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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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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呢,有时候对犯贱,总是后知后觉。

    倪冬声发完才觉得自己是个傻逼玩意,问个题有必要“过去”那么麻烦吗?直接拍照不方便吗?

    而且,他才看见,现在已经二十三点过半了。

    他手忙脚乱地正要撤回,蒋逸江居然回了。

    两分钟后,穿着一身睡衣的蒋逸江开了门,倪冬声卷着试卷跨进了608。

    按理说,他理所应当有种熟悉感,毕竟以前三天两头往那儿跑,去李奶奶家蹭吃蹭喝。

    可是心脏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油然生出一点紧张。

    许是太久没去了,近乡情怯似的;又许是住户变了,他头一次进新邻居的家里,还是在深夜叨扰。

    屋子重新装修过,蓝色窗帘换成了厚重的灰色,向日葵的装饰画换成了忧郁的蔷薇,桌上的果篮、杂志全不见了……

    一切经历了沧海桑田一般,而时间明明又那么短。

    恍惚间,倪冬声又觉得什么没变,沙发不是原来的沙发,却还在原来的位置。如果是下午,窗帘半开,阳光斜斜地打进来……

    他罔顾主客关系,坐在沙发上,忽然突兀地说道,“原来的住户很喜欢坐在这里看杂志……”

    “嗯。”蒋逸江看来不在乎这无礼的举动,也随着坐在沙发上。

    倪冬声的声音太小,他只听到了后面几个字眼,不过,看对方触景生情的样子,还有他们家与人相处的方式,大概也能猜出来他是在说以前的住户,并且关系还不错。

    倪冬声被他一个字叫回了魂,收拾了乱飞的情绪,这才反应过来,在新住户前这样谈老住户,似乎不太好。

    他忙不迭地展开试卷,“噢,对,瞧我这脑子,我找你问题来着,没想到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没关系,人之常情。”蒋逸江双手枕在后脑勺,往后仰躺下去。

    表情很明显吗?

    倪冬声一怔,偏头望了望蒋逸江,对方这个姿势,大概是不介意的,并且愿意倾听,于是他也往后靠去。

    “……在你之前,这里的住户是个老人,我跟虾米,噢,就我妹,我们叫她李奶奶。我们爷爷都没见过,奶奶也去得早,听我爸说,她一个人拉扯我爸长大,我爸做生意发达后,她却没能享清福了……”

    “李奶奶是个很慈祥很和善的人,对老人好像都这么形容,不过她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小时候,大人忙,她经常照顾我们,给我们做奶糕吃,就像亲的奶奶一样,所以,我跟虾米总喜欢往这边跑……”

    “后来呢?”

    “后来——”倪冬声盯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灯光太炫目了,把眼睛照湿了,看东西都不真切,“她被儿子儿媳接去市里了,走的那天,她摸着儿媳的肚子说是个龙凤胎,结果真得了对孙子孙女,子孙满堂,承欢膝下,这么长长久久幸福下去挺好的,真的挺好的,可惜……好景不长,没能寿终正寝……”

    “我想,无论她在那里,心里一定有个留给你们的位置。”蒋逸江安慰道,“你……要是想她的话,可以过来坐坐。”

    “……谢谢!”

    蒋逸江酝酿着张了张口,最终还是闭上了。

    他的奶奶,亲的,却又不亲。

    她单独住一所公寓,平时雇了个阿姨照顾她

    她也喜欢晒太阳,不过就单纯坐着,什么也不干。

    她很少说话,不喜欢与人来往,哪怕是家里人……

    蒋逸江有时想,她是也不喜欢自己的。

    他放下自己有些枕麻的手,扫了眼倪冬声,站起来,“你不是要问题吗?去我房间吧,这里不好写。”

    倪冬声豁然清醒,感性着感性着就把题给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才发现试卷都被弄皱了,于是捋了捋,免得物理老师改卷的时候皱成一字眉。

    “冰箱里有喝的,你自己拿,我去给你搬张椅子。”蒋逸江指了指冰箱的方向,接手了倪冬声的卷子,趿着拖鞋离开了客厅。

    “你喝什么?”倪冬声倒也毫不客气,在羊的地盘,薅着羊的羊毛,然后对羊尽地主之谊。

    “无所谓,拿跟你一样的就行。”

    保鲜那层一开,倪冬声感觉五雷轰顶都没这么震惊,僵住的嘴角是没救了。

    清一色的牛奶,以及清一色的速冻食品,这玩意能饱口腹之欲???

