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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拙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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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实在话,毫不介怀地继续一块玩真的有点难办。

    倪冬声不是不想大大方方,也不是不想不去在意,可心里总感觉膈着颗小石子,让他很是别扭。

    面对蒋逸江的时候,他觉得,不止说话,不止行为,就连自己的皮囊,都横竖写着“虚伪”两个字。

    他感觉在对方面前,他已经失去了真诚。他不想在生活中演戏,但这道题,不是他解的某道能举一反三的数学题,它已经没有第二种解了,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地演。

    可是,即便是演员融入角色情绪,他们也不可能永远保持在高度的热情当中,一直那样,是会很累的。

    倪冬声假装几次还好,若无其事的次数太多了,他也精疲力竭。

    何况,他同蒋逸江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多了。上学放学、吃饭学习,他忽地发现,除开睡觉和上厕所,他们一天有大半的时间泡在一起。

    倪冬声同学很是纳闷,自己以前怎么就没察觉他们的连体婴本质呢?

    而致因也多来源于自己,极少的时候,他会排斥自己的多血质人格,如果自己当初没有那么自来熟,没有一火车都拉不完的废话,没有闲不住老往608跑,没有透露老街的秘密基地……是不是现在也不用那么幸苦地装模做样?

    可世上没有如果,归因于人格的想法也是不成熟的。

    不满十七岁的倪冬声,陷入了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别扭时,他会逃避。

    他扯谎,找理由减少去608写作业的次数;他借口有事,早起先去学校;

    他开始频繁地把徐舟和李京飞拉去自习室以及食堂;

    他问题目,不再总是往后桌转,老师被划分到了优先级;

    他不再随心所欲地勾蒋逸江的脖子,也不再肆无忌惮地往后翘椅子;

    他不再嬉皮笑脸地乱叫蒋大爷、蒋大仙这些诨号,只是正经而平淡地称呼对方为蒋江……

    可是,逃避的次数累积太多,又会让他感到危险。“保持正常相处模式,回到正轨”的计划便会敲响警钟,他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不能放任自流,否则会露出破绽,否则一切都会功亏一篑。

    他不想让事情走到一刀两切,一了百了的局面。

    因而,他收拾好自己,再次假装一成不变,加倍地为自己的异常找补,怎么习惯怎么来,甚至有的部分表演过度。

    直到,虚情假意的自我感觉再次击垮他,把他打回逃避的领域。

    这几天,他就这么起起伏伏,走在一个死循环里。

    而与此同时,蒋逸江也在观察倪冬声,寻找蛛丝马迹,为“倪冬声没睡着发现了”这种情况佐证。

    他看似对这个世界冷漠,总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而,他的观察能力并没有因此变得迟钝,相反,只要他乐意观察,还是相当敏锐的。

    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他自以为的侥幸只是自欺欺人。

    在这个过程中,他开始慢慢默认现实,倪冬声已经发现的事实。

    承认的那一刻,蒋逸江是悲观的,他预料着倪冬声无情的宣判。

    他想象的情景是这样的,那会是一个很不好的天气,他们没有任何争吵,倪冬声也没有大喊大叫地侮辱他,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这样。

    倪冬声会选择最不使人难堪的方式,很冷静地告诉他,告诉他就这样散了吧。

    这是最和平的方式,也是最痛彻心扉的,就像一根极细的长针,在心脏从头贯到尾。

    比起爆发式的解决方式,这种根本无处发泄,它只能堵在心口,要多难受有多难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唯一的好处就是,它不会泄露更丑陋的一面,因为只有自己知道。

    然后,再擦肩而过,便如生人,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转念一想,其实也没有太糟糕。

    倪冬声在假装如常,说明对方并不想捅破这层岌岌可危的窗户纸,还是希望同自己保持朋友关系的。

    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还有理由陪着他,可以互通消息,也能一起吃饭,只要自己不再越界逾矩,蒋逸江如是打算。

    如果他想这样演下去,那自己就舔着脸,陪他演下去,直到他不再需要。当然,可以定一个期限的话,蒋逸江希望是一辈子。

    两人各自为营似的,维持着独自折磨的僵局,直到某天,这种平衡才被打破。

    那天的天气说不上好,没有太阳,明媚阑珊;也说不上坏,西北风刮得有气无力,几近偃旗息鼓。

    天空是清一色的深灰,压得很低很低。

    到了夜里,更深露重,灰色被水汽拧在一块,堆叠成了浓墨重彩的黑,仿佛要把小城摧折。

    就连空气也粘稠起来,堵着鼻腔,沉闷而窒息。

    李京飞很是纳闷,他们这个小圈的氛围越发怪异了,流年不利还是怎的,一个两个怎么都不对劲?

