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永远
倪冬声醒来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多。
一夜无梦到天明,他睡得还挺好。
他到608学习,有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每次都是蒋逸江把他搬床上去的,开始还是认床,加上有这层关系在,不太好意思,总是会睡不踏实,睡着睡着就醒了。
不过多次以后,似乎是适应了,倒也没怎么认床了。
他睁开眼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厕所,他后悔昨天晚上西瓜吃太多了,要不也不会被尿憋醒。
他正要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却发现被禁锢住了,蒋逸江的手还箍在他腰上。
蒋逸江还睡着,一动不动。倪冬声只好自己上手扳开,他一根一根手指掰过去,可却是无用功,当去掰下一根手指的时候,前一根又搭了回去。
“什么毛病?”他正是火烧眉毛,于是一只手掰一根,另一只手就攥一根。
可当全部解决要放手的时候,蒋逸江又反手捉住了他。
倪冬声偏头去看对方,一脸气定神闲的样子,反应过来。
他使劲搓了下蒋逸江的脸,“别装了大哥,快撒开!”
“这么早醒了?”蒋逸江掀开眼皮,却没松手。
“您也不赖。”倪冬声甩了甩两人连在一起的手,“快快快,我尿急!”
蒋逸江没再逗他,撒了手,倪冬声一溜烟跳下床,跑去卫生间了,也没管踩到对方小腿了。
蒋逸江看他火急火燎的样子,笑了一下,也跟着起床了。
“你要不要在这边吃早饭?”倪冬声出来的时候,蒋逸江叠着薄毯问。
“也行,”倪冬声伸了个懒腰,“我发个信息跟我妈说一下。”
给刘女士发完消息,倪冬声又倒回了床上睡回笼觉,毯子算是白叠了。
直到蒋逸江做好早饭,催了他几遍,他才拖拖拉拉地起来刷牙洗脸。
早餐还算丰富,有煎蛋、瘦肉粥,和刚打好的新鲜热豆浆。
倪冬声一口咬下半个煎蛋,又舀了勺粥喝,“你这厨艺大涨啊,要是我妈吃了,估计得留下感动的眼泪,直接让你出师了。”
“别贫了,快吃吧。”蒋逸江放下豆浆说。
倪冬声没再说什么,一边埋头干饭,一边掏出手机刷了起来,刷着刷着,他就越嚼越慢了。
手机里铺天盖地都是“祁临暴雨”的新闻。
“5月20日凌晨4点59分,祁临市气象局已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21日上午局长某某某连续签发至少三份暴雨红色预警信号,21日下午3时,省防决定将防汛应急响应级别由2级升为1级……”
“据省委宣传部消息,5月20日0时至22日6时,祁临出现罕见持续强降雨水天气,全市普降大暴雨,特大暴雨,累计平均降水量489毫米……”
倪冬声又点开了一篇报道,里面配了很多图片。
祁临市目前已成为一片水泽之城,道路被水流贯通,甚至有的路段因为水流之大无法通过,只能聚集在原地;
各大商场、学校、医院都灌了满了泥黄色的积水,各种交通、网络、电力、通讯设施陷入停滞;
地铁七号线被淹没,无法正常运转,水没过了胸口,即便有武警救助,绝大部分人脱了险,还是有十多人不幸身亡……
他想起在祁临市逃课去玩那次,他们还搭乘过七号线,现在入目的,却是因暴雨而瘫痪的七号线……
“吃饭就别看手机了。”蒋逸江见他咬着汤匙不动了,以为他看什么看入迷了,说了一句。
倪冬声放下手机,但没关,推到他面前,“……暴雨成灾了。”
蒋逸江放下碗,拿起手机翻了翻,一时间也沉默了。
倪冬声忽地想起什么,一把丢下早饭,去了窗前,蒋逸江后脚也跟了过去。
他扬手拉开窗帘,外面的世界,像换了天地。
楼下俨然被泥水占领了,水位都快淹到了一楼的窗户。
水面上浮着各种杂物,有树枝野草,也有居家的生活用品,盆、抽纸、塑料袋、衣服之类的。小区里栽种的树木备受摧残,断的断,折的折……
