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拼图
吴月推开超市的门，就看见徐来倚在外墙边。
他在等待着什么。
吴月出来了，他便不倚在那儿，朝着路口的方向走去。
吴月快步跟到他的身边。
之前与徐来同行时，他知道她步子比自己小，就会特地放慢速度。
但现在不知怎么了，他不再控制自己的速度。
吴月跟在他身后，几乎要小跑。
可纵是这样，她也没有出声说什么。手上拿着一瓶止痒的花露水，和收银员给她的小票，在他身后追着。
到了红绿灯路口，红灯下，终于齐平。
陈放言骑着摩托车，也来到了路口。
他朝着吴月摘下了头盔，发现她不理自己，便吹了声口哨。
“师姐，那我先走了！”
他要转弯，吴月与徐来则是直行。转弯的灯是绿的，他没必要在这里白等。
吴月敷衍道：“再见。”
陈放言咧嘴笑道：“师姐，我说的事，你考虑一下哦！”
吴月便不理他，徐来反倒看了那摩托车一眼。
等绿灯亮了，吴月以为徐来又会走得很快，但是他并没有。
这一次，他只走在她身前两步处，慢慢地领着路。
走过了路口，又走到了公园外。
他转头看了吴月一眼，见到吴月目光平静地看着他，便走进了公园。
吴月始终跟在他身边，跟着他上了台阶，又跟着他坐下了。
不过与之前都不一样，这一回，两人之间的距离被她压缩到了半米。
徐来手上有两瓶酒，又是洋酒，吴月依旧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跟之前那个55度的苦艾酒不一样，她也不晓得这个度数高不高。
徐来拆开一瓶，递向吴月。
“我会喝醉吗？”吴月问他。
徐来便说：“不会。”
他会看着她喝的，感觉她差不多了，就会制止她。
上一回她喝苦艾酒，他就差不多搞清楚她的酒量了。
吴月便大大方方地接过，对着嘴抿了一口。
“比上次的甜。”她评价道。
徐来便不言语了，给自己也拆开一瓶，一喝一大口。
今天看不到月亮。
吴月的天文地理都不行，她不晓得这个点的月亮该升到哪里。只觉得晴天也不见月亮，真是件太不浪漫的事。
她喝了两口酒，然后把酒瓶放在一旁，远远望着外边的马路。
有路人走过，也有车辆开过。
她在看行人，而徐来在看她。
无论他怎么看，都觉得她还是个很年轻的姑娘。如果不知道她是个老师，单让他看的话，他会以为她还是个高中生。衣着打扮虽然不似高中生青春了，但眉眼不会骗人。她的眉眼中，潜藏着天真和稚气，像个不曾走出象牙塔的学生。
但他又见过她那副饱经风霜的神态。像是被无聊繁琐的生活和工作抽去了筋骨，再也没有孩子般的童趣。
她就在这样的矛盾之中转换，偶尔年轻，偶尔沧桑。
不过大多数时候，她的年轻和沧桑都被掩盖在她沉默的外壳之下。她可以很久很久都不说一句话，可以和他一起保持沉默。
当吴月转过头时，他本可以错开目光，但却没有这样做。
他看着她，然后摘下了自己的戒指。
她错愕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他知道自己认识这枚戒指！
在戒指这件事上，他和她都拥有准确的直觉。
徐来将戒指放到了她的手里，然后抓起酒瓶子，猛往自己嘴中灌下一口。仰起的脖颈之中，喉结在上下翻滚，就像他在诉说。
他仰面看着天，声音低沉到再远二十公分就听不见了：“戒指不代表任何事。你上次说过，我和你是一样的。”
上一次吴月在这里醉酒时，曾经抱怨过她的生活。
没有喜欢，没有朋友，没有勇气，没有动力，什么都没有。她说做人很难很难，一直都很累。
都是她醉酒后的倾吐。
然后她说，她觉得她和她是一样的。
徐来说，戒指不代表任何事。
吴月将戒指拿在手里，正反翻看。她的判断没有错，这枚戒指，的确就是那个纪念品。
在戒指的里侧，还刻着“lune”一词。和他手臂上的刺青一样，是月亮的意思。
她将戒指还给他，随后低下了头。
“你说错了。戒指代表了你的过去。”
“你想知道吗？”
“什么？”
徐来朝着天，微微笑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来，用一种冷静到有些诡谲的目光看向吴月。双唇启合，说出四个字——“我的过去。”
他的过去……吴月从看到戒指开始，就一直在迷茫。
她默然良久。
徐来却又追问：“你为什么说，不知道我是谁？”
“你听到了？”
“嗯。”
徐来的目光一直锁在吴月身上，想要通过一双眼睛看到她的心。
但吴月的心，在对待他的时候，一直都是敞亮着的。
她不再沉默，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声音虽然不响，但语气肯定，缓缓道来：“因为你的过去，跟我猜测的不一样。我不想把我的想象，过于自我地加在你身上。我所认识的你，是我想象的你。现在想象破灭了，我就不认识你了。”