    先是徐舟近来心情不好,动不动就摔眼镜,快把他摔出心脏病了。

    蒋逸江这几天也越发不理人了,来问题的人隔着老远,就感受到了冷气侵袭,没个犹豫就卷着题退避三舍了。

    再是倪冬声看起来很烦,尤其是这天达到了顶峰。

    先是没收齐历史作业被耿欣说了几句,接着是借出去的课外书被不小心撕烂了,后又被人撞倒水杯泼湿了外套……

    老天爷是不是变着法跟自己作对?他窝着火,无处发泄。

    一躁,在蒋逸江那里暴露的异常也随之变多。他决定找补挽救回来,强压着心绪,还是在当天晚上,抱着作业敲开了608的门。

    倪冬声写得心不在焉,注意力同他闹起义似的,怎么也集中不了。

    他老觉得蒋逸江的桌子是不是缩水了,平时两个大男生并排坐着都很宽松,偏偏最近变得越来越挤,空间根本不够用。

    写不了几个字,两人的手肘就短兵相接,各自心里藏着事,就都下意识地缩回去。然后过了一两秒,再装作没事人继续动笔。

    笔动是动,心却拿了一份去二用,觑着眼光打量一下对方,有时碰上了,又尴尬地缩回去。

    究其原因,是两张藤椅靠得太近,本来挪一下什么事就没了,可谁都没好意思抽,不愿弄出一点暴露的动静来,抵死较真一般。

    夹杂着一份心照不宣的心思在,肢体碰撞就有点变味。

    偏偏还有份催化剂在,两人都憋着当闷葫芦,蒋逸江平时就不怎么爱说话,毋庸说现在,而话多的那个词穷掉了。

    这也就使得整张桌子格外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纸笔在吵闹,闹钟频繁地走动。

    指针转了半个多小时,倪冬声的数学卷却写了不到两大题,与他平时的速度完全不相符合。

    那题目可能有毒,浏览一遍压根记不住,写着写着,他便要倒回去再看一次。

    关键条件下划有线,不止一条,用笔相当浮躁。

    题目也确实比较难,是曾季专门发的专题训练,倪冬声刷到第二大题的第三小问便开始卡。

    其实,按照他正常的水准,稍微思考一下不成问题。可问题就在,他当下的脑子结满了绣绿,吭哧吭哧的,运转不起来。

    他抓了把头发,发现自己啃不下去了。他张口想请教一下蒋逸江来着,可话临到喉头,又咽了回去。

    他偏回脑袋,一戳笔头,在草纸上挥墨,线条扭曲而凌乱。

    他忽然很后悔,干嘛非得带这份作业过来,目前想撕了这张卷子的心都有。

    蒋逸江的余光一直散着注意,瞥见了对方那个生而又灭的微小动作。

    他听着杂乱无章的笔触,踌躇了十几秒,试探着问,“第三问不懂吗,要不要我给你讲讲?”

    倪冬声反应延迟了一两秒,才停下笔,偏过头去,对上蒋逸江的目光。

    互相盯了片刻,他不甚自在地避开,后知后觉道,“哦,不,不用,暂时不用,我再磨一下。”

    说完,他攥紧笔,沙沙地重新演算,思路同上一种别无二致,而上一种刚走进死胡同不久。

    蒋逸江没说什么,专注回自己的作业。实际上,藏在手里的拇指都快把皮肉掐破了。

    他和倪冬声中间隔着什么东西,透明却存在感极强,无形却尖锐。

    他偶尔想伸手改变一下处境,却无能为力,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十分憋屈。

    那种感觉不好受极了。

    他的余光仍残留在旁边——倪冬声蹙着眉头,笔尖越发停滞,没有丝毫进展。

    蒋逸江越看越烦乱,他忽然想提起勇气,再问一次。

    字变成笔画,又变成“摩斯密码”,倪冬声的思绪已经飘远了。

    刚刚他都问我了,我那么说,还磕绊,是不是太明显,太刻意了……

    “我还是给你讲一下吧。”

    “蒋江,你给我讲一下吧……”

