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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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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倪冬声家在609,面对门牌号往左,穿墙而过是空气,往右是608。

    608空了好久,大概两年多了吧。门窗紧闭,阴雨的夜晚,独它黑漆漆一格,怪没人气的。

    那是李奶奶家,搬到市里和儿子儿媳住了,房子没舍得卖,她说,等黄土快埋到脖子的时候,就落叶归根,届时再回来游走一番。

    她当时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赶时髦的杂志,阳光透过落地窗,把客厅铺了个满,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奶奶,您身体这么健康,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倪冬声笑着给她剥了个橘子。

    “就是,您看您每天的运动量比我还多呢,像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似的,下回我跟您跳广场舞去,您可得教教我!”倪夏音抱着她的手臂撒了个娇。

    李奶奶乐了,接过橘子,拍了拍倪夏音的手,脸上的皱纹在笑中荡开了,“那感情好呀,到时候把你哥也拉上,我那个姐妹团不仅有小姑娘,还有小帅哥喽!”

    倪冬声记得,那天他关上门的时候,李奶奶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随后半阖着眼睛,也许是背光的缘故,竟无端看出些落寞来。

    搬家的那天,儿子放下工作,从市里下来帮忙,倪冬声和妹妹在帮着收拾。刘女士提议大家一起再吃顿饭,非要露一手,在厨房里摆弄着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儿媳挺着大肚子,坐在软座上择豆角,陪李奶奶唠嗑。

    李奶奶摸着儿媳的肚子,“照民间的说法,肚子圆的是女儿,肚子尖的是男孩,哎呀,这肚子不圆也不尖,我看啊——”李奶奶皱了一下眉,随后抚掌笑了,“准是个龙凤胎!”

    她也要有孙儿孙女了吗?

    倪冬声恍然间听到这句话,眼皮跳了一下,莫名有点难受,他看了一眼倪夏音,话还是那么多,可总觉得她有点闷。

    自打倪冬声记事起,他们是没有爷爷,也没有奶奶的。

    幼儿园时,每当放学,一般都是母亲来接他们,每次央求多吃个冰激凌,刘女士就说,不行,再吃,冰淇凌就会把肚皮撑破,破了你们明天就再也吃不了了。

    他们扒着车窗,看到好多头发黑白参半的老人,牵着豆腐块大的小孩,小孩手里举着花花绿绿的冰淇凌,从他们身边路过。那些小孩管头发短的叫爷爷,头发长的叫奶奶,爷爷奶奶对小孩说,快点在路上吃完,别让你爸你妈看见了。

    他们那时就想,有爷爷奶奶的孩子像块宝!

    虽然“李奶奶”是三个字,可好像没有什么不同。

    现在,他和妹妹早上出门的时候,不会有一个老人打开门,让他们喝杯热牛奶,也不会有人塞水煮蛋和奶糕了。

    608空荡荡的,空了快两年,地板也蒙了很厚的灰吧。

    直到半年前,李奶奶的儿子从市里回来,说母亲突发脑溢血去世了,在市里火化的。

    她最终没能落叶归根。

    是周几来着,晚自习下课回家,刘女士告知了一个号外——林叔回福安了。

    林叔林正文是李奶奶的儿子。

    刘女士说,那天他领了一个中年男子来看房,后头还跟着个跟倪冬声差不多的儿子。

    倪冬声问,什么样?

    刘女士描述说,那男的穿件黑色西装,头发向后耙梳着,却并不服帖油亮,带着几分松散,整个人显出平易与随和来,看着应该挺好相处的。

    不过那小孩一直背着,没看清脸。

    根据刘女士的描述,倪冬声有那么一秒,生出一种见过那个人的错觉。

    然后当天,林正文搬空了很多东西,全是跟李奶奶相关的,带回了市里。房子里只剩下沙发、床、空柜子之类的大物件,以及客厅电量完结的挂钟,简直空得像没人住过。

    那几天,房子又被跟新换代了一遍,装修工扛着材料“砰”了一两天,接着,搬运工又一件件往外抬东西,抬完了又往里抬东西。

    周六上午,西装男子牵着一只行李箱上了楼,身后跟着两个搬运工,抬完了最后一件东西,是个一米多高的大箱子,短袖下,搬运工手臂的青筋爆出,像是要破皮越狱。

    之后,又来了位保洁,忙活完后,西装男子出了608,门关上了。

    也是奇怪,租房没见这样大换血的。

    刘女士听林正文说,自己本来的打算,就是把李奶奶的东西搬回祁临的,以后估计不怎么回福安了。

    租客有点挑,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钱是加了,李奶奶的东西也搬走了,自己没什么意见,换新家具等于还赚了呢。

