注视着那双湿润的眼睛,“我会一直陪着你。”
倪冬声侧过身,伸手搂住他,“我想回去。”
“好,”蒋逸江明白他省略的地点是哪儿,“天亮了我们就去。”
蒋逸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医院吃饭,反正没一会后,倪冬声已经睡过去,他不好叫醒人,对方看起来实在太累了。
他只好把人抱回房间去,帮脱了鞋和外衣,然后塞到被子里去。
实际上,他们本就打算大年初一回福安去的,票早买好了。
也许是心事太沉,压垮了倦意,倪冬声这一觉只睡到了七八点钟。起来吃过早饭后,两人便去了高铁站。
进到岸芷汀兰的电梯时,里面依旧播放着钢琴曲,倪冬声胳膊肘戳了下旁边,“怎么样,有没有一种故地重游,变年轻的感觉?”
蒋逸江“嗯”了声,“没想到这么久了,这个传统一直没变。”
这是重逢之后,他第二次进到这个空间内。至于上一次为什么没这种感觉,一是因为他听完张伯的话后,一心只想着赶快找到那个人,细胞里写的都是急切,根本感受不到外界的东西;二是他是孤身一人。
电梯打开,穿过长长的走廊,经过608的门口时,蒋逸江忽地顿住脚步,问,“这里后来换人了吗?”
这个问题其实没问的必要,不动脑子都能知道,但他还是问了。
“可不是,”倪冬声叹了口气,“租户都换了十几轮了。”
“这么多。”蒋逸江有种记忆领域被侵占的感觉,可他必须明白,看待这件事的现实状况时,需要理性。
毕竟,要这么说的话,他当初租在这里时,又何尝不是对别人的记忆的侵占。
“走吧,别看了,”倪冬声拉了他一下,“记忆又不是实体,它放在宿主的脑子里,换个地方还能不存在了?”
蒋逸江点点头,跟他进了609。
很奇怪,倪夏音明明前几天就回这边了,屋子里却空荡荡的。
倪冬声一个电话摇了过去,才知道他妹跑叶思齐那边去了,正陪着人外公外婆唠嗑。
倪夏音挂了电话,又在那边待了一会,这才往家赶,跟过来的还有叶思齐。
“哥,小江哥!”到家后,两人双双叫了声。
打过招呼后,倪夏音凑到倪冬声边上,手一伸,“哥,你不觉得你忘了点什么?”
倪冬声白了她一眼,“我刚到家你就坑我,你不觉得你很没良心吗?”
蒋逸江看懂了,往她手里放了个红包,倪夏音愣了一秒,之后悦然道,“谢谢小江哥!”
谢完,她又朝倪冬声使了个眼色,大意是说,看看你!
然后,蒋逸江又塞了个给叶思齐,叶思齐诚惶诚恐地推了一下,“我就不用了吧。”
“应该的。”蒋逸江道。
另一边,倪冬声把一个红包拍进他妹手里,听到这边的推拒,瞥了叶思齐一眼,“给你你就收下。”
训完,他挂着为人兄长的脸皮,撇着脑袋,别扭地给叶思齐塞了自己那份红包。
趁着他们不注意,叶思齐点了下倪夏音胳膊,递过两只红包,“你拿着吧。”
倪夏音没收,“我不要,给你的就是你的,又不是给我的。”
叶思齐坚持,“左右我钱也够花,你就当帮我保管了。”
“我也够花。”倪夏音搡回去。
叶思齐还要说什么,但被倪夏音的话堵死了,“你再多说一句,我就不理你了。”
叶思齐只好把红包揣回兜里。
到了下午,四个人去了趟松柏墓园。
这天阳光和煦,驱散着里面的死气与寒意,墓碑被长久地晒着,竟也起了点暖意。
除了他们带了的鲜花,碑前还有别的花,带着不同程度的枯萎,有一束是倪夏音前两天带了的,还有几束,可能是张伯放的,也可能是徐舟和冉帆他们放的,又或者,是什么别的曾与父母交好的人。
之前,蒋逸江只是意识层面确定了刘女士他们的死亡,有着一种虚幻和飘渺感。
直到此刻,他注视着照片上的夫妇,才有了一种实在感。
这种实在感包裹的东西很复杂,以至于他摸索来摸索去,都没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心里只对他们说了两个词——对不起,谢谢。
一段时间后,倪冬声让他们先走,就连蒋逸江提议,要留下来陪他,他也拒绝了,说自己想单独跟他们待一会。
周遭清净后,倪冬声盘腿就地坐了下来,同墓碑对视着。
他拧开一瓶酒,倒了小半瓶在碑前,有的在大理石上形成了浅泊,有的沁进了泥土里,“爸,这是你最喜欢的酒,不过,我不能给你倒太多,否则你要被妈大骂一顿的,说不定晚上还得睡地板。”
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包上等的茶叶,拍在碑前,“妈,这是你最爱喝的养生茶,也不知道那边能不能泡热水,要是不能,我下次烧一罐来,再把你那些茶杯茶盏啊,一并带来。”
“之前好像也跟你们说过,”他在自言自语,又恍若在同谁对话,“我去当了个医生,怎么样,是不是没想到,我一个文科生去学医了。上大学时,有个教授鼓舞我们说,医生是带来希望的,我之前也这么想过,可后来慢慢发现,我也能给别人带来绝望,就像那年对我和虾米摇头的那个医生一样。到现在,又有人跟我说,一半的希望也是希望,我弄明白了,努力过才有希望,如果因为绝望而放弃希望,那就永远不会有希望了。”
“对了,跟你们说个事,我跟蒋江走一块了,我想你们应该不会介意的,那件事还是他帮我的。”他揪了片草叶,“其实,我们高中就在一起过,只是你们不知道。我那时还想,以后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再跟你们慢慢磨,没想到的,”他抬眸望了望天,“磨不了了。”
顿了顿,他又说,“我现在挺好的,你们不用担心,虾米也挺好的,虽然她找了个不怎么样的男朋友,但也凑合得过去。”
说完,他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着天边的夕阳,笑了笑,“好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我得回家了,下次再来看你们。”
倪冬声沿着小道往外走,没多会,就看见松柏树下等着的人。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忽觉得轻松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