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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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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江,谈谈吧。”

    这天,父子俩陪蒋媛做完化疗回来,于景行照顾蒋媛睡下后,叫住了蒋逸江。

    “没什么好谈的。”蒋逸江头也不回地往房间走。

    “我不管你怎么看我的,但我始终是你爸,”于景行也不追他,停在二楼的走廊上,“你可以不为我考虑,总该为你妈考虑一下吧。”

    蒋逸江顿住脚步,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不得不承认,在撅人心口这方面,他爸就跟在生意场上一样圆融,一相一个准。

    他掉转话题道,“你找过倪叔叔了吧。”

    于景行最近忙得团团转,蒋媛脱手了公司不少事务,他不得不悉数接过来。最近,糗事又被揭了老底,自然要花时间擦屁股,光是福安,他都跑了好几趟了。

    “找过了,”于景行插兜迈过去,“不接受赔偿,不愿私了,起诉是迟早的事。不过,听他的意思,这个把月之内不会,他儿子跟你一样,要高考,他似乎不太想分心,或是让自己的任何举动造成影响和意外。”

    倪桂鸿确实透露过这个意思,但没说不会在此期间内去搜集证据。

    “你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蒋逸江不咸不淡地说。

    “我还不负责吗?”于景行反问他,“他不愿私下解决,我有什么办法。”

    “我指的不是这个。”蒋逸江说。

    于景行当然知道儿子指的是什么,但他不会顺而言之,那样的话术太不高明。

    他看着对方,游刃有余地佯装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到现在都没有分清主次,你一昧地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一遍一遍地要求你的父亲认错,可,”他的话音里含了隐忍的悲意,类如哽咽,“你想过没有,你妈现在生着很严重的病,她需要我,难道你要为了那一点点道德优越感,来害死你妈吗?”

    蒋逸江沉默了。

    于景行趁热打铁,“你跟他儿子是朋友吧?”

    蒋逸江神色一动。

    “我不清楚他现在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我肯定,他迟早会知道,到时候,他会怎么看我?”

    于景行看在眼里,逐渐加重了语气,“又会怎么看你?”

    蒋逸江垂眸盯着栏杆的横木,指甲一分分掐进了皮肤和肉里。

    他一直以来最不愿面对的一个问题,就这么,被血淋淋地捅到了面前。

    “好好考虑清楚吧,”于景行长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决定权在你。”

    蒋逸江偏头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于景行点到为止,他有信心,他这么聪明的儿子,明白该怎么抉择。

    他移步下了楼,神态松弛。

    这假一请,就请了一个多礼拜。

    蒋逸江心知肚明,他只是在逃避,就像他每天把某个人的微信划上划下,却没有勇气,也没法心安理得地发出一个字。

    世界像是被魔法诅咒了,一夜灰颓。他仿佛溺在黑色的深水里,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倪冬声,不知道怎么面对对方的家人,他,不敢回福安了。

    明明,他很想回去的……

    直到,蒋媛催他回去复习高考,他不得不面对了。

    他回福安这天是周二,到岸芷汀兰的时候正值晚饭饭点。

    极为不顺的是,他碰见回家的倪桂鸿了,两人不得不同乘电梯上楼,关键是,电梯里没有其他人。

    他秉着礼貌,打了声招呼。他不用审视,也能观照到,他在扮演一个不知情人。

    倪桂鸿倒没厌乌及乌,同他寒暄了两句,逼仄空间里的氛围倒也不算太尴尬。

    蒋逸江恍地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倪桂鸿的场景,也是进了电梯。

    倪桂鸿随口说了句,“你长得倒像我一个老朋友。”

    当时,他没怎么放在心上,不曾想,有一天,自己还能被某些事情触发,再次清晰而完整地回忆起来。

    人最不愿面对的,时间往往被无限延长,他头一次觉得,电梯上升得那么那么慢,一如更新的这首钢琴曲。

    他没听过,但能感觉出来,曲调在慢条斯理地,蒸煮人的灵魂。

    到住处门口的时候,蒋逸江掏钥匙开门,他往隔壁瞟了一眼,倪桂鸿也恰好回头望了一下,两人的视线对上。

    倪桂鸿停下东翻西找的手,边按下门铃,边冲他干笑了一下,“没带钥匙。”

    蒋逸江缓缓地转着钥匙,正考虑着该说什么,是请对方过来坐坐,还是怎样……

    他还没想好,旁边的门就开了,他扭头去看,竟隐隐地在期待什么。

    刘女士注意到他,探头道,“小江回了啊?”

    “嗯,”蒋逸江应她,“阿姨好。”

    他才转过弯来,这个点,某人应该在学校上自习。

    “还没吃晚饭吧,刚做好,过来吃吧?”刘女士一如既往地招呼。

    蒋逸江张了张口,不太自然道,“不用了,我刚在楼下吃过了。”

    说完,他赶紧道别,把自己塞进了608的门后。

    他吁了口气。

    什么都再正常不过,什么又都不正常了。

    晚自习下课后回到小区,倪冬声先去地下停车场放车,常放的地方还有另一辆,是蒋逸江的,但好几天没人骑它了。

    临走的时候,他敲了敲那辆的车把,讥讽道,“小可怜哟,没人要你了。”

    到楼下的时候,他一抬头,猛然发现608的灯,是亮着的。

    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眨眨眼瞅了好几遍,确实,是亮着的。

    他像片被太阳晒焦的小树叶,耷拉了好久的脑袋,雨露稍微一洒,他又昂起了头。

    倪冬声奔向电梯,对着按钮一通狂按。

    电梯合上以后,他又嫌人家走得慢,还不如自己爬楼梯,至少一下他能跨三四阶。事实上,电梯比他麻利多了。

    到了六楼,电梯门还没完全打开,他就侧身挤了出去,缘着走廊一路跑到底,项链也一路晃到了底。他到自家门口才刹住车,又不得不往后退了几步。

    他站在门前,抬眼看了看门牌号,似乎庙也能跑了一般。

    他正要摁门铃,食指伸到近前,却又改变主意了。

    他从兜里翻出钥匙,一插,发现插不进去。

    靠,拿成家里的了!

