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烈醉
徐来的酒还有两个满瓶。
他拿起一瓶,本打算递给她,却又犹豫了。
“我付钱的,或者下次还你一瓶。”吴月又道。
“这酒…有点烈。”徐来沉厚的声音在吴月身边响起,又告诉她:“你不一定吃得消。”
“多少度?”
“五十五。”
吴月愣了。她会喝酒,酒量也不错,但五十五度的酒,她还真不一定就能喝这么一大瓶。
看了看徐来手边的一个空瓶,和他手上那个一模一样,也就是她上一次看到他在这里所喝的洋酒。
所以,五十五度的酒,他已经喝完了这么一瓶,然后还这么坦然无事的模样吗?
“能喝吗?”徐来又问。
吴月抿抿唇,随即点点头。
这里离家不远,她相信自己只要控制好所喝的量,就一定能自己回家去的。
心中有太多的事,恰好碰上了一瓶烈酒。这是缘分,要珍惜缘分。
徐来帮她开瓶,又将酒递给她。
两米的距离不够吴月伸长手臂去够,她小小站立,挪进了些许距离又坐下。
手下接过了洋酒瓶,满当当的法文一个字都看不懂,只能看懂700ml的容量标注。
“谢谢你。”吴月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他却不回应这份感激,只是抬头仰望着天空。
就如他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看着月亮,看着天。
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喝酒。
吴月将手中的炒河粉盖上盖子,放到一边。
洋酒的苦艾味缓缓入鼻,吴月轻抿了一口,而徐来则给他自己又开了一瓶酒。
醇香回荡,即使吴月不怎么懂酒,也明白这味道非比寻常。她不常喝洋酒,一口下去只觉得不像土烧那样辣喉咙,也没有灼伤咽喉的感觉,反倒有几分清淡。
翠绿色的酒液神秘又晶莹,迷惑了她的知觉。
她以为五十五度只是说说的。这样的口感,让她放松了对此的警惕。
又是一大口,浅浅在嘴里过了味道,便吞下。
她也仰起头,看着月亮。
手机的消息通知不停地响,她有些不耐烦地掀开,看到消息都来自于陈放言。小伙子不知在发什么疯。她不耐烦地开了静音,又把手机盖在地上。
再次抬头时,看见徐来正在看着她。
目光干净又简单,只是一双眼睛,在看向另一双眼睛。
吴月直视回去。
这个距离,足够她在他眼睛里找到自己。没有什么光芒,什么都很普通的自己,生活在一个县级市,二十来岁了还要拿爸妈的辛苦钱的自己。每天被起床和人际交往折磨,总是过得浑浑噩噩的自己。
他的瞳仁里装着一整个她,属于她的一切都被浓缩,呈现在那一点空间之中。
她不敢再看下去,于是转回了头,又看向天。
又是一滴泪滚下,有些尴尬,也有些无奈。吴月只好再一次喝下一大口酒。
这一口喝得急促,苦艾的清苦在喉头滚动,激得她浑身微微颤抖了一阵。
两人一同仰头,一边看着天,一边喝着酒。
忽而,吴月感觉自己听到了梁博的乐声。
她以为声音从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传来,可是打开手机,却发现自己早就把音乐软件关闭了。
乐声没有来由,反倒更添了一丝浪漫的虚渺感。
原来是幻觉。
她跟随着幻觉中的音乐,轻柔地左右摇晃着自己的身体。
轻哼出声,就像真的在听音乐。
“我们奔跑着在这条路的中间
我们哭泣着在这条路的两端
每当黄昏阳光把所有都渲染
我看到夜的黑暗
晚风吹过金色沙滩海边的晚宴
那种味道现在还不习惯
拉斯维加斯往返的路上我看见
这里无人烟无人烟”
伴随着律动和乐声,吴月又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酒。
徐来放下自己的酒瓶,侧过身注视着她。
从来都文文静静的女孩儿,第一次展露出这样畅快的姿态。她在小声地歌唱,在旁若无人地晃动,又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绿色的苦艾酒从瓶口流出,滑进她的口腔。
她的身上,忽然有了黄昏的颜色。轻薄的淡漠和浓烈的艳丽合而为一,像是英吉利海峡的日暮。
“徐来?”
他听见她那喝下苦艾酒的口中,呼唤出他的名字。
“嗯?”