    时间的小马达终于哒到了周六傍晚,意味着福高的学生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福高门外的大道两边停着一溜白色面包车,拉成了长长的列车。司机举着牌子大喇喇地喊着地名,学生三三五五钻进去,等车厢里坐得像蒸出笼的包子,一个挨一个的时候,车子“哔”地脱节,列车自动腰斩,等着替补填充——这些基本是家远又没人接送的。

    有人接送的学生,父母多数是开小车或电瓶车的,车停在一边,人挤到门口,隔着伸缩栅栏,伸长脖子张望一众迎门而出的白色校服,凭借超常规视力识别自家孩子,隔着人山隔着人海,就已经开始招手。

    还有一种是有接接,没接拉到,我自己骑车,我自己上公交的。

    倪冬声骑着车,轻车熟路地绕开拥挤的交通,上了平安大道,到了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了一会。他的腿很长,鞋底完全平支在路面上。

    干瘪的书包今天出奇地鼓,充了氢气一般,他颠了颠,替书包在肩膀上寻了个跟舒服的位置。

    过了几十秒,自行车左拐进了一条小街,不是回家的路,回家应该直行,途径“新桥”。

    这条街叫十六米长街,也不知道是谁取的,它不长,但也远不止十六米。

    一路都是三四层的水泥建筑,阳光尚烈,反射在白墙上有点刺眼,榕树叶子也因反光,恍若缀了一冠的钻石,亮晶晶的。

    房子的一楼是一些服装店、卤煮店和两元店什么的;路边很多蔬菜摊,大爷大妈坐在矮木凳上,间或用扎了孔的矿泉水瓶给菜淋淋水;还能瞧见几个鱼摊,鱼养在水盆里,呼哧呼哧地吐着泡,这些鱼同菜市场的不同,菜市场的是从养殖鱼塘批发来的,吃的是饲料,这些鱼是从冬离河撒网捞的,几两到几斤不等,品类多样,一般以草鱼、鲫鱼、鲤鱼为主,黄蜂鱼算常见,有时还有塘角和刀鳅,汤白浓郁,香鲜味甜。

    此刻,小街里很热闹,晚高峰不少人在这里买菜,也能看见不少学生,跟在父母后面玩着手机,并不在意听西红柿几块一斤、菠菜是否涨价了。

    “全场商品两元起价,两元起价,起价两元,真正的物有所值,拿啥啥便宜,买啥啥不贵……两元起价,起价两元,随便挑,随便选,买不了房子买不了车,旅游也去不了新加坡……”

    倪冬声降慢了车速,在魔性的喇叭音中路过了一家两元店,随后在前数第七棵榕树下停了车,那是一个鱼摊,“张伯!”

    张伯是个六七十的老头,大半天的时间会在浮桥那一带打鱼,到了下午在这里支摊卖鱼。

    “是小冬啊,等一下啊!”秤鱼的老头眉须很长,足有半截手指,他抬起头来,咧嘴一笑,转头把袋子递给了一位女士,声音沙而哑,“一共二十一块五,抹个零,您给二十就行。”

    女人从钱夹里抽了两张十元,张伯接过来,“慢走啊!“

    然后,他弯腰用铁夹分类夹好,放到了一个带耳的塑料篓子里,随后在抹布上抹了把手。

    他手有很多茧子,想是常年拽渔网的结果,手背还有一颗鱼鳞痣,字面意义的,鱼鳞有很强的黏附性,经年日久,嵌进了皮肉里,寄生一般。

    “放学啦?”张伯摸了摸兜里的烟盒,又立马搡回去了,“半个多月不见,抹锅灰了?”

    “嗯。可不是差不多,军训了一周,我们那教官贼拉严,天天大太阳底下操练!”倪冬声下了车,歪头夹着一本练习,从书包里拿出了一瓶酒和一袋水果,他下午都没敢打开书包,免得被郑明秀逮住,“给您带了酒,还有一点水果。”

    “呦,茅台,张伯有口福了!”张伯眯着眼端详着瓶身,“你小子,不会偷你爸酒了吧?”

    “那能啊!我爸跑东跑西,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人,那酒放着也是放着,多浪费。我都跟我妈请示过了,她夸上次那黄蜂鱼鲜呢,我跟她说是您送的,这酒和水果是她托我带的。”倪冬声解放了脖子,拉好书包拉链,背回了背上。

    “那替我谢谢你妈了——不过以后还给我带二锅头就行,这好酒喝多了,就喝不惯劣酒了,那玩意得劲!”

