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美术
好累。
吴月被一阵手机铃声闹醒,睁开眼一看,办公室里头只有她一个人了。
对桌孟老师中午的盒饭还没吃完,冷了的烤鸡胸肉还有一阵阵的香味刺激着吴月的味蕾。
看看时间,一点四十一分,距离下午的第一节课开始还有十九分钟。
刚想放下手机再睡一会儿,六年三班的美术课代表已经到了办公室门口。“笃笃”两声,课代表笑着进来:“小吴老师,我们今天讲什么呀?”
吴月只好揉着眼睛从躺椅上起来,看了眼桌上摊着的教案,强打起精神:“今天我们还是自由绘画课,让大家准备好水彩笔。”
课代表挠挠头:“老师,上次不是说好今天讲卡通人物的吗?”
“下节课再讲吧。”
“哦。”课代表点头出去了。
吴月把教案盖上,从笔筒里掏出一支红笔来。看着红笔那破损了的笔帽,她突然很怀疑这支笔是否还有油墨。打开盖子在纸上一画,果然已经断断续续了。
于是只能拉开抽屉,在一抽屉的蜡笔和水彩笔中找到一根全新的红笔笔芯,拆封装进了笔壳里。
对于吴月来说,春末的这段时间是最累的。
她任教的城东小学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六到八个班。一共四十四个班的小学,却只有两个美术老师。
吴月还算好,交给她负责的只有二十个班,她只负责四五六年级小孩子们的美术课。
但怎么算下来,每天也得上四节课。有时运气不好,赶在下午睡刚醒的那一节,她总困得想死,恨不得当场辞职。
在学期刚开始的时候,美术课常常被征用为开学典礼或是班会活动,吴月可以心安理得地偷懒。在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美术课又会变成数学课或是语文课,吴月不仅可以闲坐在办公室里,还会被语文、数学老师们请吃冰淇淋,也是快乐的时光。
一学期到头,最忙碌的,便是春末夏初的期中。
自从前几年小学减负开始,学校便取消了期中和平时考试,老师们没有教学压力,学生们也没有考试压力,在学期中旬的时候,吴月的美术课不仅常常全勤,学校还组织了很多需要她来负责的文娱活动。
为了多拿几百块钱工资,吴月也担任了学校宣传处的副主任。官可不大,事是真多。黑板报活动要组织,微信公众号的文案要编辑,开学和过节的横幅要去打印,还得给优秀学生设计奖状。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睡觉都觉得不踏实。
春天当然春困,吴月也不例外,从办公室走到六年三班的短短五分钟的路程,她打了至少十个哈欠。
至于课代表所说的画卡通人物……她午睡前还想着,今天教小朋友们画卡通画,他们一定很喜欢。但一觉醒来,又觉得身体被掏空,根本没有力气站在讲台上唾沫横飞了。明明教案都写好了,可实在不想费太多力气。还是自由绘画吧,省力又省心。
走进这号称整个六年级最吵闹的六年三班,看见每个小孩桌上都摆着一桶水彩笔,忽然觉得他们也不像办公室里别的老师所说的那么顽皮。
至少上课该做的准备还是会乖乖做的,让他们准备水彩笔,也会在上课之前把它们都摆在桌上。
吴月一共要教二十个班,每个班一周一节课,除了个别很出彩的学生外,她实在记不住每个学生的名字,也不知道这些学生们各有什么性格。总之都只是小孩,说不上太乖,也不算太吵,教着就好了。
刚好上课铃声响起,站上讲台。
“上课。”她不轻不响地喊道。
班长用标准学生腔快速而响亮地喊了声“起立”后,一群小孩便给她鞠了一躬,拖长了尾音道——“老师好——”。
吴月看着小孩们鞠躬时露出的发顶,那一瞬间,她想的是: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头发。
等小孩们说完三个字,便到了她回礼:“同学们好,请坐。”
凳子的一阵拖动在教室里发出了轰鸣,小孩们齐刷刷坐下,然后一双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盯着讲台上的吴月。
“今天我们还是自由画画,每个同学都准备好绘画本了吧?”
“准备好了。”
“画完了交上来,老师会给你们打分。画吧。”
有同学举起了手,吴月便问她怎么了。
高马尾的女孩站起来问道:“老师,画完了可以写作业吗?”