    蒋逸江侧了个角度,正要伸手去抽倪冬声的卷子。倪冬声推着卷子,正转了个角度。

    两人四目相对,异口同声。

    在无以言表的气氛中,谁也不知道一个怎么讲上了题,一个怎么听上了题。

    过渡的那段短暂间隙,在空白中流逝而去。

    “首先,我们可以假设u是cosf(x)=1在[0,t]上的解,代入之后……”蒋逸江讲题的速度比平时要慢,也更细致,以往他都是直截了当的,从来不说“首先”、“我们可以”这类的词语。

    他一边写着步骤,一边偷偷地瞟一下对方。他觉得倪冬声心猿意马而拘谨。

    倪冬声耷着眉眼,只是听,偶尔“嗯”两声以作回应。

    他收着手,不同以前那样聒噪地提问,甚至躁动症似的变换听姿。

    可能手里的笔都有点不习惯,它已经很久没有表演旋转特技了。

    “懂了吗?”讲完题,蒋逸江抠着笔杆,抬眼望了望茫然的对面,下了个结论,倪冬声大概率没听懂,或者说根本没听。

    “啊?”倪冬声错开对方的目光,心里迟缓道,结束了,这么快?

    他慢半拍地回,“懂,懂了,谢谢。”

    实际上,他一点没懂,即使蒋逸江再讲一遍,他可能仍旧听不懂。

    全程,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处理距离关系上,蒋逸江沉稳的声音飘忽在耳边,对内容,他则充耳不闻。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填补。扯完谎,倪冬声琢磨着,该怎么把解题过程完整地书写下来。

    以至于他在挪回作业的时候,不小心拍掉了一支笔。

    笔落地后,往桌下滚了两圈,倪冬声弯腰去捡。

    就在抬头起身的瞬间,他撞上了什么东西,微软,有如实质,正中额头。

    一张糖纸,可以让人畅游童年;一块刀片,可以让人堕入噩梦。

    类似条件刺激出现,倪冬声恍又回到了那天夜里。没来得及思考,肢体先一步做出了选择。

    他腾一下退开,藤椅连带滑开。“呲啦”一声,浓稠的夜色被划了一道口子。

    蒋逸江的手僵在空中,手背生疼——他只是想护一下倪冬声的额头,不让他撞到桌角,仅此而已。

    他没想到对方的反应这么大……

    心口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忽的空旷寂寥起来,下起了漫山遍野的霜雪。莽苍苍的白,冻结鲜活与热血。

    蒋逸江蜷了蜷指尖,失落地垂下去。

    “倪冬声。”他低而清晰地叫了一声,又带着一丝哑意。

    倪冬声不明所以,他还未从自己的过度反应中缓过来。他不知道怎么就失去了控制,他不希望这样的。

    然而,不等他整理自己的手足无措,不等他力挽狂澜地补救,事情已经往他猜想不到的地步去了。

    “你要是觉得不舒服,或者很累的话,不用假装的。事情在我……”

    该回避的也是我。

    蒋逸江竭尽全力地压抑着声音的颤抖,可依旧残破不堪,就像被蚕食的树叶,没有一处是完好的。

    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可以克制地贪心一点。朋友——这层羸弱的关系尚留了罅隙,他可以蹲守在那里,霸在那里,直至人生旅途的终点。

    可是,他发现,即便自己套着拘束的枷锁,也不过是掩耳盗铃。被发现了就是被发现了,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倪冬声不开心了就是不开心了

    他周身的毒刺曝开,刺得倪冬声不自在了。

    如果当朋友这么勉强,这么为难的话,倒不如决裂……

    强颜欢笑就是蚌壳里的沙砾,变不了珍珠的那种,硌得肉疼,倒不如一刀切来得痛快。

    如果倪冬声重情一点,会为这段友情惋惜难过一阵,但只要过了那阵,就会恢复从前那样,跟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

    他就当路过一场盛大的风景,来到,看见,记录,却不带走。

    蒋逸江不知花了多大力气,克服了那个贪心的自己,总之,他说完了,力气也就用尽了。

    倪冬声一脸错愕,面对突如其来的直白,他发现自己才是一个哑巴,不善言谈,徒有其表。

    他知道自己的表演太过差强人意,让对方感到难堪了,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态度,也不知道该怎样让蒋逸江相信他的看法。

    他只能愣在原地,无话可说。

    你走吧。

    那是他离开608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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