    无糖纯牛奶、高钙奶、铁锌奶……品类繁多的牛奶,琳琅满目到他简直不知该挑什么好。

    喝的,挑什么好呢?挑牛奶啊!

    在一众立如标兵的牛奶中,他终于扫到了一排特立独行的苏打水,立在牛奶后面。

    虽说都是橘子味的,也足够让他顿觉大赦,喜不自胜。

    他一手抓起两瓶苏打水,循着开的那扇门过去,“蒋江,你——”

    倪冬声眼前一亮,靠墙的位置放着,一架钢琴!

    真的没有听错……

    原来制造琴声的罪魁祸首是,蒋江。

    倪冬声脑子里冒出“罪魁祸首”这四个字,倒不是因为扰民,毕竟他也就今天听到了几十秒。

    这四个字无来由,他只是觉得惊讶,惊讶之余,又有某种事实落定的奇妙感觉,就像蒙着浓雾的秘密,只是知道它存在,却并不在意答案。忽然之间,雾就地散了,答案自己迈着脚走了过来。

    蒋逸江正巧背对着他,把一张藤椅添在书桌前,声音不大,没听见他说什么,“好了,过来坐吧。”

    倪冬声被拉回了神,一下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于是把苏打水往蒋逸江面前一搁,“你的。”

    “南都”的题不愧是难都的题,这遭瘟的题张开虎口把蒋逸江也拦住了。

    他正襟危坐地算着题,一刻钟后,稿纸废了两页。

    倪冬声没带手机,百无聊赖地一直喝苏打水,盯着排下来的板书,见他停了笔,“写完了?这么快,我都磨了一个晚上了。哎,商量个事,把你脑子分我一半成不?”

    蒋逸江无视了这番玩笑话,面目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把草纸往他手里一塞,当着他面在草纸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还没有。”

    倪冬声牙尖叼着瓶口,玩杂技似的吊起苏打水,呈奏折一般,双手把本子往蒋逸江眼前一捧,摆了个半身不遂的举案齐眉,喉咙发声道,“打扰了,您继续!”

    蒋逸江取了奏折,提笔又一头扎了进去。

    倪冬声喝完苏打水,憋不住上了通厕所,接着又无事可干,干脆替蒋逸江把他那瓶开了盖,又递到他面前。

    蒋逸江喝了一口,写写停停,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不好意思打断别人思路,倪冬声自顾自地翘起凳子,转着笔玩。

    三分钟热度后,倦意升华成了困意,他占着一隅桌子,趴了上去,“蒋江的脑子都还没解构,我倒不如直接放弃,跟这玩意较劲简直浪费时间,都能复习好多其他的东西了,捞不到好处不说,还影响睡眠……”

    倪冬声睡意正浓时,蒋逸江拿草纸拍了拍他,“哎,你是打算在这睡死过去吗——好了。”

    倪冬声一个激灵弹起来坐好,冷不丁被一个锐物硌了一下,望向蒋逸江,“什么东西要谋杀我?”

    蒋逸江透了个“你别乱怀疑人”的眼神警示。

    倪冬声一把站起来,两人往椅子一看,是个家家户户离不了的银色物件——一把钥匙。

    他出门前考虑得还挺周到,怕回去晚了,大家都睡得一塌糊涂,没人给他开门。

    钥匙应该是他刚趴下时出的意外,他脚踩在椅子的横杠上,腿斜翘得太高,裤兜又太浅,顺势漏了出去,正好扎他一屁股。

    “我家钥匙。”他把钥匙收好,重新坐下。

    两人经历了一通短暂眼神交流,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几经波折,终于一个人讲上了题,一个人听上了题。

    蒋逸江按着自己的板书,边圈边讲,倪冬声琥珀色的眼睛跟着笔尖走,十分有好学精神,听得也尤为认真。

    不过,态度是好的,过程是曲折的。

    照蒋逸江的习惯,他还是惯性地省略步骤,简写,导致某人东不明白西不明白,指点着草纸,“这到这,还有这到这,怎么得来的?”