    “行,下回给您带!”

    张伯把身后一个小桶的鱼倒了适量进袋子里,挂在了自行车的车把上,又装了尾无鳞的塘角,约莫两斤多,一并挂了上去。

    老规矩,倪冬声往篓子里放了二十块钱。张伯是不要他钱的,可一老一小,都是顽固,最后各退一步。

    “那我就先走了,张伯再见!”

    “行,有空去张伯家里玩,给你炸鱼吃!”

    “好嘞!”

    倪冬声薅了撑脚,上车走了,背影没在了人群里。

    越往前去,喧嚣淡去,人声仿佛隔绝到了耳膜外。

    倪冬声骑车很不老实,一会坐着,一会站着,歪歪扯扯,东摇西晃,看似路子很野,其实一直控着重心,比不倒翁还稳。

    他七拐八拐,车轮轧上了青石板,周围的景象与之前的截然不同——

    一条悠长又静谧的小巷,两侧的房子皆是青砖黛瓦,青苔油然而生,爬满了墙角。

    这是福安的老街,木制的房梁,木制的窗户,木制的电线杆,雨滴才能敲响的石板,用剃刀理发的铺子……风不急不缓地吹着,飘散着陈年的味道。

    没什么人住了,细看,有些房子破了顶,屋脊长了青草,墙皮剥落,灰砖都风化了,一条街能看见的人屈指可数。

    倪冬声知道,张伯住这。

    他把车置在巷口,拎起一袋鱼,走进了一段不长的死胡同,扯着嗓子不大不小地表演起口技,“咪咪,咪咪……”

    “喵——”一只橘斑猫不知从那儿窜了出来,竖起爪子就要去挠袋子。

    倪冬声蹲下去摸了摸它的脑袋,失笑道,“啧,急躁鬼,每次都是你最快!”

    他又唤了两声,一只黑猫从墙上一跃,轻巧地落在地上,尾巴鞭了一株狗尾草,不久后,靠在墙上的几块灰瓦后,探出了一只雪白的脑袋,四处张望一番,信步靠了过来。

    边上有块废弃的石磨,是以前用来磨豆子的,被屋檐滚落的雨磨得十分光滑,正好能当食盘,他把鱼倒在上面,三只猫嗅着腥围过去,一口叼一个,牙磨着鱼骨细细地响。

    这些都是指头大的杂鱼,没有人买,用油把骨头炸酥倒是一种吃法,不过一口咬下去全剩脆了,肉味稀薄,实在属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食物。

    不过,给猫加餐再合适不过了。

    倪冬声掀开靠墙的灰瓦,拎出一个流动食盒,从百宝箱似的书包里又掏出一袋猫粮,灌满了食盒,复归原位。

    然后他像狗仔拍明星一样,对着猫咔嚓了十几张,就拆了根阿尔卑斯,手里把玩着一根狗尾草,坐在石阶上慢慢看。

    即使是炼丹炉般的秋老虎,巷子里也像水井里镇的西瓜一样,清凉舒爽,静默不语,蝉鸣也很远很远。

    他的眼睛是浅浅的琥珀色,巷子里很容易产生丁达尔效应,一束光打过来,眸子的色泽几乎是玲珑剔透的,衬得人格外安静,他不说话的时候,那点扬起的跳脱就收敛入丹田。他沉在自己的世界里,像尊世俗又超脱的无名佛。

    喵帮吃饱喝足,顺溜得不行,张开大口,撩起尖牙一扬,粉色的小舌头舔了舔爪子,然后就黏到了倪冬声脚边,下巴一抬,要求来个饭后按摩伺候。

    他睫毛一闪,心甘情愿当起了小弟,手法娴熟地撸着猫。

    喵帮呼噜呼噜了一阵,十分满意,下了宵禁,打发送客。

    太阳早没了影,天色蒙了一层灰。他驾车就熟地出了巷子,俯冲下一个长长的斜坡,驶上浮桥。

    浮桥建于上世纪,底座是二十多条钢木相杂的船,上面铺设木板,三米左右宽,用铁索连接,一头固定在水泥墩上,一头固定在一棵合抱粗的古樟树干上。

    倪冬声小时候野得很,经常在浮桥和老街这块撒泼打滚。鞋拎在手里,光着小脚丫,从浮桥这头,跑到那头,把木板踩得咚咚响。跑累了,就坐在桥上,腿伸到冬离河里,一前一后地晃,水花闹了河面一脸。

    到了冬天就不能玩水了,太冰,他就爬到那棵古樟树上,那时候个子不高,人又小一只,只能够到最下面的树杈,那个枝杈是真的矮,只有一米多高,一勾就吊上去了。

    不过,小倪冬声并不在意,他把那里当作河岸的高塔,自己是水位监测员,小手抵在额前,面朝河流瞭望一番,而且,监测的时候必须站起来,还得有口号,口号是他陪刘女士看电视时学来的,“职业不论贵贱,坚守即是崇高!”

