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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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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来话少,妈妈也问不出多少东西来,只觉得这小伙子看起来高高壮壮,是老实人的样貌。

    吴月枯坐着尴尬,妈妈陪坐也尴尬,徐来面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吴月估计他也蛮煎熬。

    她主动开口说道:“姆妈,我带徐来到地里去走走吧。”

    妈妈忙说:“哦,好个好个。”

    吴月赶紧带着徐来溜之大吉,两人牵着手从家里出去,顶着半下午的太阳走上乡间小路。

    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热气,草叶摇曳,野猫窜动,旱田里种的是瓜果蔬菜,家家户户都把土壤伺候得肥沃丰饶,也有几条田埂之上搭建了大棚,只是不太见农人在其中忙碌。

    脚下土路坎坷,徐来怕吴月又伤到脚,手虚虚扶在她腰后。

    “那边,”吴月突然伸手,遥遥一指,“那边就是我家的田。”

    徐来放眼看去,看见菜地里菜叶兴盛,将要收割。

    “我爸爸很会种菜。”吴月颇有点自豪,想要在菜地里寻找爸爸的身影,却迟迟没有见到,“诶,我爸呢?”

    徐来说:“可能在棚里?”

    吴月家有两个大棚,钢条搭的架子,半透明的塑料油膜盖在上头,把棚子里面笼罩成蒸笼。

    “怎么会在这么热的时候进棚子呢?”她想得奇怪。

    上周给妈妈打电话时,她还问起过家里的大棚。妈妈说等这一茬菜种好之后,爸爸就会把塑料油膜撕掉了,那一批菜难道还没收割吗?

    吴月不太确定,快走几步近了大棚。撩开棚口的油膜入口,一阵热浪淹来,瞬时间带来晕眩感。

    她朝里头看了眼,没看见爸爸,只看见空空的田地,有土壤被翻开的痕迹。

    “月囡?”

    爸爸的声音突然在身后不远处出现,吴月转头看去,看见爸爸搬着一把梯子,从田的另一边走来。

    “爸爸!”吴月挥手喊道,“这么热的天,你还上地里来啊?”

    爸爸抬了抬手里的梯子:“拆大棚膜呀。还要弄点菜回去炒炒。”

    女儿来了,最最新鲜的菜肯定要安排上。

    爸爸的眼睛没吴月那么好,自己女儿的模样能远远认出来,也能看见女儿身边有个人。但只有走近了,才能看清这人是个魁梧的大汉,手还和自己女儿牵在一起。

    牵着月囡的手,估计是月囡的男朋友。可月囡怎么说也不说一声,就把男朋友带回家来了。

    “月囡,这个是?”爸爸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吴月微微笑:“爸爸,这是徐来。”

    “徐来…你好”爸爸在一旁放下梯子,伸出右手,看见自己手上有点泥巴,就先朝裤子上猛地蹭了蹭,再和徐来相握。

    “叔叔好。”徐来道。

    当然,仅仅一个握手并不能舒缓爸爸紧皱的眉头。他趁机上下扫描着徐来,仔细看看他的人样。个子高,块头大,头发短短的,肤色偏黑,有点像是地里种田的。只是种田的少见这么壮硕的体格,也少见在这种天气还穿长袖的穿搭。

    爸爸不是个会说话的人,在地里辛苦了大半辈子,天天与田土打交道,对于汉子们的评价方式也很简单:种田有力气的就是好汉,那些孱孱弱弱的小后生配不上他辛苦种田才养出来的囡囡。

    这么看了徐来几眼,眉头松了些。

    吴月适时插一句:“爸爸,你现在要拆膜吗?怎么不到晚上来弄?”

    “夜里凉,刚好翻土。”

    “那…我跟徐来帮你来弄吧?”

    爸爸转而看向徐来:“小伙子,你会吗?”

    徐来点头:“会的。”

