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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4章 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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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闹案庭审的日子很快到了,不消几番功夫,证据一摆,原告百口莫辩。

    其代理律师也是哑口无言,要不是还在走程序,他很可能想甩手不干了。

    旁听席则一阵唏嘘,因为原告方的宽脸男子的“履历”可谓十分丰富。

    赵昌,原籍祁临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口袋常年处于羞涩状态,于是不得已又给自己发展了一项业务,盗窃。

    他曾因扒窃五次入狱,可能被关麻了,没了新鲜感,有段时间谋划着金盆洗手,在本地找了份货车司机的工作,但不到一年,便辞了。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于九年前,他举家搬来了棠华。即便换了个地方,他依旧过得入不敷出,微薄的工资根本负担不起他的花销,有次因醉酒闹事,还被老板炒鱿鱼了。

    此时老父亲正好就生了病,他想,反正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浪费医药费还不如造福后代,便起了歪心思。

    这心思再一歪到行为,等待他的便是绳之以法。

    可法锤敲定后,法官却展开了一张信纸,那是在老人的床位找到的,一封遗书。

    法官站起来,严肃有力的声音回荡在法庭里,却不乏温情,“我晓得我每天服用的是什么,也晓得他打的什么主意,说实在话,不恨是不可能的,但要怪的话,我这个老头子也有责任,他妈走得早,是我太过溺爱了,没教好这个娃,给大家添了那么多麻烦……”

    “我要走了,名下还有点存款,没舍得花,如果他愿意改正错误的话,就请好心人把这些钱给他,不改的话,就捐给福利院那帮娃吧,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这封遗书很朴实,间或还夹杂着一些方言词句。

    赵昌听完,垂下头颅,面有悔意,长久地沉默了。

    这个案子,从头到尾,没有任何疑点可言,庭审再走流程,也光速结束了。

    倪冬声出来后,正要开车回医院,听到有人叫他。

    他扭头看去,蒋逸江正从楼梯下来,往他的方向走。

    他不免想起了刚才的场景,那个人站在辩护席上侃侃而谈,像极了电影里的特写镜头。

    他不禁感慨,这个世界神奇得很,那台沉默寡言、不喜交流的制冷机,在未来的某一天,居然会选择这样一份要跟人打交道打到烦的职业,要是碰上个半天说不明白的话痨,眉毛得拧成结吧。

    他这么一想,感觉那场景有点好笑。

    不知有意无意,他在窃笑的当口,好像察觉到一束目光窥了过来,来自那个人。

    虽是笑在心里,不动声色,但他还是有种被抓包的心虚感,遂垂了垂眸。

    蒋逸江在对方面前站定,却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话,他的每一次追赶都太过急切,也太过茫然了。

    倪冬声半晌没等到话,又被盯得不自在,于是先开了口,“这件事谢谢了,有空——”

    他本来想说“有空的话请你吃个饭”,但还好大脑提醒了他这个人是谁,他及时悬崖勒马,刹住了语言习惯。

    这戛然而止的话音就像被掰折的树枝,断口毛毛刺刺的,听得蒋逸江很不舒服,但他还是顺着接,“应该的。”

    又一个短暂而漫长的时间间隔过后,蒋逸江东翻西找,似乎找到了话匣,“你这是……打算回医院?”

    “嗯,”倪冬声回了句礼,“你呢,回律所?”

    说完,他觉得这太极打得不是一般无聊,而且毫无意义。

    他们两个之间,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存在了,不是吗?

    “暂时不回,要去望山区办下一个案子。”附属医院也在望山区,蒋逸江思索了一下说。

    “你们律师还挺忙的,都不用待办公室。”倪冬声开了个玩笑。

    “你们医生也挺忙的,整天都呆在医院。”蒋逸江笨拙地应和他的话,“所以,方便载我一程吗?我搭地铁来的,我看你好像开了车来。”

    倪冬声张了张嘴,没想到他会这么不客气。

    蒋逸江以为他是在犹豫,便说,“其实你可以当发展一下出租业务,我付车费,不白蹭。”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拒绝掉好像有点说不过去,搭一乘也没什么问题,反正对方良好公民一个,又不是什么烧杀抢掠的罪犯,自己也损失不了什么,就当行善积德好了。

    “不用车费,”倪冬声同意道,“走吧。”

    蒋逸江没考虑去坐后座,他径直去了副驾驶。

    不过,在拉开车门坐进去之前,他还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问了句,“这里有没有什么特定的人?”