    直到一只猫的出现,他开始怀疑自己渎职了。

    一天,他“上班”的时候,头顶突然“喵”的一声,他抬头一看,圆洞洞的光影错杂了一片,枝叶摇晃间,一只大橘猫坐于高处,睥睨无双。

    那声“喵”仿佛在说,“那么低,算个屁的水位监测员!”

    小倪冬声受到了嘲讽,不过毫不气馁,反而虚心求教,认了猫做模范大哥。

    橘猫灵活地下了树,进了老街,拐到了死胡同,小倪冬声就跟了过去。

    他喜欢毛绒绒的小动物,尤其是猫,刘女士却不喜欢猫猫狗狗把毛弄得到处都是,家里不让养,所以他每次见到流浪猫都走不动路。

    猫在睡大懒觉,小倪冬声想让大猫理理自己,于是上贡了火腿肠,但猫依旧不让人碰。

    “小鬼,你家大人呢?跑这干嘛?”

    小倪冬声腾一下站起来,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当他回头,看见了一个须眉又长又白的小老头,顿时不害怕了,他一直觉得寿星一样的老人都不凶,于是嘟嘴道,“我爱干嘛就干嘛,你又来干嘛?”

    老人没答他的话,就着石阶坐下,“小鬼,猫不爱吃那个,化工成分太多!”

    小倪冬声立马反驳,“它都吃了,怎么不爱?”

    这小孩眉清目秀,古灵精怪的,老人好久没见这么好玩的小东西了,便有心逗他,“可不是最爱的啊,那它怎么不给你摸,你猜猜猫最喜欢吃什么?”

    “老鼠啊!”

    “错,再猜一次!”

    “怎么就错啦,不然汤姆老抓杰瑞干什么!”

    “可汤姆抓了那么多次,怎么一次没吃?”

    “因为,因为他们是朋友呗!”小倪冬声本想卖弄一下,没想到这老头还看过《猫和老鼠》,登时惊了,但装着没表现出来,“……那你说它最喜欢吃啥?”

    老人晃了晃手里拎的袋子,一颗鱼鳞痣浮在手背上,“当然是小鱼啦!”

    “我不信!”

    老人在石磨上放上几条小鱼,猫屁颠屁颠地挪过去,大快朵颐,与此同时,老人上手顺猫,猫都没躲一下。

    小倪冬声心里连连称奇,“这猫是你喂的?”

    “可不是。”

    “我能摸吗?”

    老人也起模画样地抚了下眉,装作考虑,“勉强给你试试!”

    小倪冬声第一次撸上了猫,在老街的死胡同。

    “它有名字吗?”

    “有啊,叫猫。”

    “我想叫它长官,可以吗?”

    “叫什么都行。”

    由于刘女士不喜欢猫,倪冬声瞒了好多好多年,瞒到长官去世,瞒到死胡同又来了三只小猫,瞒到老街越来越老,瞒到浮桥上走的人越来越少。

    自从福安双子桥——福安大桥和福安新桥建成后,浮桥就废弃了,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临着的那条老街也衰败下去。

    夜晚,双子桥高高挂起,灯火通明,车流不息,碎光洒在河面上,浮桥就会显得格外低,格外暗,跟没踪没影似的,只有白天,才能看见一条直线横在江面。

    倪冬声连人带车的重力加在上面,所过之处,惊动了河水,轻微的水纹漾开。

    木板在岁月的河里有些朽了,很多地方坑坑洼洼,车轮有些巅,但无伤大雅,这点响动就像小猫的爪子挠一下,激不起河神的恼怒。

    对岸里圈栽了杨柳和桂花,往外是大理石栏和柏油路。

    河面投出静中有动的影子,不远处有两个老人,收着鱼竿和小马扎,笑得像老小孩,一看就知道收获颇丰;岸边有几个人在散步,缓慢而悠闲,一条金毛拖着松垮垮的牵引绳,好奇地咬一朵野花,主人家也不怕丢了……

    他过了浮桥,顺着河岸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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