    吴月虽然毛遂自荐,但最终动手的并不是她,而是爸爸和徐来。

    她什么农活都不会,对于拆膜这种事更是一窍不通。靠近大棚处能把人热出痱子来,两个男人也都不许她过来帮忙。

    徐来个子高,他站到梯子上去拆大棚顶上的。爸爸矮一些,就在梯子边拆底下的。

    油膜看起来薄,真拆到手里时却也烫人。如果把它卷成一团砸人,能砸出一片红印子来。

    爸爸在梯子边屡屡抬头,看看徐来的手脚利不利索。年轻小伙子身体好,爬上爬下都没有问题,手劲也大,油膜一撕就起来了,不像他要拉扯半天,最终还得用上滑石粉。

    吴月蹲在旁边阴凉处,看着两人劳动,觉得徐来和爸爸莫名很有默契。上边的拆完,爸爸便伸手拉过来接住,把膜弄到边上不碍手碍脚的地方去。

    她想,应该把这个场景画下来的。

    可惜没带画笔,那便先拍一张,之后再画吧。

    手机的相机软件模拟真正的相机快门,卡擦一声,画面定格下来。

    天很蓝,云很白,山是翠绿色的,云叠在上面半藏半显,像雪山。“雪山”下的坡一直连到漫漫的田野,田垄凸起一脉脉,生机孕育其上。

    画面下方的小小一块属于蔬菜大棚、两个男人和一把梯子。棚上的男人正拿着一块刚拆下来的膜,俯身递给棚下的男人。

    两只粗糙的手之间传递一块油滑的布,日头烈烈地照在手背上。

    吴月放下手机,让自己的肉眼也能记住这一幕。

    这一幕,也让她突然想起大一那年,她画的一幅画。

    刚上大学的那一年,吴月并不适应新的环境。

    她出生自一个县级市,从小在农村长大,虽然浣江的农村人也都富裕,可毕竟不是城市。这里家家户户都住独栋小楼,但终究也见不着什么五光十色灯红酒绿。

    她起初天真地以为,大学班里的同学多数也跟她从前的同学一样,经济上小康,专业上有点美术天赋,美好前程正待开启。

    可第一次班会之后,她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班会上选出来的班长来自于上海,早在十五岁就在寸土寸金的展览馆开过个人画展,手机里多的是与当代著名画家们的合影。团支书则来自于北京,介绍自己时并不说自己有多少作品,而是详细地陈述了从小到大所获的荣誉。什么市三好学生,什么区团员领誓人,还到人民大会堂唱过歌。

    不仅是班长和团支书,教室里藏龙卧虎不少,一个个的履历拿出来都能独当一面。

    唯独吴月,坐在教室最角落里,听着台上人的自我介绍,深深地感到惶恐与疑惑。

    她在想,这么牛逼的人,怎么会和她一个大学呢?

    她的起跑线,原来比别人低这么多。

    惶惑持续了半个学期,直到艺术学院要举办一次美术专业作品展览。

    展览面向全校,算不上大型展览,但也算是给这批热爱画画的人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展览一共需要十几幅作品,大一到大四,四个年级的美术专业的学生都可以递交自己的画。老师们会优中择优,挑出最好的作品。

    班上的同学兴致勃勃要报名,纷纷把手头最最得意的作品呈交上去。团支书给大家泼冷水,说历届秋季展览,几乎就没有选中过大一新生的作品。大家都是艺考刚上来,集训风格的作品不会被喜欢,总得到大学洗一洗应试的气息,才能画出自己的灵魂来。

    同学们热情被浇灭大半。

    不过团支书说的话并没有传到吴月这儿。她跟同班同学的走动少,消息也不灵通些。偶尔班长组织班会,她也找了借口推脱不去。当大家早已交了作品时,她还在操场的看台上呆呆望着月亮,想要寻一寻作画的灵感。

    那周五的晚上,暴雨,她坐着大巴车回到浣江市。大巴上昏黄的灯光暗淡,前挡风玻璃的雨刮器嘎嘎作响,噪音吵闹无比。坐在吴月前面的大叔正在熟睡,没关上的窗户胡乱地打进来雨滴,把大叔盖在身上的薄外套淋得滥湿。吴月试着从窗边缝里伸手过去,帮大叔关上窗户,奈何大叔是靠着窗睡的,她也实在不敢唐突地行动。

    反正车也快开到客运中心了,她最终决定不管闲事,端坐在自己位置上,扭头看着窗外。窗上都是斜飞的小水珠,扰乱她的视线,对于外界的观察并不清晰。

    路上的车和行人都不多,绿化带里的树枝叶凌乱,红绿灯路口,彩色的灯光被雨幕弥散,扩出一片虚影。

    她隐约看见一个行人,手上拎了两个塑料袋,在风雨里穿行。那人的背影宽阔,步子大而稳健,个子好像很高。整个浣江市的一切都被雨浸泡着,偏偏那人像一个没事人,没有打伞,也没有走在树下,只是在无人的路上一个人独行。

    联想的链条太长,一个在雨里独行的人,让她想起自己的父亲。小时候有一回下暴雨,父亲披着一件雨衣,也是以这样高大无畏的形象,跑去菜地里抢收蔬菜。

    这一趟回家本就是为了画展来找找灵感的,联想已经触及了回忆,灵感就在回忆中爆发。

    回到江吴村后,第二天天晴,她搬了小凳,带了画具,在田地里作画。画的内容朴素极了,蓝天,白云,田地,野狗,农人。

    那一幅画,成为了整个班唯一一幅被选进画展的作品。

    老师们评价,说她的画里有宁静的力量。

    后来艺术学院每一年都办画展,她的那副画,几乎从来没有被撤下来过。

    多年不曾画过江吴村的田地了,今朝带着徐来过来,倒是让吴月又萌生画画乡土的念头。

    当年的那幅画并没有画爸爸,如今新想画的这一幅,她想,一定要把徐来和爸爸都画进去。

    宁静的力量,不止她的画中有,她在他们身上也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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