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泽
从焦原到雨泽外围的三天，悬空搜空了几个已经废弃的休息站。
休息站很小，用进化后的高级纤锌矿型氮化硼制作，坚如磐石，但从外表看，它们与上个世纪已经快要淘汰的石头屋别无二致。
距离调温设备报废还有29个小时。
晨曦正在淡入人们的视线，从焦原出发时温度反复无常，但越是接近雨泽，温度会逐渐趋于稳定
，要面临的是另一个问题。
污染度。
这个世界危机四伏，异兽横生，雨泽的污染度原本只有三星，但陷落以后没有了专门的防御军进行定期遏制行动阻止污染扩散，便意味着几乎没有地方能够容纳人类安稳生存了。
但他们别无选择。
许溺坐在装甲车上看着章觅云，她正在拼装新的枪械，盘腿坐着。
零件如流水般拆下，又如流水般按上，许溺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他的瞳孔一直很黑，深不见底，看不出想法来。
章觅云用余光瞧他。
许溺很白，哪怕在车内这种不算明亮的车灯下，他也白到发光一般。
他睫毛还挺长。
章觅云默默想，然后凝神做自己的工作，但许溺开口了。
也是奇怪，这人一开口永远是笑语:“你很厉害。”
章觅云骄傲的抬起头来，用眼神示意道那可不。
许溺眼底却划过一丝暗沉的光。
他笑着问:“我想问个问题。”
“现在国际联盟最新型号的枪支是什么型号？”
章觅云想了想:“踏月陷落前，公布的最新型号是fam-19，可以实现全自动瞄准的高喷射型机枪，主要用来对付大型寄生兽群的。”
她说完扫了一眼许溺，有些警惕的问道：“你问这个干嘛？”
许溺却再也没说话了。
他的脸在灯光下一边极其的白，甚至是白的有些渗人，章觅云想，他似乎心情有些阴晴不定。
一会儿还算温柔，一会儿却又有些阴冷。
秦随坐在前驾驶座开车，车载电波接收机被坐在副驾驶的谭轻打开了。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只是带着厚厚的枪茧，秦随余光看着他，有些意外。
踏月陷落，悬空出逃的这些天，谭轻第一次打开电波接收机，是因为许溺吗？
一个满口谎话的骗子，却对悬空了如指掌，毫不隐晦，秦随也在想，踏月若有这样的人，应该是在防御军部里，只是这么年轻，在军部里也找不出几个。
可谭轻又似乎并不纠结于他的身份，他知道谭轻一向有些随心所欲，比如说，救下不知来由不明目的许溺，比如说，在踏月陷落的时候打开闸门。
他心思千回百转，却不在脸上显露分毫。
电波接收机在一阵熟悉的刺耳声后开始传出各式各样的的人声。
电子导向仪指示距离雨泽休息站还有不到70公里，窗外一望无际的枯黄的草地开始向灌木和森林过渡，那些进化后的树木真有些要与天齐平，触摸太阳。
参天神木下的人类，真的显得太渺小了。
秦随：“听出些什么了？”
谭轻靠着椅背，问：“你想听什么？”
“可以听吗？”秦随却不说听什么，只是反问他。
谭轻掀起眼。
“踏月已经被踏平，国际联盟全员通缉，没有什么新意。”
他口吻有些漫不经心，秦随跟他一同长大，二十多年的相处，对他算得上十分了解，有些时候却仍然也不能猜透谭轻到底在想什么。
踏月陷落后他绝口不提，可偏偏真要提起却让人觉得以前也不在意。
谭轻指尖玩着一把精致的小刀，清俊的面庞在反光的刀刃上一逝即过，显的他有一瞬间骨子里的阴冷。
秦随还想再说什么，却突然猛打方向盘来了一个接近九十度的大转弯！
车厢里的章觅云等人都是一惊！
后座的钱虞几乎是眨眼间就将要摔倒的关长迎一把抓起丢回座位上。
关长迎忙不急就给自己捆上了，他这人非常有自知之明，遇上突发事故绝对不捣乱，能缩在原地就缩在原地，离钱虞的安全距离越近越好。
章觅云在那九十度的大拐弯中差点被甩飞出去，直接撞上离她不算很远的许溺。
许溺扶稳了她，钱虞撤身凑上前打开了两座隔离的隔板，冷声问：“怎么了？”
只见前座只有秦随稳当当的坐着继续开车，副驾驶的门大大敞开灌进来呼啸的狂风，谭轻竟然一手抓着打开的门，半身悬在车外，一臂发力，倒翻上车顶！