“……”
徐来被她简单的话语怔住。一直以为她不爱说话，没想到真要说时，口才也能够清晰明朗。
他当然听懂了她的话，可因一时心情复杂，还是沉默了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的静默，他最终问出一句：“你想认识我吗？”
吴月点点头。
如果她不想的话，就不会从超市出来之后，就跟着他来到了这里，还喝他给的酒。
徐来笑了，笑容在他的脸上很短暂地停留，转瞬即逝，但仍然被吴月的好眼睛给瞥见。
他终于挪走了那穷追不舍的目光，再次看向了天空。声音有点无奈，也夹杂着一些自嘲：“介绍自己，不知道要从何说起了。”
吴月问：“从前没说过吗？”
“嗯。”
“那……”吴月也仰头，看向今夜空无一物的穹顶。
黑是深邃的，一眼望不到边际，也不知一眼望到的地方究竟属于宇宙的哪里。也许目光穿过星海时，会与b612小行星上的小王子擦肩而过，谁知道呢。
她说，“那，就不用说了。不如给我一点线索，然后我顺着线索，问你问题。你回答是或不是。每个问题都像是一片碎片，就让我把你的过去，用拼图一样拼起来，好吗？”
徐来嘴角微微勾起：“这么艺术。”
他虽然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
吴月已经坐正，准备与他玩这场拼图游戏。
即使他迟迟不动，她也相信，他一定是同意的。
果不其然，在他大约沉静了三分钟后，终于不再看向黑洞一样的天。他扭动着松了松脖颈，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余光瞥向好奇中的吴月，撩开了自己衣裳的下摆。
壮实的体肤不再有上衣包裹，精壮有力的肌肉展现出他常年锻炼的力量感。
他的动作至此为止，并不把整件衣服都脱下来，只是露出了腹部。
吴月喜欢力量感，但他的身体其实并不完美：有一个约两枚硬币大小，微微向下凹陷，颜色呈出棕褐色的疤痕横亘在他的左腹部，旧肉与新肉交界处的不平整使得整片肌肤都显得狰狞。
她咽了口口水，眼睛中写满了不可置信。
她的不可置信，让徐来也意外。这小姑娘，不仅认识戒指，连这个疤都认识么？
“问吧。”他说，“把你的拼图拼起来。”
吴月便不打哑迷，直问：“这是枪伤？”
还真认识。徐来毫无保留：“是。”
“我能摸一下吗？”
徐来看了眼她的手。这是一双画画的手，手指细长白净，指甲修出了漂亮的圆弧。
光是听她这样问，他都觉得疤痕处有些麻痒。
而当吴月那双手真的触碰到他的肌肤时，皮肤上酥麻的触感一阵阵袭来，比他预料中的感受更加强烈、真实。那是曾经差点夺走他的命的伤疤，如今有一双手温柔地覆盖其上。
他看向吴月的目光不自觉得沉了沉，呼吸也略微粗重。
吴月从前学画画时，有一阵子特地学了各种类型的伤疤的画法。
刀伤，烧伤，枪伤，什么伤疤是什么模样，她大概都有些印象。
对于枪伤，她以为自己这辈子估计是没机会看到一次了，没想到今天不仅看到，还摸上了手。
然而徐来这个伤疤对于她的意义也不止如此。
她对于徐来曾经的身份，也有了更多的猜测。
手不曾离开他的身体，她抬起眼眸，接着问道：“你在法国生活过？”
徐来对她的这个问题同样感到诧异，并再一次深觉她有一颗敏感的心。
依然不对她有隐瞒，他点头：“对。”
“你当过兵？”
“对。”
“……”吴月终于明白了。
她终于知道徐来是谁，以及曾经是谁了。
多亏了从前对于动漫与小说的关注，让吴月在得知了这些信息之后，对于他的身份，终于有了一个还算准确的判断。
从发现戒指到现在，全都搞了个清楚，前后不过几个小时。但她觉得，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包裹着他的那层雾散尽，她终于看清了他最真实的模样。
有个伤疤，有段过去。她知道，那是一段不适合回忆的经历。
所以，就在这个瞬间，她决定不再纠结于徐来的过去。
就像昨天在江边说的一样，要是徐来掉下去了，她一定会去把他救出来，无论在哪里。
她打开了他回忆的阀门，那就要亲手帮他关上。不然那些点滴的片段就会化身洪水猛兽，冲破当下的宁静。
吴月自认自己绝没有帮人做心理咨询的本领，所以这种时候，她的沉默代表的，一是她明白了，二是她不想再问了。
没必要对于曾经的是非因果刨根究底，知道了个大概，就已经差不多了。
可当她轻轻把手挪离了徐来的腹部，手腕却被他一把抓过。
他的力气很大，一用力，就将吴月整个人拽到了自己身前。
磅礴的热气打在吴月耳边，是他问：“你的拼图，拼完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