往远处看去,冬离河湍急地奔流,浑浊的颜色如同变异,它从未这样膨胀过,像一个喝撑了的,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它能吞噬的一切……
再往远处去,可无论往哪儿看去,都是一片阴霾……而雨还在下。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浇在心头,密密麻麻地缠住了这个清晨。
一上午,倪冬声都没怎么写进作业,蒋逸江也是,那些平时应付自如的东西,这会都有些棘手。
倪冬声写不到十分钟,就扒拉一下手机,浏览着各种报道。
千万人口的城市与千年难遇的暴雨……
应灾急救,各方闻汛灾而动……
风雨可以摧毁风雨桥,但摧毁不了人间真情……
感谢奋斗在抢险救灾一线的守护者们……
无必要不出门,希望大家一切平安……
祁临挺住……
除了这些,近在身边的各种群各种论坛都炸了。
班群里的消息就没停过,甩了各种视频和图片出来。
有人发了楼下被淹的小吃摊,【本来还打算去吃一顿的,现在无了。】后面跟了六个哭唧唧的表情。
【我也,那家超好吃的。】表情包同样痛哭流涕。
【我也。】
【+1。】
往下滑,是一个视频,一个小孩没抓稳,被大水冲跑,幸运的是,一位好心人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
【妈呀,这太惊险了!】
【幸亏那位叔叔手快!】
【小孩居然没哭,换我我可能都要增加水量了!】
【你眼泪流到我们家门口了!】
【快收回去!】
【收!】
再往下滑,还有游进家里的鱼,甩着尾巴四处瞎蹦跶。
【你问问它,喜欢什么颜色的水桶?】
【你问问它,喜欢什么口径的锅】
【你问问它,喜欢清蒸还是红烧】
【你问问它,喜欢酸笋还是剁椒?】
后面还有很多,刮狂风下大雨的天气写真,挽着裤腿淌水过路的行人,连成了一片的农田,倒下的围墙和电线杆……
群里还有人问冬离河怎么样了,转而又问谁住岸芷汀兰,徐舟艾特了一下倪冬声,后面便排了好几个艾特。
倪冬声把拍的图片发了出去,一堆人又吧啦吧啦地喟叹起了水势。
班主任耿欣在群里发了安全注意事项的群公告,后头跟了一群“知道了”,像鸭子嘎嘎叫。
耿欣这么一冒泡,众人想起上课的事来了。
【下午你们怎么去学校?】
【在家搞个大点的盆,划着去吧。】
【实在不行,可以拆了家里的门,一品木筏,你值得拥有!】
【我赌十包辣条你会先被你爸妈打死。】
【我们那儿还滑坡,路都堵了,根本出不来。】
【周末住宿的苦逼表示,来了你们也舞不了,看看我们的‘福水’高中吧。】
要说对“福水”高中最感同身受的,非高三莫属,毕竟原计划22号上午还要补课,因而除了走读那几位,整个年级都滞留在学校,目睹了大水是如何冲进学校的。
直到现在,表白墙上还十分热闹,关于暴雨的帖子和评论霸了一堆,成功挤走“表白某某某”的恋爱话题,变成热门。
有位匿名的同学大概是住一楼宿舍的,拍了张坐在床上泡脚的照片,泡脚的水正是泛黄的雨水,他粉色的拖鞋浮在小腿边。
照片后面还配了句文案,“一楼人,一楼魂,一楼人是水中魂”。
一片一楼的同学开始站队,尤其是睡在下铺的,开始担心自己的枕头被子会不会湿掉,连带着教室一楼的也忧心忡忡起来。
还有人将自己的饭菜晒了出来,看,我们班主任老赵划船送来的啵,高级配送,简直心酸又感动。
福高热度最大的应该还是高三师生的心声,毕竟这个节点离高考只有半个多月,却发生么这么大的事情,不但冲掉了很多复习时间,还冲击了高三人的备考心情,属实是最惨高三没错了。
一些人苦中作乐地说,历届高三都是郎朗风光来送,独我们在疾风骤雨中杀出重围,何以悲,何以喜,何以遍尝苦辛,何以前途似锦。
就这么刷来刷去地到了中午,倪冬声回了趟家。
进门的时候,倪夏音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估摸着也在看暴雨的新闻,或者育华中学的消息。
刘女士则正跟倪桂鸿打着电话,他猜,他爸是在外地得了信,赶忙着往家里了解情况,而且不下两三回了,早上的时候,不怎么玩手机的倪桂鸿同志还在家庭群里话痨了起来。
蒋逸江想着要不要问问家里的情况,还没考虑完,蒋媛倒先打过来问了。虽然母子俩聊着聊着便没了话,到底也通了个信。