一瞬间他松手站立顺便关上了车门。
秦随道：“从林子里飞出来一大片变异环蝶，反应过慢了些，你上前来。”
实际上，那蝶群算是突然出现，如同大军压境，以一条黑线极速扫来，秦随反应够快，打转方向盘避过侧面袭来的变异群。
谭轻翻身而上，反手削上迎面袭来的一只环蝶，变异后的身躯几乎有三个拳头那么大，翅膀像是猫头鹰的眼睛。
几乎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猫头鹰眼直直的凝视着谭轻，以迅雷之姿俯冲过来！
谭轻在眨眼见便将小刀收回上臂摸出身侧的枪来。
那枪是极为漂亮的银色，在晨光下反射着引人视线的光泽，只是枪口却似乎比一般的枪口直径要大上一些。
他抬手就是一枪，那枚子弹击中蝶群便猛然爆开晶莹的蓝色液体，那些猫头鹰环蝶接触到这些蓝色液体几乎撑得上触之即死，并且以那子弹为中心激起一大片叠浪。
那些猫头鹰似的眼更显狰狞，却比原先速度骤然慢上许多。
接着又是两枪，那穷追不舍的蝶群速度减慢，谭轻的视线在那一大堆密密麻麻的猫头鹰眼里飞快掠过，然后蹲下身敲了敲。
章觅云在车厢里，听见上面传来两声极小的敲击声，瞬间拉过许溺蹲下身去，接着打开了后备箱。
狂风一下子从敞开的门外吹进来，将章觅云和许溺的黑发吹的一团糟，她们瞬间就能将那铺天盖地的蝶群给完完整整的看见，关长迎脸上一青，不知道是这飞快的车还是这恶心的飞蛾子。
只是章觅云站在风口，呼啸声大得有些听不见敲击声，她将身侧的的一个黑箱子快速打开，然后架在地上贴近瞄准镜。
几点？
“10点钟方向。”
许溺的声音很轻的出现在她耳边，章觅云却是眼也不眨扳机一扣，开完她有些发愣。
许溺这一声无比自然，她开枪也无比自然，仿佛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似的。
章觅云神色不定，只见那枚子弹在十点钟方向撞击上蝶群，漾开一片巨大的波浪，然后像开了慢速键，那群变异猫头鹰环蝶不在追上来，而是争先恐后的像子弹中心飞去。
隔着老远，密密麻麻前赴后继，心惊肉颤，魂都要飞了。
那可真的是相当的冲击眼球。
章觅云刚收好枪，谭轻就从车顶跃身闪进后座。他已经收好那把银色的□□，抬眼就看见许溺冲他微微一笑。
擒贼先擒王，不愧是哥哥。
章觅云在身边像是晕头转向，关长迎解开自己身上的防护带，脸色是同章觅云一样的晕头转向。
他问:“怎么？”
许溺道:“他看了蝶，她么……”
他指向章觅云，若有所思，然后又无奈一笑:“可能是看了我吧。”
谭轻觉得有意思:“那你呢？”
许溺低下头去：“这不是，你还没来吗？”
这话要看听者怎么理解了。
可以说是等谭轻来了，才好意思晕过去，也可以换一句话说，是一见了你，我便晕头转向了。
谭轻沉默了一下，不知道领会的是哪一层意思，抬起手在章觅云面前打了一个响指。
“回神了。”
章觅云瞄了一眼许溺，看见他立马望过来，连忙转了头去屁颠屁颠的跟上谭轻坐一边去了。
可偏偏，许溺也坐过来了！
章觅云一张小脸上犹如调色盘一般变化多端，不知道是喜是忧还是怒，嘴里哼唧了半晌，最后不了了之。
许溺却半分不客气的也靠着谭轻坐下，也不说话，三个人并排坐着，出乎意料的和谐。
谭轻闭上眼。
其实，他有条消息并没有告诉秦随，悬空里只有谭轻听声识音最为擅长，而其他人并没有训练过这一项，因为它并不需要。
所有的电波接收机会有专门的基地联络员区分再投放给各个使用电波接收机的用户，但只限于基地内部，出了基地，便照旧是一片嘈杂。
这也是缺少条件的原因之一。
谭轻多随心所欲，可随心所欲总是要有资本，没有资本，叫自投地狱。
虽然悬空其他人确实不知道他的危机感究竟是从哪里来，但确实是，谭轻本人也并不否认他存在着危机感，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危机感，所以在无意间知道电波接收机后，他立刻学习，并且，学的很快。