吴月点头:“当然可以。”
最好不过,她最好这节课直接变成做作业课,就省得她再费什么心力。
城东小学位于浣江市的城东老城区之中。浣江市在十几年前撤县设市,如今是个县级市,虽说只是县级,但因为处于经济很发达的省份,上连杭州,东近宁波,又有几大核心轻工业区,居民的收入和生活都还算富足。
在城东小学上学的学生们许多都住在附近的老小区里头,离家近,走路几分钟就能到,所以学校在中午会放住得很近的同学们回家吃午饭加午休。
而那些住得远的小孩们便会很羡慕,常常让回家吃饭的同学在下午返校时带一瓶校门口买的饮料,或是偷偷塞进来一包辣条。
小孩子们是藏不住零食的,午睡完买好的零食,放在课桌里头,等不及第一节课下课,便会在座位上偷偷吃起来。
如果下午第一节是他们班主任的课,孩子们一定会收敛着。但这第一节只是无关痛痒的美术课,讲台上的老师又是一看就好脾气的吴月,这群神兽们于是便在教室的后排搞起了自助餐,热热闹闹地分吃着刚到手的薯片和辣条。
味道都传到讲台了,他们还当吴月不知道呢。
吴月坐在讲台上无聊地刷着手机,看着手机里那些无聊至极的热搜和新闻,又觉得眼睛骨头疼,便走下讲台,在教室里巡视半圈。
走到辣条附近,她特地调转了头,不想给那些孩子们紧张感。就当没看见,没闻见吧,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小步在拥挤的桌椅间走动,看着孩子们的即兴创作。
有个男孩的绘画本上有一串诡异的红色,吴月一眼便知道,这是辣条的辣油。撕开辣条的包装袋时溅上去了,真是不幸。
又见男孩往这些辣油边画上了波浪,把这些辣油污渍化成了一朵朵小花。
小孩子的画还算蛮有意思。
男孩前面坐着的,是个看上去远远没有六年级的小女孩。她生得小小巧巧,坐在那里,像只有六七岁。吴月站到她身边,她还被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抖。
吴月弯腰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画,问道:“你画的是什么呀?”
女孩舔舔嘴唇,告诉她:“这是冰淇淋。”
“冰淇淋?”吴月十分诧异。
嚯,她还以为这画的是石头呢。哪有冰淇淋长成这样的,一看就…就很硬。
女孩又解释:“就是校门口每天都在买的那个冰淇淋,那辆粉红色车里头的。”
“那为什么不是冰淇淋甜筒的样子,而是……一块石头的样子呢?”吴月又问。
“因为那个冰淇淋超级硬,像石头一样。”
女孩笑着,往画的石头冰淇凌上涂抹粉色水彩笔。
“哦,挺好的,接着画吧。”吴月拍拍她的肩膀。
原来是校门口的冰淇淋,那怪不得。
那辆冰淇淋车里头卖的冰淇淋确实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硬的冰淇淋,可是虽然下嘴艰难,可冰淇淋到了嘴里,口感却又会突然变得绵柔起来。
如果非要把这冰淇淋说是石头的话,那一定是外硬内软的石头,看上去坚硬无比,可内心却是又软又甜的。就像这女孩的画,她把石头画得有棱有角,却偏偏给它涂上了粉色。
等到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左右时,同学们的创作差不多也都完成了。
一个个拿上来等着吴月的打分,讲台两边排起了长队。
坐在讲台旁边的小孩被排队的小孩挤着,转过头对他们挤眉弄眼,也有小孩拿着刚打的分数互相比较,教室里有点吵闹。
吴月环视一周,管也懒得管,随他们吵闹去。
那个辣油男孩的画放到了吴月的面前,吴月大手一挥,打下一个甲+,男孩说了声“谢谢老师”,得意忘形地蹦下了讲台。
吴月抬眼看着欢脱的小朋友们,突然有些疑惑。他们怎么能总是这么开心呢,是不是所有的小孩在这个年纪都会很开心。她想着这个年纪时候的自己,总觉得那时的自己,好像从没有这么开心过。
无论是学习,还是画画,都是冷冷淡淡的,什么事情都不能让她快乐地蹦下讲台。
但这个男孩,一个甲+就可以。
那些分零食的小孩,一包薯片就可以。
怎么能这么开心的呢?她感觉,自己好像做不到。
吴月撇撇嘴,又看下一张摊在自己面前的画。不知这孩子画了个什么,总之颜色很艳丽,她打上一个甲。
不知怎的,教室忽然安静了下来。身边那些排队着的吵闹的小孩们突然被开了静音,面面相觑地闭紧了嘴,喧哗感顿时消失了。
吴月抬起头,看见六年三班的班主任从窗外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