    “什么特定的人?”倪冬声一下没反应过来,反问。

    “……女朋友之类的。”或者男朋友。

    关霖的那句话是说着玩,他当时表面没说什么,实际上往心里去了。

    时间过去那么久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而自己兜兜转转,只能成为一个无权干涉的外人,甚至是陌生人。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看过一个案例,一名男生让一个女生朋友坐了副驾驶,他女朋友学散打的,把两人双双打进了医院。”

    “还有这种事?”对这种奇葩事,倪冬声扯了扯嘴角,“那可真够狠的。”

    “嗯,”蒋逸江撑着车门,迂回了一句,“所以我在想,我有没有可能被打。”

    “放心吧,你没这个机会,”倪冬声指了指副驾驶,让他尽管上车,“就算有,你也可以给人送进去。”

    蒋逸江钻进车门,“那就好。”

    路上,倪冬声回味着刚才的对话,不知是因为这个问题偏私人,还是因为他们以前的关系,他越发觉得哪里怪怪的。

    而且,没进车里不觉得,一进车里,局促的空间感立马就覆盖上来了,旁边那人的存在感太强了,似乎还有意无意地老看他,弄得他如坐针毡的。

    “你冷吗?”倪冬声突然问。

    “不冷,”车子里开着空调,蒋逸江疑惑道,“怎么了?”

    “我是说不冷的话,我开点窗子透透气。”

    “嗯,你开吧。”

    倪冬声调下左侧的窗户,冷风刻不容缓地灌了进来,吹得他半边脸飕飕凉。

    他不得已又调高,只留下一条缝,散着车内的沉闷的气氛。

    导航带进了一条街,倪冬声看着挺熟,他来过这边几次,离附属医院不远。

    “是这儿吗?”车停在一个古朴的茶馆前。

    这个茶馆他听说过,在棠华还挺有名的,它内景很大,跟个古典的小园林似的,清幽寂静,一进去,仿佛隔绝俗尘一般,特别适合来散心。

    也不知道是什么纠纷,能叨扰到这么块桃源之地。

    蒋逸江“嗯”了声,去解安全带。解到一半,他看了倪冬声一眼,“你要下车?”

    倪冬声刚摸上安全带的固定扣,“旁边有个自主售卖机,我去买瓶水。”

    两人下了车,经过茶馆门口时,倪冬声要往前再走一点,而蒋逸江本该进门的,他却追上几步,拉住了倪冬声胳膊,“要不进去喝一杯?我上次还欠你一杯咖啡。”

    反正茶也一样解渴。

    倪冬声莫名被那只手抓得不自在,怎么说,不像正常交往该有的力度。

    虽然他清楚对方不太喜欢欠人人情,但总隐隐觉得什么不太对劲,甚至有点危险。

    他不动声色地抽开了胳膊,“一杯咖啡而已,不必挂怀,我还有事要忙,等有空再说吧。”

    蒋逸江明白,有空只是一个托词,约等于再也不见。

    他掐着指节,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倪冬声浅而淡漠的眼睛,在对方转身离开之前,沉声道,“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从头发丝到脚趾甲,他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高度紧张,被那张徒有其表的外壳包裹着。

    从再次相逢的那一刻起,他就该承认,那些所谓的“奢望”之言,全都虚伪得不能再虚伪。他内心的灰烬被春风一吹,再次燎了原。

    他有在努力克制,理性却懈怠多年一样,那个人一出现,它就丢了盔卸了甲,如被蚂蚁蛀空的长堤,不堪一击,一溃千里。

    理性一败北,他便只剩了贪心。

    倪冬声怔了怔,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在脑海里反复确认着,又环顾了周围一圈,这条街太僻静了,附近根本没什么人供他反驳。