    每次他要讲下一步的时候,就会被这么一句话截断,弄得通体不畅,十分头疼。

    亏得蒋老师耐心和人品算好,能克制住拿锅砸人脑壳的冲动。

    这题有三个小问,磕磕绊绊过了第一题,似乎有了基础,第二题走得格外顺当。

    倪冬声没有指南指北,问一大堆他觉得小儿科的问题,蒋老师相当欣慰,觉得自己育人有方。

    “懂了吗?”第二问结束的时候蒋逸江问。

    倪冬声诚恳地对上蒋老师的视线,“完全没懂!”

    原来如此,是因为根本不懂,所以连疑问都不复存在了,看似明白的当局者,实际身在浮云中,迷惑不已。

    蒋逸江撂下笔,往椅背一靠,他看起来并不困,悠闲地又喝起苏打水来。

    题中其实包含了很多超纲内容,讲下去怕是得给某人上新课,还不一定讲得明白,这样一来,估计今晚不用睡了。

    他并不打算再讲下去了,语重心长地劝慰,“你这个,嗯,歪瓜裂枣的水平,物理落下这么多,拿这种分其实没必要,把会的稳住就行。还有另外八门,别捡了芝麻丢西瓜。”

    看不起谁……

    好吧,事实如此,倪冬声对自己几斤几两还是认识得相当快的。

    这种考试技巧是普遍认知,他自己也明白。虽然蒋江这个家伙吧,说话不太好听,就当忠言逆耳利于行了。

    “我也觉得,得不偿失。”完事了,他便不再打扰蒋逸江了,收拾东西预备回去睡觉,“谢啦!”

    他转身的时候,一排黑白键闯进视野,绊住了脚步,他捡回了自己之前想问的东西,“今天晚上你弹钢琴了吗?”

    蒋逸江挪开椅子,打算送他出去,自己也好锁门。

    听到倪冬声这么问,他还以为是自己扰民了,虽说房间里装了隔音材料,“很大声?”

    “倒也不是,就我妹听见了,她跟我说我还没信,后来自己也确实听到一段,还挺好听的。”倪冬声解释完问,“我能试试吗?”

    蒋逸江用下巴抬了个“请”,意即无所谓,他倒是愿意洗耳恭听一下,倪冬声这么跳脱的一个人,弹出来会不会像猴子撒欢?

    不过,也许人在艺术性的东西面前,会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蒋逸江的视线投在了倪冬声手上,那双手很是修长,很瘦,却是带着劲道和干练的,想是经常打篮球的缘故,骨节分明,又并不凸出,很有一副钢琴标配手的样子。

    他没见过猴子像天鹅的一面,竟是有些惊讶和期待。

    美中不足的是,左手背上横亘着一条疤,从桡骨一直绵延到无名指第二个指节。

    他忽的被刺了眼,不敢再去看。

    倪冬声没有坐下,半躬着腰,试卷放在一边,手指搭在琴键上,弯起眼睛冲蒋逸江笑了一下,示意他要开始了。

    倪冬声弹琴不走寻常路,声音从琴键流出来,是一段独具特色的个人创作。

    蒋逸江的表情顿时被弹精彩了,他幡然醒悟,这曲子名曰:毫无章法,一顿乱码。

    倪冬声对乐器一类没什么接触,所以每次摸到实体,都是胸怀满腔的新鲜感,过把瘾。

    并且,没有一丁点露拙的不好意思。

    蒋逸江默默忍受了一轮噪音攻击,脑子里已经形成了一段杂乱的波形图。

    “你弹吧,我就是弹着玩,没学过钢琴。”好歹,倪冬声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把空乏音乐细胞这一点大方地掀开。

    蒋逸江还没应这邀请,倪冬声已经自觉地让开位子,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

    他坐在凳子上,直着肩背,有点无奈,不知道剧情怎么就发展过来了,“你想听什么?”

