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台阶
吴月推了一辆小推车,走进了超市。
广播中正放着一年四季都不会暂停的刘德华版《恭喜发财》和草蜢的《宝贝对不起》,让吴月一时恍惚了今夕是何年。
生鲜区里总是充斥着一股泥土的味道,空中总是雾蒙蒙一片,是超市员工定期来撒在蔬菜上的水雾。
她要买的菜很多,但一时列举不完,也数不过来到底有几个,只好先从卷轴的塑料袋里撕下五个袋子。先买土豆,三颗大土豆就把袋子塞满了。再是青菜,白菜,和芦笋。上一回来超市时,还没有见着芦笋,没想到这时候竟然有了。
看了眼价格,三十块一斤。因为没有比较,所以不知道是贵还是便宜。但吴月因为看见它们就莫名开始分泌唾沫,还是挑了一捆看上去最翠绿的放进袋子里头。
芦笋太长,袋子没办法包容它们的全部。吴月只能把手头最后一个袋子再套了上去,让两个袋子包容这些肆意生长的农作物。
去称菜的路上,看见了很漂亮很红的番茄,突然想起家里还有两颗捡来的鸡蛋,想明天做一个番茄蛋花汤来吃。看一了眼推车,发现已经没有塑料袋了。
取塑料袋的卷轴那里,有个穿绿马甲的超市员工正站在一旁。
算了,吴月叹出一口气,还是不要去拿了。不吃就不吃吧。
挑了盒看上去最新鲜的猪肉,没想到上头贴的标签显示三十五元,吴月赶紧把它放下,换成了小一号的肉。
她一天工资才几块钱,哪有钱吃三十五一块的猪肉。
也是怪了,人家那些外卖和快餐店里的猪肉明明都那么便宜,怎么超市里的猪肉原材料会这么贵呢?难道外卖都不赚钱?
肉摊之后,就是卖水果的地方。
吴月喜欢水果,但不喜欢洗水果,也不喜欢削皮,开壳。上大学时,大学里头有一家水果捞的店,她每天的水果摄入都来自于处理好的捞起来就能吃的水果。独居之后,买水果的次数直线下降,因为处理水果实在太麻烦。
如果是橙子、橘子这样拨开就能吃的倒还好。吴月推着车走过,放慢了脚步,四处看着有没有特别眼馋的。
没想到在角落里,看到了一排西瓜。
这才几月份呢,居然有了大夏天必备的西瓜。她意外极了,推着车赶到了西瓜边上,确保自己不是眼睛花了。
绿油油的,吴月伸出手指咚咚敲了两下。其实她并不会听西瓜的声音,但好像敲两下就是买西瓜时必备的仪式感。标价牌上写着800元/500g,吴月一想,一个西瓜才多重,大概不会贵到哪里去,便捧着它去秤了重量。
绿马甲把一张小小的白色的标签纸贴在了西瓜身上,又将它递给吴月。
吴月微笑着接过,然后笑容就愣在了脸上。
这个西瓜,居然要六十多块钱!
天呐。她以为它最多只有三四斤重,原来它竟然有足足八斤!
这…这西瓜,居然和刚生下来的她一样重。
好贵,能不能不要了?
但是已经称了重,是不是就不能说不要了?
吴月心跳突然加速,可手里捧着西瓜,西瓜的前面,站着的就是那个给她称重的绿马甲。
抬头悄悄看了一眼,吴月还是完全不敢把自己的意外和无奈表现出来,只能当作无事发生,默默地把西瓜抱到了自己的购物车上。算了算了,就当买个教训。
吴月推着自己的购物车离开,感觉心里在滴血。
身后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啊?这么点橙子要二十块钱?”
绿马甲跟她解释:“这个是进口的橙子,不一样的。”
中年妇女道:“那算了算了,我不要了。”
绿马甲便说:“不要了的话,放回去就好。”
吴月转头看着中年妇女把装橙子的袋子撕开,橙子从袋子里一个个滚回了货架上,心中无比地羡慕。
什么时候,她才会有把西瓜放回去的勇气呢?