他们家倒还好,所在的区域地势比较高,水也就淖了花园和草坪而已,没流进屋内。
到了下午三点,文一班的班群里发了新消息,学校即日起停课,停到几号没有说,要依具体情况而定。
没多久后,倪夏音也收到了育华的停课通知。
停课是停课。
不过学校也没让大家闲着,群里每天都有各科老师布置的任务和作业,还得按时拍照上传提交。
又过了一两天,雨势渐渐小了,天气有了回转的意思,到了25号,上午还是个大阴天,下午时分居然放晴了,躁眉耷眼的城镇有了些上眉梢的喜。
城镇的内涝基本消退了,冬离河的水位也降了下去,不再抓狂,到处都在着手恢复往昔的生活,扫泥水的扫泥水,晒东西的晒东西。
不过,尽管生活将回归原来的样子,这场暴雨却永远刻在了人们心中,一如墙上留下的水痕。
学校复课的日子定在了26号,在去学校上晚自习前,倪冬声和蒋逸江先去了一趟老街那边。
在此之前,倪冬声每天只能巴着窗户,眺望那点微不足道的东西,根本没法了解全貌。
唯一了解到的是通过一篇报道,讲的是撤离老街住户的,由于老街的住户没几家了,撤离得很快,没造成任何人员伤亡。
倪冬声跑出去的时候,没跟任何人说,蒋逸江瞧见他急吼吼地出门,是自己跟上去的。
倪冬声出了小区,沿着河道大理石栏外的柏油路,大步流星地走着,一直走到浮桥那边。
他想要过河,却没了路。
水虽然退了不少,但依旧淹没着浮桥,入眼的只有湍急而浑浊的河水,卸去了往日的平静,浩荡而去。此外是河岸倒伏的植物,苟延残喘地呼吸着。
此路不通,他立马掉了头。返回的途中碰见了蒋逸江,马路除了他们,阒无人影,但他去得急,直接掠过了对方。
蒋逸江拽了他一把,“去哪儿?我陪你去。”
他其实很清楚倪冬声要去干嘛,对方这几天的情绪一直很差,去得最频繁的地方就是窗边。
只是他不知道还能说别的什么,只能明知故问。
倪冬声顺着力道,不得已退了一步,这才回头看清蒋逸江的脸,语速跟高铁似的,“死胡同。”
说完,他就撒腿跑了。
他转道新桥,生怕什么来不及了似的,一路狂奔,车流、缆索、吊杆,都在身后飞掠而去。
蒋逸江跟着他,桥面上,两个少年一前一后,在突兀的车流里追赶着风。
过了桥,又缘着路边往前一段,倪冬声左拐进一条街,差点撞到一个等红绿灯的人,又绕了几个弯,终于到了老街口,他转身进了死胡同。
跑了这么远,他早就渗了汗,脖颈和后背有些湿了。气还没喘匀,他却顾不得了,站在那里开始唤猫。
他唤了好一会,却没有一只猫出现,换做平时,皮槌肯定早窜出来了,伸爪子挠他手里装着小鱼的袋子。
他又试着叫了一下,时间更长。可这回,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周遭一片冷寂,死胡同如真的死了一般。
蒋逸江到的时候,听着倪冬声略带哑然的声音,心口的重量一点一点往下沉。
他其实有猜测,那么大的雨,有各种保障的人都无法幸免,何况是三只流浪猫。
但他说不出口,每一个字于他们而言,都太残忍了。
倪冬声不甘放弃,又往前走了几步,到墙角去翻食盒。
用来挡雨的灰瓦已经碎了,他躬着腰,一块一块拎开,捡完最后一块,却没有食盒的踪迹。
想来是材质太轻,被水冲走了。也作餐盘的那块石磨倒还在,只是不太光洁,每一道凹痕都灌满了淤泥。
他蹲在地上,摩挲了一下石磨,任凭眼眼睛失了焦。
片刻后,他又突然站了起来,把两排破败的房子找了个遍,找完,仍旧一无所获。
大失所望的结果点燃了他胸口的块垒,他照墙一拳捶了过去。
墙体本就年久失修,加上被雨水泡了这么久,一下就崩了一大块,稀里哗啦地掉在地上。
对方走一步,蒋逸江就跟一步,直到现在,他终于看不下去了,抓住倪冬声的手,关节已经红了。
“我们不找了……好不好?”蒋逸江咬了下嘴唇,好不容易开口道。
倪冬声紧紧攥着手指,故作平静的口吻有些凌乱,“它们就是,就是被雨吓怕了,肯定是躲起来了,肯定还在的,还在的……我,我再去别的地方转转,说不定能找到。”
下一秒,蒋逸江的手又落了空,倪冬声挣开他,往别处跑去了。
老街空无一人,倪冬声穿梭在脏乱的巷子里,跑过咚咚的石板路,绕过一个又一个的拐角,一遍又一遍。可转了好几圈,还是回到了死胡同。