    这一问到把倪冬声问住了,说起钢琴曲名,大脑就成了未开发区,只是零碎地记得几首常听的旋律。

    仿佛受了普鲁斯特效应的蛊惑,他一眼想起什么,“就电梯里常放的那个。”

    电梯里那首钢琴曲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梦中的婚礼》,从年初开始放,一直没换过。

    时间一长,奇特化形成机械化,以至于小区居民一见到封闭电梯,脑海里就条件反射地回荡起这个旋律。

    叮——

    蒋逸江弹出了第一个音。

    慢慢的,琴声流水一样,不间断地从黑白键流出来,流进倪冬声的耳朵里。

    或许是身临其境,离原声太近的缘故,又或许是隔音板把声音都阻在了一方小屋里,他觉得那声音充斥到角角落落,包裹着他,又蔓延到了神经和细胞里,即使是浅尝辄止地听个味,即使听不懂音律中的情绪。

    他听口水歌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跟着哼唱,这会却全然没有那样的冲动,不忍打扰似的,安安静静地听着。人也被曲子泡静了,好像回到了老街小巷里,他坐在石阶上,调皮地橘斑猫蹭他的裤腿。

    他听完了,也没品出什么,当然,也不指望自己得品出什么,只是问了蒋逸江曲名是什么,顺便搬出他那一套畅行天下的夸人模式。

    不过,他觉得蒋逸江弹得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可具体又说不上来。

    他不懂钢琴,算上网络上的,也没见过什么人弹,能联想到的,也只有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喜好,评价的方向也只是依据偏好习惯,分出个好听与不好听,自然也不懂那里不一样。

    蒋逸江脸上不带情绪,手指灵活归灵活,却并不迎合琴曲。

    琴和人分得明明白白,两者之间没有沟通,仿佛只是拼技巧的稳,机械的稳,木偶线牵着走的那种稳,像是枯萎的花,半死不活。

    仙侠小说里,剑修毕生都在追求人剑合一的交流,以求达到至高境界,说不定睡梦中还会呓语,搂着剑说“咋俩谈谈”。

    蒋逸江则反其道而行之,哪怕琴成精了说“喂,你不跟我聊聊吗”,他大概会回一个“你想调查我?”然后再给自己的心门加把锁。

    他好像对这个世界不感冒,也不在乎,更不准任何人任何器物去窥视自己。哪怕有时伸出了试探的触手,也是带着犹疑和不确定的,等说不定碰到什么,心一横,又缩回去。

    夜已经很深了,小区里只有路灯不辞辛劳,无论多晚,无论你疲惫还是狼狈,它都一视同仁地,把光洒在你回家的路上。

    即便残疾了,也要做个尽职尽责的骑士。听完蒋逸江弹琴,倪冬声出了608,踩在了一闪一闪的声控灯光上。

    是的,光之所以诡异,是因为物业还没有修理它。

    正要锁门,一道力又把门撑开了,探出个跟声控灯一样诡异的脑袋,蒋逸江下意识地,差点一门板拍上去。

    脑袋顶着点上扬的尾音,“蒋老师,你帮我补了这么多课,明天请你吃食堂吧!”

    其实,倪冬声是想起了冰箱里的那些速冻食品,每天吃这种多不健康。

    “晚安,蒋江!”脑袋把门带上了。

    不是随便我说报酬吗?

    莫名其妙,蒋逸江摸了一把自己的脑袋,回到房间把钢琴盖一拨,关灯躺下了。

    反锁有点失去常态的懵,奈何发不出声,憋得要死,“喂,见色忘义的家伙,你把我忘了!”

    然而没有人理它,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小偷拜访,也许吧,它有点落寞地想。

    也许声控灯那个诡异的家伙会利用门缝,漏两个分/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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