“徐来。”吴月放下酒瓶,双手撑在身后,高高地仰起脖颈,舒展地望向穹顶。
那里是一片深深的漆黑,只有一两颗星点缀,不再见其他的光明之处。
徐来静静地看着她,等她说话。
“你说是做人累,还是做星星累?”吴月后撑着身体,脑袋却偏转,看向了徐来。
他的衣着给她的感觉永远都是简单而有力量,此时此刻也不例外。
徐来叹气,并不给出他自己的答案。
吴月的两行泪挂了下来,呆滞地望着他,声音有气无力:“做人,因为自己不能发光而累。做星星,又会因为时刻都要发光而累。好难,好难。”
徐来认真地听着她说话,听出了她的酒意,再一次深深叹气。
酒后吐真言,她是在说真心话呢。
这个每天都要买他的冰淇淋吃的吴老师,在向他诉说自己的辛苦。
他不曾做过这种细腻情感的倾听者,却在晚风与酒精之中,愿意聆听她。
“星星爆炸,变成碎末,落到地球上变成人。所以从始至终都是累的,辛苦的,对吗?”
吴月的眼神中难掩对于生活的疲倦,但更多的,是被苦艾酒唤醒的那些内心深处的怅然与迷惘。
“一天又一天,没有变数,安逸又体面……不画画了,没有喜欢,没有朋友,没有勇气,没有动力。”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她再一次抓起酒瓶,发泄似地喝下满满两口。
泪水被苦味逼迫而涌出,一开始掩藏在清苦里的烈性已经化作了野马,在吴月的腹胃中翻腾。
“徐来,我感觉你和我一样。”
她望着徐来,眼神中莫名多了些自己都不明白的深情款款,在看他,也在看他瞳孔中的自己。
酒精让她说了太多的话,也不太冷静。
越来越浓厚的迷糊感使得她残存的理智正在提醒自己,糟糕了,喝多了,不能再喝了。
这酒五十五度,还真不是盖的。
她想捂一捂头,却忘了自己的两手都撑在身后,支撑着自己的重心。双臂一撤走,上半身便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
好在还没有醉得失去理智,腰部的力量避免了她的后脑勺磕在地上。可倒都倒下了,便也不想再起来。她就如此静静地躺着,任由泪在她脸上徘徊,任由飞鸟从头顶飞过。
“徐来,躺下吧。”
吴月轻声地说。
她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只有自己能听见。
她以为徐来没有听见,因为十秒过去,二十秒过去,都只是沉默地凝滞,没有一点动静。
闭上眼睛后,却听见身旁有人躺下的声音。
“好。”
吴月一时分不清,醇厚的究竟是口中回味的苦艾酒,还是徐来那低沉的嗓音。
这样静静地闭着眼,躺着。
星月流转,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吴月入睡,浅浅地做了个梦,梦很乱,醒来时什么都忘了。
再次睁眼时,天黑得彻底。公园里早已没有了孩童们奔闹的声音,街道上也不再有车流与喇叭。偶尔有一辆晚行的夜车,悄然过去,不留下去向的痕迹。
她捂着脑袋坐起来,在路灯下看清手表上的时间,刚过十一点半。
在这里躺了快三个小时。
头疼,胃也有些难受,但头脑却逐渐清醒过来。她想起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头疼了。
转头去看,看见坐在台阶上,仍然望着夜空的徐来。
如她来前一样,只是坐在这里,只是望着天,没有言语也没有动作。
他的身边有三个酒瓶,显然,他不仅喝完了他自己的两瓶,也把吴月这一瓶中所剩的一半给喝光了。
吴月看着他。
只有在酒劲下,她才会有和一个完全不熟的人说很多话的勇气。当酒劲过去,她心中更多的是对于刚才的自己的尴尬,以及对于徐来的佩服。
自己只喝了这么半瓶,就醉得胡言乱语了。
可他喝了这么多,却一点儿事都没有。
或者说,却不把酒意外露出来。
她撑了撑地,站起来。
明天还要上班,现在她应该回家洗漱睡觉了。如果迟到可就糟糕。
徐来收回他投向天空的目光,转而看见她。
“我走了。”吴月小声地说,“谢谢……再见。”
她拿起地上装炒河粉的袋子,又把手机装进兜里,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
徐来喝尽酒瓶里的最后一口酒,看着她下台阶,跟在她身后十五步。
他本该早就走了,还待在这里,无非是吴月醉得在他这个陌生人面前睡着了。
一点防备也没有,仰天闭眼就入眠,像晒太阳时的猫。
他若是早早就走了,那沉睡的猫儿便会落单。
她喝的是他的酒,她的醉也与他有关,莫名多了一层牵挂。徐来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有牵挂的感觉了,这是一种束缚,却更像一种自由。
将他束缚在此,也让他能更自由地看向那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