    他换了根钥匙,却没拿稳,在地上掉了一遍。

    他弯腰捡起来,“咔哒”地捅进锁孔,用力一转,这才终于开好了门。

    他穿过没开灯的客厅,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他扭头骂了句那个不知是什么的东西,结果腿顺着惯性往前,一没看路,又把膝盖磕了。

    他懊恼地想,算了,要泡汤了!

    他本来想摸进去,好吓蒋逸江一跳,奈何自己莽莽撞撞的,搞出这么大动静。

    不知道的,肯定以为家里遭贼了!

    他已经做好了下一秒被抓包的准备,可等他扭开卧室的门的时候,却发现,蒋逸江一动不动地坐在藤椅上,跟尊石像似的,维持一个状态很久了的样子,而且,对方还插着耳机。

    他正常地走过去,蒋逸江也没有丝毫察觉。

    “猜猜我是谁?”他伸手蒙住了对方眼睛。

    蒋逸江睁开眼,睫毛搔到了一双微热的手。

    现在,同他刚刚闭眼的时候一样,也是一片漆黑,不同的是,制造黑暗的罪魁祸首不再是他自己。

    会是谁,他当然能猜出来。

    他想去配合那个人的玩笑,但他牵了牵嘴角,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抜下耳机,去摘倪冬声的手,手心被对方左手背的疤痕轻轻膈了一下。

    “你——”他交织着各种感觉,好的坏的都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末了,瞥了眼闹钟,发现还不够十点,“怎么这么早?”

    这个反应,不免让倪冬声有点失落,但又让他觉得再合理不过,符合他不安的预感。

    他拉开另一把椅子坐下,“放假回来以后,晚自习就调成两节了。”

    高考前最后一个月,为保证学生的睡眠质量,第三节晚自习便牺牲给了早睡。

    除此外,高三的每个学生,每天都能领到十元的加菜票。食堂的窗口摆了牛奶,他们都一排一排地买,叫低年级的很是艳羡。

    倪冬声从书包掏出厚厚一沓东西,还有一小撮纸片,“卷子还有加菜票,你的。”

    他每天都回背回家,说不定蒋江哪天就回来了,他就把这些东西拍对方脑瓜泵上,好问问为什么不回自己消息。

    可最终,他只是递过去了,什么气都发不出来,一如他看到608的灯是亮着的时候,早就忘了自己该生气。

    蒋逸江接过来,发现东西都按各科归类好了,还被鱼尾夹夹了起来,除了卷子外,还有份手写的资料,他估计是这段时间老师提的知识点。

    他手指在试卷底下,拨着冰凉的鱼尾夹,心口发酸。他翻来找去,涌出了两个字,“谢谢。”

    这两个字,对谁来说,都太陌生了。

    一时间,倪冬声有些发愣,他张口要说什么,可错过了最好的时间。

    空气沉默了好一会,氛围太怪异了,堵得人心慌。

    他绞尽脑汁凑了句蹩脚的话,“你这几天,在祁临过得好吗?”

    一幕幕场景在脑海里刷过,蒋逸江却道,“挺好的。”

    你呢?

    说实话,他在克制着,克制着张手拥抱的冲动。

    他余光觑着倪冬声的眼睛,琥珀的色泽,清透明澈,他不免想起那双眼睛打量人的样子,真诚、疏朗、带着点幼稚的狡黠。

    “又会怎么看你?”

    这话倏地一冒,蒋逸江被吓了一跳,脊梁骨窜了丝冷汗。

    有那么片刻错觉,他似乎察觉到,倪冬声看他的眼神变了,取而代之的是憎恶与疏离。

    撒谎。

    倪冬声下意识解读,对方真正想要扯谎时,没一次是直视的,即便敢正眼看,眼神也不自觉地带着点飘忽。

    但他没有戳穿,纵容了这个谎言,“那就好。”

    说完,他又后悔,为什么不直接问呢,太懦弱了!

    他识海里,两个声音开始拉锯。

    一个说,问啊,直接问啊,不问怎么知道,你不就想知道发生什么了吗,别怂啊,莽就对了!

    另一个说,问了又怎样,他又不会告诉你,你心里不是清楚吗,他现在这鬼样,十有八九打算憋着!

    前一个反驳,你也说了,十之八九,不还有十之一二吗,不问永远不知道,问了还有那么点可能。

    后一个又驳斥,一个人想瞒什么,死也撬不开嘴的,为什么要把自己砸进一个那么小的概率里,你其实能感觉到吧,他就是不想跟你说……

    既然他回到了这里,那就说明问题不大,或者说有转圜的余地……倪冬声如是假想,掐灭了它们的争吵。

    “我先回去了,”倪冬声轻微吐纳了一口气,然后退开椅子站起来,“记得明早一起去学校。”

    蒋逸江蜷了蜷指节,想去抓他,末了,只是“嗯”了一声。

    以前,蒋逸江觉得成年,意味着逃离和自由。

    现在,早满十八岁的他,面对取舍,只觉得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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