她不知道,也不敢再看下去。
推着车想逃跑似的离开,路过了酒水区,到了杂物区。
吴月逛超市从来不会制定待购清单,每次都是走到了货架前,才想起来这个要买,那个也要买。
当然也有忘记买的时候,可往往那时已经走出了超市。
正如今日,超市里结完账之后,她才想起来还是没买麻椒。
算了,反正也不是很能吃辣。明天做红烧鲈鱼,就放点普通辣椒对付对付得了。
两袋子东西拎在手上,吴月吹着春天的“吹面不寒杨柳风”,走在回家的路上。
又撞上红灯,倒霉,等待十五秒后通行。
身旁同方向的车来来往往,可行人却不多,吴月走在斑马线之上,突然自己和自己玩闹,做起了“绝不踩到白线”的游戏。一跨一大步,让自己的脚充分地避开白色斑马线。虽然就算碰到了也绝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但就是想玩。
等走完一整条斑马线,绿灯又变成了红灯,便没有了玩耍的道具,只好戴上耳机,放起了音乐。
人行道的旁边就是公园,公园里孩子们还在吵嚷,看来是刚才那一局撕名牌尚未结束。
耳机里随机播放着吴月歌单里头的歌曲,一点开,德国战车乐队的重金属《duhast》便入侵了耳膜。可惜这首歌要会员才能免费收听,十五秒过后,又变成了温柔的纯音乐《lifeline》。
吴月还是会下意识地观察着周边的一切,走在公园边,就会去观察公园里的人事物。
有老夫妻牵着手慢慢悠悠地在散步,有情侣在灯下的长椅上卿卿我我,有年轻的夫妻带着小孩在玩闹,也有遛狗的男人被那只精神抖擞的大型犬遛着。
有婴儿尖锐的哭声从公园里传来,吴月不知道这是不是幻听。因为世上好像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类似的叫声。小宝宝们好像总是对尖叫乐此不疲,它们愿意为了一声痛快的喊叫而消耗自己的力气和嗓子。
也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泰迪,与那只体型比自己大十倍的大型犬狭路相逢后,勇敢地朝着对手狂吠不知。吴月侧眼望去,显然,大型犬完全没有把这小小的同类放在眼里,在它看来,小泰迪大概是自己一口就能咬住的脆弱生命。但泰迪不这么认为,它们依仗着主人的爱,和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慢,试图挑衅一切。
吴月笑了,拎着两个大袋子接着路过。
再往公园里头看去,看见的,便是不太热闹的长长的石阶。
那台阶有三十来级,平常也没什么人会走过去。
台阶下走过行人,却没有一个诞生过走上去看看的愿望,也没有一个曾经坐在这长长的石阶上过。
吴月以为,自己又会看见落寞的石阶,空荡荡的,和她一样。
但今天不是。她看见,在那石阶的最高处,坐着一个人。
每当这种时候,吴月就要感谢自己天生的好视力,能让她看得清坐在那里的是个人,而不是一只大型犬,或者是一块石头。
那里不仅有个人,还有摆在旁边的两瓶酒。
当然,这样的距离已经不能让吴月看清酒到底是什么种类,是黄的还是啤的,又或者是借酒消愁时最好用的白酒。
她看向那个身旁摆酒的人。看着很壮实,戴着个鸭舌帽。
路灯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拉长,投放在他身下的五六节台阶上,错落地显示出他的身高,以及他超出浣江市男性平均身材的体型。
吴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专心地看着那个人。
那个人独自坐着,仰着头,似乎在看月亮。
可吴月顺着他的目光,抬头追望而去,那里根本没有月亮,甚至连星星都看不到。
他在看什么呢?吴月并不知道。
她又把目光重新聚焦到他的身上,看见他抓起了身边的酒瓶,仰头,喝酒。
如果走得更近一点,例如走到台阶之下,吴月想,一定能看见他滚动的喉结。
莫名其妙地,吴月觉得他喝酒喝得很失意。
如果不是一个失意的人,一定不会选择坐到那样的地方,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天,喝着没有同伴的酒吧。是在借酒浇愁,还是在用酒精创造灵感呢?吴月并不知道。
她静静地站在人行道上,目光穿过树,穿过路灯下不均匀飞舞的小细虫,穿过三十阶台阶,来到他的身边。
她知道,他的视线一直都在天上,所以不可能看得见她。所以她明目张胆地盯着他。
看得久了,忽然觉得那个人好像有点面熟。
好像曾经在哪里见到过他。
那顶黑色的鸭舌帽,和那昏暗下的影子,与吴月记忆中的一个人相重叠。
哦,是他,城东小学门口那辆粉红色土耳其冰淇淋车的老板。
那个粉红色的冰淇淋车的老板,吴月从没有听到过他说哪怕一个字的人。在她的印象里头,就是个类似于哑巴一样的沉默寡言者。
他出现在那台阶的尽头,一个人喝着酒,倒不算是形象崩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