那上千条混乱的消息里，确实有一条，不过却不是关于踏月的，而是行日的。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深怕戳中谭轻的逆鳞，却又千百遍的揣摩，他到底对踏月是什么感情。
那些军部嬉笑着的朋友，对他一直多有关照的张崇明基地长，还有那些萍水相逢的帮助过他的人，依靠踏月在天地中找到自己仅有的生存之地的人，全部都沦陷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只有他一个人，迎着踏月冰凉的寒光，担着无穷无尽的人的死亡，走向火红的太阳。
他一下子睁开眼。
“你干什么？”
许溺很慢很慢的说:“哥哥，你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吗？”
他黑白分明的眼珠直直的看着他，到让谭轻有些不敢直视，只是移开眼。
“没有。”他有些冷冰冰的。
然后又是一片寂静，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后座的灯都熄了，窗外是更加明亮的天色，是少见的正常的晴天。
“哥哥，不管怎么样，我都相信你。”
莫名其妙，却也真是，动人心魄的宣言了。
窗外的景色逐渐变成浓密的参天树木，几乎高耸入天，直冲云霄。
谭轻掀起眼，窗前已经开始泛上朦胧雾气，雨泽一带多是如此，厚重的云雾在林间翻腾奔走，吞没了视野。
车子开始略微颠簸起来，只有稀少的阳光从枝丫间透出，留下很浅的光斑，很快连光斑也消失了，雨滴砸在钢化板上。
章觅云在车上迷迷糊糊睡着了，被这瓢泼大雨砸醒的时候还有些懵。
关长迎听了听雨声，道:“雨泽云雾重，找个地方吧。”
他话音刚落不久，车子停下了。
章觅云又不知道从坐位下面什么地方翻出来几套雨衣，她打开前座递出去，钱虞伸出手接过。
等章觅云转身，却又是一呆。
许溺有些不太会穿这种特制的雨衣，挣扎了半天，也没把手从里面拿出来。
谭轻看着他半天挣扎，无声的叹了口气，走过去提住他的领口。
“手。”他轻声道。
许溺很听话的跟着他的指令动作，很快将消瘦的手从袖子里面钻出来，穿戴整齐，谭轻看那套雨衣宽大，帮他把领口处的两颗扣子顺手扣上了。
谭轻做完才回过味，略显不自然的放下了手。
章觅云鼓起腮帮子盯着许溺，气的牙痒痒。
这个臭小鬼！
许溺却在一瞬间的僵硬后又恢复原状，还乖巧的笑了笑:“谢谢哥哥。”
谭轻打开后备箱，几个人跳下车。
秦随选了一片较为宽阔的空地，谭轻的军靴陷进泥土里，踩出明显的脚印。
许溺帮不上什么忙，秦随他们也不需要他帮忙，只能待在原地看着他们搭起最简陋的休息站。
高级纤锌矿型氮化硼是拆了几个，哦不，“搜了”几个废弃休息站得来的，用强力粘合剂粘在一块儿可以反复使用，就是纤锌矿型氮化硼这玩儿是一堆石头，太重了，谭轻嫌一直带着麻烦，走一路拆一个休息站，扔一个休息站。
然后就地休息。
这场雨一直下个不停，湿热的空气无时无刻不在侵入人的鼻息，秦随拿着电子导向仪看了看。
一大片黑色覆盖中有一个红点和白点，红点是他们，白点则是雨泽基地。
“大概在我们东南方向，徒步来回要3个小时左右，但雨泽的蓄能站太久没用，重新启动还有一些麻烦，会浪费很多时间。”
秦随示意他这场雨很大，谭轻扫了一眼许溺:“他跟我们一起。”
“你要带着他？”秦随并不赞同。
谭轻道:“留在这里，关长迎，钱虞，许溺，关长迎不会同意的。”
秦随却觉得不然:“关长迎性格如此，为什么非要照顾他。”
“不是照顾他。”
“一个懂tre，一个有tre，你觉得他们凑在一起会发生什么？”谭轻慢条斯理的问。
秦随不说话了。
是他愚钝，关长迎虽然性格软弱，却也未尝不可带走许溺，至少有着活的tre，至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许溺来历不明，说不定就是为了打关长迎的注意，反而更不安全。
倒不是怕钱虞打不过他，万一关长迎临阵倒戈偏向许溺，又或者许溺真能打倒钱虞，突然发难，最后究竟是什么结局，都并不是谭轻想看到的。
不去追问，却难免不会怀疑。
秦随又看了一眼大雨，应声道:“好吧。”