他对这里太熟悉了,哪家门口有爱听二胡的小狗小猫,哪家院里的树长了枣,哪里凿有水井,他都一清二楚……可熟悉有什么用呢,他找不到他想找的了。
脚下是暴雨洗劫后的石板,两侧是衰颓的老屋,头顶是方正的天空,但被古樟咬了一个缺口。
他愣在原地,心口也缺了个洞。
也许是旧物煽情,他又呼啸着,俯冲下了街口那边长长的斜坡,不带间断地跑到底。
到达斜坡底下的时候,视野开阔起来,可以看到宽广的河面,还有徐徐的凉风吹来。
他深呼吸一口气,放慢脚步走过去,他要在最后一站,找回点什么去填那个缺口。
合抱粗的那棵古樟还矗立在河边,博大的树冠迎风招展。
如果没有断折处作证的话,大概所有人都认为它繁华依旧,可以无坚不摧地扛过风雨。
他抚过一节断处,那是最矮的一个树杈,他小时候爬过,站在那里自封水位监测员,被橘猫长官取笑了一通。
他的视线往下移去,栓在古樟主干上的铁索断了,那是用来固定浮桥的,只剩了一截,吸附了斑斑锈迹,刺痛着某些人的岁月。
他呼吸一窒,指甲抠进了古樟粗糙的树皮里,然后又陡然松开了。
他蹲在树下,双臂搭在膝盖上,肩背躬着,头埋在臂弯里,像个孤独无依的孩子。
所有企图愈合伤口的妄想,都在这一刻被霍得更深了。
蒋逸江心头一阵酸涩疼痛,他感觉今天自己无论怎么跑,都追不上前面的倪冬声。
他眼睁睁看过蔷薇花园被犁掉,深知一样东西被毁灭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尤其是放在心里的东西。
他站在不远处,垂眸看了一会儿,在倪冬声蹲下的时候,迈步走了过去。他也蹲了下去,温和地揉了一下对方的脑袋。
倪冬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埋回头去,压抑着哽咽,“你别看我。”
“好,不看。”蒋逸江张手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同他一块静默着。
他知道倪冬声哭了,眼眶很红,脸颊上还挂着泪水。
他本来想帮他把眼泪擦掉的,可是倪冬声不喜欢有人看到他难过的样子,他只好顺着他。
那天之后挺长的一段时间内,倪冬声常常陷在一种低回的情绪里。
蒋逸江注意到,他老是盯着某一处发呆,但琥珀色的眼睛没有聚焦,而是一种放空状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或者时时刻刻把自己变得很忙,就像当初自己选择退步那时的样子,他忙着学习,或者忙着画画,画的内容都逃不开浮桥、老街和猫。
材料也不再是草纸,换成了专门的本子,他似乎收敛了线条所有的随性,每一笔都描摹着认真。
他还是不甘心似的,去死胡同找过好多回。
人老了就喜欢念旧,有回还碰见了张伯过来,张伯说,它们是回家了。
倪冬声不明白,也不愿明白,他希望它们只是去一趟喵星旅行,玩够了就会回来,他在等它们回家,难道这里不是家吗?
他其实挺后悔的,如果21号那天冒雨来死胡同一趟,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蒋逸江不知道结果会不会变,但现在,他有点讨厌雨天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520暴雨过后,天气一直很好,冬离水也清澈如初,可他还是感到不如意。
他们曾经走过的桥,曾经喂过的猫,一切都成了过去式,连残垣断壁也未留下。
他只存了那么点回忆,许愿它能苟且到永远。
他是期望到永远的,可他无法阻止变故与忧虑。
那是个斜阳绚烂的傍晚,河水都是金灿灿的,他们站在古樟树下,清风拂面。
倪冬声问他,“你说,我们会不会也有一天,像这浮桥一样,大水一冲,就散了?”
物伤其类,他不得不承认从前的他太过乐观,把很多事情都想象得太美好,就连未来也是,可现实和无常告诉他,乐天派迟早要遭受毒打的,没有什么会是永恒的。
“不会,”蒋逸江说,
河水会浊,浮桥会毁,古樟会折,猫会离开,电梯里的音乐不会一直是理查德·克莱德曼。
但,我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