    确认完,他蹙了蹙眉,脚步本能地往后退。

    然而,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还没来得及跑路,就被揽进了一个怀抱里。

    蒋逸江收紧手,下巴磕在对方肩膀上,感受着久违的实质般的触觉,心口也一点一点被填满。

    树枝从茶馆的围墙旁逸斜出,荫蔽在他们他们上方,风路过的时候,听见叶子说,他抱住了他。

    拥抱的感觉太奇怪了,宛若给人施了迷惑性的魔法一般。

    倪冬声被几种感觉拉扯着,他一边惊惶着,一边战栗着,一边困惑着,一边竟又觉得温暖。

    一定是疯了,他想。

    片刻后,他卯足劲,推开了蒋逸江,头也不回地把自己塞进车,遁逃而去,水也没买。

    蒋逸江站在原地,望着车子远去,直至消失于视野。

    他那一厢情愿抢来的亲昵,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冷风吹散了。

    汹涌过后,便只剩满腔酸涩。

    明明是他把人弄丢的,现在,又死乞白赖地想把人找回来,还如此唐突,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搞什么?

    这个拥抱弄得倪冬声很烦躁,接下来的几天,除了需要全神贯注的工作外,他都有点心不在焉,还被搅得心力交瘁。

    “倪医生,”护士小姐姐打这儿路过,搂着一沓单子叫道,她叫毕珏,是上次被挡刀的那位,“倪医生。”

    “啊,什么事?”倪冬声扭头看去,涣散的眼神开始聚焦。

    “你水要满了。”毕珏提醒道。

    “噢,”热水已经溢出来了,砸在水槽的金属片上,又溅了些在白大褂和手上。他赶紧按下开关,抽开了保温杯,“谢谢啊。”

    他趁空闲来接个水喝,没想到走了神。

    他不明白蒋逸江为什么忽然抱他,这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和安全边界。

    不是都好聚好散了么,莫名其妙跟只蜜蜂一样,倏然蛰他一下,算什么意思?

    “该是我说谢谢才对,”毕珏给他递了张纸巾,真挚道,“要不是你,那刀该落在我身上的。”

    “赵昌主要是冲我来的,说起来,还是我连累你们了。”倪冬声擦完手,拧紧瓶盖。

    “你这么说,我可就不同意了,”毕珏故作愠色,“还能不能好好当同事了?”

    倪冬声没再跟她推脱,“行,那我就不客气了。”

    两人有段顺路,就一块往走廊去,途中来往着医护人员、各色病人和家属,但无一例外都浸泡在淡淡的消毒水味及药味中。

    “话说,倪医生你当初为什么要来当医生,这么高危的职业,我想起那天的事,都觉得后怕,我跟我妈说了,她恨不得我赶快换份工作,”毕珏回忆了一下,那场景历历在目,皮肤不禁发麻,“不过,很奇怪的是,我留下来了。”

    倪冬声抬了下眼,顿了顿说,“最初是因为父母。”

    “你父母也是医生吗?”

    “不是,”倪冬声笑了一下说,不过这笑浮于表面,稍纵即逝,“车祸去世了,没救过来。”

    毕珏的嘴型呆滞了好一会,她没想到自己这么随口一问,捅了别人的痛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经过了时间那么久的洗涤,有时候倪冬声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可倒不是因为释然了。

    他想了想说,“至于现在,多了点别的理由吧,你看这些病人,或多或少都牵扯着一个家庭,即便是个孤儿,也有自己的未来,人活着才有希望。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是双向的,我们挽救他们的同时,他们也在给我们希望。就算有些事情产生了影响,让你恐惧或者痛苦,你也一定知道自己想要做的是什么,所以不会退缩,就像你会留下来一样。”

    “你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很勇敢的人,”毕珏理了下护士帽,笑逐颜开,“是不是有点自恋?”

    “那倒没有,我还以为你会说,确定不是从那个旮旯抄来的鸡汤?”

    “所以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鸡汤?”

    “可不是,还记得主任上次的发言吗,我从他的话里截下来的,有次我去找他,又看见他桌上摊着一本摘抄本,本子上用记号笔给画出来了呢!”

    “倪医生你再说下去,我怀疑主任要在办公室打喷嚏了。”

    主任打没打喷嚏不知道,反正倪冬声刚跟毕珏岔开的时候倒是打了,他合理怀疑谁在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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